:第 60 章 紅豆糖

慕容熙面帶訝異, 沉浸于吹笛中的他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下意識就被牽着鼻子走。

此時, 琴音卻陡然一轉,不顯山不露水就改變了曲調走向,已然是領銜之勢, 飽含威嚴,時而如簌簌急雨, 排山倒海, 時而如遠山薄霧, 磅礴浩渺。

《春宴》就這樣無聲無息被掐斷了,鬥轉之間, 已經是《秋霄》。

慕容熙皺眉,納悶樂師們是發了什麽瘋,得空往後瞥一眼,竟隐約看見屏風後有一雙手, 修長的五指錯落琴弦之間,指尖飛轉,如翩然舞動的蝶翼。

衆所周知,《秋霄》這首曲子指法複雜, 難度極大, 鑽研琴技沒數十年,很難彈到得心應手的程度, 如此更沒幾個人能做到。但由于曲調繁複,顯得花哨, 也失了些餘音杳然的韻味,反倒不怎麽入古琴大家的眼。

此刻的琴音精妙非常,行雲流水且毫不顯紛亂。顯然,這位世子沒打算追求什麽意境,就是明晃晃的炫技,似乎要與他一較高下。在場的賓客們神情不一,有人是驚嘆爐火純青的技藝,有人則微妙地将兩人來回打量。

慕容熙怒上心頭,笛聲也越發激揚。他不能停,這一停,不就等于當場認輸?

一時間,風雲變幻,琴與笛此消彼長,互不相讓。忽然,那只修長的手微微一頓,繼而撥弦轉調,琴聲中飛出陣陣寒意,凜冽非常,如滾滾東去的激流,一出熱鬧婉轉的《秋霄》竟隐隐生出幾分殺伐豪邁,別有一番動人魄力。

曲畢,慕容熙身子一歪,有氣無力扶着身邊下屬,臉已經成了豬肝色,整個大殿盤旋着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

蘇棠見他雙目渙散、神色萎靡,暗暗地撲哧一笑。方重衣怕是故意戲弄他吧?

慕容熙狼狽地喘了幾口氣,斜眼怒視向末席,氣若游絲道:“在下倒不知……好好的曲子,世子為何無緣無故幹涉?”

樂師們也停了,大殿陷入短暫的寂靜中,有硝煙味悄然彌漫。

屏風後的影子不動,沉着的嗓音一字一頓,認真道:“她不願意。”

平淡的聲音隐含威壓,慕容熙一時啞口無言,氣勢頓時弱了一截。蘇棠出神地看着屏風上的影子,心中有別樣的情緒萌動,之前那些慌亂全消失了,無言之中竟覺得心下十分安穩。

慕容熙見公主出神地望着世子那邊,臉色更加不好看。

“無妨的,公主此刻若是不想彈,在下自然也不會為難。”

他眼珠轉了轉,面上浮現幾分算計的冷笑,轉向方重衣道:“只是方才與世子合奏,頓時有覓得知音之感,一曲下來,還覺得意猶未盡,想到白日也未能在獵場一較高下,不免遺憾。今日賓客滿堂,若只看些歌舞不免乏味,不知世子可否賞臉,再與在下切磋一下箭術活絡氣氛?”

旁邊的方長弈聽罷不禁皺眉,手中剝一半的葡萄都放了回去,這個慕容熙也太不地道了,專挑別人的弱點下手,真有本事就和方重衣打一架啊。

王後半眯着眼,狐疑地打量那位露不得面的世子,時而又看看女兒,兀自思量着什麽。

國主蘇後恒倒是一臉笑眯眯的,捋了捋胡子,朗聲道:“前人有雀屏中選的美談,咱們今日倒也可以借這個好彩頭,讓衆位青年才俊相互切磋一二。當然,只是餘興節目而已,結果自然是不作數的,大家無需太過在意。”

蘇棠一聽急了,雀屏中選,不就是以射箭的輸贏來招親選婿嗎?雖然父王聲稱只是玩鬧,做不得數,但分明是很看重結果的,慕容熙若得了頭彩,豈不是更讨他們歡心?

再說方重衣那種眼神差勁的,要他射箭,不就等同于讓他當場出醜?怕是會被人奚落個夠嗆。

“國主說的是。”慕容熙笑得更得意,對蘇後恒拱手作揖,視線又若有似無飄向末席,“早就聽說慶國的皇族子弟們個個文武風流,在下也早想領略一番各位的風采。”

其他賓客認為這是件有意思的提議,紛紛笑着點了點頭,畢竟各國皇室齊聚一堂比試,這種機會是少有的。赫連逢一心吃肉,只覺得慕容熙這人真多事兒,有點不滿。方嘉儀輕輕嘆息,見屏風後的人靜默不動,也斂目靜氣,暫時不做聲。

蘇棠滿心滿意不想看到慕容熙得逞,也隐隐不希望方重衣在這件事上吃虧,對着父王和母後道:“射箭也沒什麽好看的……不如,不如想想其他的吧?”眼疾這件事不好公之于衆,她只能換個由頭。

王後臉色微微一沉,肅然道:“棠兒,無緣無故這麽着急做什麽,只是随意比試比試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說完,她的目光不動聲色飄向末席,“若是這點小事都要扭扭捏捏,也枉為男子漢了,世子可認同本宮的意思?”

一時間,衆人皆屏息,不明白王後怎麽說着說着話頭就抛到那位世子身上了,難道是看不慣世子遮遮掩掩的?同時也納悶,慶國那麽多正當年華的王公子弟,為何偏偏要派一個連風都吹不得的病弱世子來聯姻?也難怪南晟會不滿。

蘇棠一時啞然,訝異母後的突然發難,這是故意刁難他呢,還是考驗他?但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麽個考驗法啊……方重衣這次冤大了。

滿堂靜默,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扇屏風上。華燈璀璨,繡着青松翠竹的絹紗上映照出端坐的側影,身姿雅正,隐隐透着從容的貴氣。

“王後說的不錯。”溫潤平和的嗓音從屏風裏傳出,如徐徐流淌的清泉,“只是在比試之前,在下想同公主說幾句話,不知行不行?”

王後淡淡收回眼神,緩聲道:“随棠兒了。”

見方重衣這麽平靜,蘇棠又開始疑神疑鬼他在打什麽主意。自我猶豫了一會兒,聽見那道溫和的聲音說:“請公主移步。”

她想了想,便從席位上起身,提着裙擺慢悠悠走過去。

屏風後的光線不那麽亮得耀眼,如黃昏一般柔和,氣氛也顯得安靜。蘇棠一眼便看見了方重衣,眉眼五官皆如畫筆精雕細琢勾勒,眸子像星潭般深邃,對上她的視線時,又亮起清澈而溫柔的光彩。

“棠棠今日果然好看。”

蘇棠沒搭理他,穿這種層層疊疊的宮裙,還帶着滿頭珠玉,簡直要折磨死了。

許是見她鬧着別扭,方重衣又微微一笑:“平日也好看。”

“你要過我來就是閑聊的麽?”蘇棠不滿地瞥他一眼。

方重衣起身,緩緩走到蘇棠面前,低下頭細細凝望她。光線晦暗,他眸中神色也錯雜不明。

“我不能出去露面,怎麽辦呢?”聲音輕輕的,又低柔,簡單的問話竟像在哄人似的,仿佛戀人間親昵的呢喃私語。

蘇棠盯着他袖衫上的暗玉色回紋,也小聲地、慢吞吞開口:“怎麽辦,你把臉遮起來呗。反正都是‘身患頑疾,面有惡瘡’了,也沒人會想看的。”

“嗯,就按棠棠說的來。”方重衣勾起唇角,點了點頭,深凝的目光一直望着她,沒移開過,“不過眼下沒有面紗,用什麽來遮比較好?”

蘇棠被他問住了,一時答不上話來,心想自己的帕子絕對不行,好像真沒什麽合适的。

“你的宮裙那麽長,撕掉一截,大抵也看不出來的。”

她這才知曉方重衣步步為營的居心,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又來,不怕我穿綠色的啊?”

“那也沒關系。”方重衣微微眯起眼,笑容極溫和,卻莫名讓人警覺。

天底下還有不怕綠的男人?蘇棠不屑地哼了一聲,又想,他這種極端性子,哪天被誰綠了怕是要瘋魔的……

她抖了抖曳地的裙擺,華美的絹紗層層疊疊,邊緣金縷紋如繁花盛放,美不勝收,最外面一層是半透明的輕紗羅裙,璀璨之中添了幾分仙氣。

她大喇喇掀開,又提起第二層較厚實的淺鵝黃布料,遞到方重衣面前,小聲道:“母後不知道你的事,不該這樣為難人的,我……我也有些過意不去。不過今日是特殊情況,下不為例啊。”

方重衣認真地點點頭,淡笑道:“好。”

蘇棠不經意掃過他眼眸,有些出神,那雙眸子笑意盈盈,目光卻是浮的,眼底仿佛凍結着什麽暗潮洶湧的情緒,很幽深,卻牢牢鎖定着她,仿佛上天入地也無法逃離。

她低下頭,嘴裏低喃道:“那你就撕吧。”

裂帛之聲響起,方重衣仍然如從前那般,很輕易很利落便撕下了一塊來,随後用絹紗蒙住了臉,繞到腦後。

但不知怎麽系了半天也沒系好,蘇棠越等越是着急,繞道他身後踮腳一看,布條和發帶下的流蘇竟纏在一起,難怪某人這麽久沒攪合清楚。

蘇棠叉腰站了會兒,看不過眼,只好擡手給他把流蘇捋順。方重衣馬上把手放下,“乖巧”地任她打理。

外邊的賓客們好奇不已,屏風上兩個模糊的影子轉來轉去,特別是公主,一會兒湊到世子跟前,一會兒又繞到他背後,分外親昵,紛紛納悶兩人到底在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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