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兒, 可還在準備?”
滿面春風的王後帶着一大群宮人風風火火走進殿內。
蘇棠頭上綴着華美的步搖, 發絲還未完全绾好, 只能用力同母後眨了眨眼。
“我看那位玉沙的五皇子的确不錯,聽說從獵場回來的時候,他還打算送你是不是?”王後在她身邊坐下, “關鍵是人長得俊,不錯不錯……赫連小子我也見着了, 比他模樣差一些, 不過還算周正, 而且一看就是老實人,想來對媳婦也不會差。”
蘇棠無可奈何笑了笑, 心道母後真是十成十的“看臉”。
“啪”的一聲,梳妝臺忽然被王後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她滿臉笑容消失,忿忿不平道:“慶國也真是奇了,王爺倒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傥, 居然只是陪跑,來求娶的竟是個臉都不敢露的?”
蘇棠一時語塞:“他……”
“他什麽?”王後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不敢露臉, 要麽是面生毒瘡, 要麽長相拿不出手,故意制造些噱頭, 不管哪一樣這男人都要不得……”
對,這男人的确要不得, 蘇棠心裏也是這麽想的,不過,不是因為長相問題……
若單論容貌,母後怕是會當場改口。
“哎……原本你父王是極想同慶國結盟的,但如今來了這麽個世子,實在讓人無法接受。”王後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你也不用勉強,不喜歡便不考慮他,父王和母後都不會委屈你的。”
蘇棠哭笑不得,應付着點了點頭。
酉時,華燈初上,沐華宮的宮宴準時開始了。大殿內燈火通明,絲竹缭亂,列隊的侍女魚貫而入,往兩側分散,默然布置水果和美酒,一切都井然有序,隆重而肅穆。南晟作為主家先到了場,國主和王後端坐在正中的首席,蘇棠的坐席在父王和母後身側第一個,旁邊是慶國長公主,再往下是蘇玄修和其他的世家公子、貴女們。
賓客們陸陸續續到了場,在禮官的迎接下相繼落座。蘇棠在自己的位置安靜地坐着,微微垂眸,卻暗中打量今晚的來客。正對面就是慕容熙,依次往下排是赫連逢,慶國的佑王爺方長弈,一些小國領主和使臣們。
方重衣……坐在末席,周圍有屏風遮擋,說法是“身患頑疾,不宜見風”,淡淡的影子映在半透的絹紗屏風上,影影綽綽看不分明,格外低調。
蘇棠垂下眼,手指輕輕摩挲着杯盞,不自覺就想:他總是這般,一輩子都不能見到天日,像一個虛幻的、居無定所的幽魂,一個不真實的存在,沒有人知道他,也沒有人在意他。
“聽說公主之前……與我們世子是相識的。”
身側有柔婉的聲音悠悠傳來。
蘇棠轉頭一看,那女子面若桃花、明眸善睐,眸子裏笑意盈盈,五官輪廓與佑王爺、甚至方重衣都有微妙相似之處。
是慶國的長公主,方嘉儀。之前禮官迎接的時候,兩人也打過照面了。
蘇棠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含糊地應道:“嗯……”
有一點她不得不承認,慶國皇室血脈實在太優越了,像慕容熙、赫連逢這些皇子,放在人群中已經是極出挑的相貌,但是被旁邊的方長弈一襯也是相形見绌,與屏風後面那位相比更是不必說……這位長公主,在一衆貴女之中亦是最耀眼的存在,舉手投足高雅而端莊,笑意流轉的眼眸又自帶風情。
“世子深居侯府,本宮平日見得少,但也是知道一些的。也許是小時候有些別的際遇,因此性子執拗了點,公主不要見怪才是。”
這番話說得輕悠悠的,溫柔悅耳,幾乎令人不好意思反駁,蘇棠只好點點頭。
方嘉儀又笑道:“執拗之人,往往也是最重感情的,我看世子對公主就十分看重。”
蘇棠盯着杯盞裏殷紅的石榴汁,低低地呢喃:“不知道。”她的心情很矛盾,會忍不住擔心所謂的“看重”是不是真的,又覺得那份“看重”太難以承受,害怕是真的。
“沒關系,來日方長。”方嘉儀拍拍她的手背,“往後公主覺得悶了,可以來本宮這裏坐坐,府上的茶點還是不錯的。”
意思便是往後成親了,小兩口若鬧別扭,可以來她這唠叨唠叨。
“嗯,好。”蘇棠渾然未察覺話中深意,只覺得這位長公主溫柔可親,擡起頭沖她展顏一笑。
酒宴正當時,大家開始寒暄些可有可無的場面話、客套話。蘇棠很慶幸有這樣一個溫婉又不失大氣的長公主在自己身邊,有時候自己答不上的話,她都能幫襯着說幾句。
慕容熙好幾次把話頭抛過來,想對她示好,也被方嘉儀推太極般笑鬧着化解了,不然蘇棠回應也不情願,太冷淡也不好,進退兩難,必然十分尴尬。
酒過三巡,慕容熙面頰染上一層紅,回頭低聲對随從吩咐了幾句,随即沖國主和王後笑道:“說來也奇,我此番路過大興,有幸遇到了傳聞中的輕塵居士。”
方長弈手中杯盞稍停,挑眉道:“哦?那位舉世無倫的斫琴師?據說他常年游歷各國,神龍見首不見尾,經他之手所做的七弦琴音色清亮不失古樸,餘韻悠長,繞梁三日而不絕,千金亦是難求。”
“王爺說的不錯。”慕容熙笑了笑,面色有幾分傲然得意,“這次我竭盡誠意,花了大功夫,總算請他出山做了一把落霞式七弦琴,今日特意帶了來,贈與公主,只希望能讓公主在閑暇時解解悶。”
方長弈不再言語,目光若有似無掠了眼末席,屏風後的影子尤為靜默。
随着慕容熙的命令,即刻有随從将七弦琴呈上大殿中央,另外還有人送了綴彩纓的竹笛到他面前。
王後一臉欣慰的喜色:“棠兒小時候的确喜愛彈琴,對音律頗有天賦,如今雖然生疏了,有好琴為伴,想必也能短時間熟悉起來,五皇子真是費心了。”
蘇棠面無表情望着眼前那把琴,心頭沒有一絲波瀾。
誰說她喜歡彈琴?
這幾天學禮儀的時候,也被迫逼着練琴,勉強學通了一首小調,整個人痛苦難當。
慕容熙得到王後的肯定,更是欣悅,眼神指了指那竹笛道:“輕塵居士還說,在下這把笛子的音色與琴甚為相合,見它名‘月夜’,便為七弦琴取名‘霜曉’。”
蘇棠不滿地皺起眉頭,月夜,霜曉,這一琴一笛的名字聽上去就成雙成對,相互應和,送給她是個什麽意思?
慕容熙又直直看向她:“今日絲竹管弦皆備,公主不若趁此時機,試試看這琴趁不趁手?”
斜對面一直沉默不言的蘇玄修擡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大殿後方是吹拉彈奏的樂師們,一曲《寧月》剛剛好演奏完畢,氣氛陷入短暫的安靜。斜抱箜篌的琴女低眉垂眸,靜默片刻,柔荑輕輕拂動絲弦,流麗的音色從指尖流淌出來,是《春宴》的起手調子。
撥弦聲如珠似玉,曲意輕松,清越悠揚。
王後對蘇棠笑着道:“是呀,棠兒。這首《春宴》倒也很簡單,你合着曲子随意彈幾句,沒關系的。”
輕松愉悅的曲調此時跟催命符似的,吵的蘇棠心煩意亂,太陽穴突突地跳。七弦琴是修身養性的必修課,像《春宴》這種入門級的曲子,換做哪家高門貴女或世家公子,基本上都是信手拈來的。但蘇棠實在覺得無趣,當時随意學了首不成形的小調,就扔到一邊了。
她不喜歡。
更窩火的是,這首曲子添了花之後,曲意變得繁複華麗,慢慢衍生出琴笛和鳴的變奏,如今晚宴正是奏的這一版。曲調先是低緩悠揚,摻入笛聲後如鴻雁來賓,缥缈悠然,随即合入琴聲,彼此似游離又似相互低訴,有幾分情意纏綿的意思。
因此,也常常是由最心意相通的人來擔任琴笛的演奏。
蘇棠捏緊了琉璃杯子,這慕容熙分明就是故意的,怎麽這麽喜歡強人所難呢?
箜篌的前調已經起了,漸入佳境,随即蕭、琵琶等也若有若無應和了進去。
慕容熙笑道:“請了。”說罷,橫笛于胸前,清亮圓潤的笛聲盤旋而起,仿若撥雲散霧般明朗,聽得衆人皆是眼前一亮,不禁感嘆五皇子竟如此深藏不露。
蘇棠攥緊了紗裙,如今的她騎虎難下,随手彈幾句的事,拒了人家顯得太小氣,而且整首曲子都要砸成一鍋稀粥,場面會十分難看,不拒的話……自己彈得磕磕絆絆,必然丢醜。
其實蘇棠并不介意在彈琴這種事上丢臉,人各有所長,她有自己拿得出手的東西,底氣是充足的。她更反感的是慕容熙特地安排的琴笛合鳴,還給這一雙樂器取了這樣成雙成對的名字,好像故意向衆人宣示,他倆真有那麽一回事似的。
見蘇棠如此焦急,方嘉儀面色也凝重了幾分,剛打算開口,餘光卻瞥見末席的身影似有動作,便暫時不做聲了。
曲調已進入最精彩之處,輕盈的琵琶一轉,箜篌、洞簫之聲相繼停歇,仿佛雨後初霁,澄澈空靈的那一瞬,蘇棠知道下一刻便要接入琴聲,心想場面不能鬧僵,硬着頭皮伸手去覆上琴弦。
她匆忙回憶指法,剛要勾弦,不料末席屏風後卻飛出激越琴聲,若玉石相碰,琤瑽明澈,又華麗非常,一瞬之間便占據主導,淩駕于一衆絲竹管弦之上。即便強勢,卻絲毫不顯突兀,幾乎是天衣無縫介入了這首《春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