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荸荠糖

賓客們好奇的同時, 慕容熙已氣得吹胡子瞪眼, 琉璃杯盞都不慎打翻, 淺紅酒漿順着桌面徐徐淌到地上,身邊的侍女急忙收拾。

一直沉默的蘇玄修淡淡垂下眼,自斟自飲。

蘇棠捋順了那條霜色流蘇, 見方重衣墨發飄逸,于是鬼鬼祟祟把手湊過去, 挑出一根發絲來, 用力一扯。

方重衣倒是紋絲不動, 半點抱怨都沒有。

蘇棠把那根頭發綁到他小手指上,挑了挑眉, 半開玩笑道:“聽說這樣就可以許願,你趕緊祈禱一下,讓所有人都失憶,忘記你今晚射箭脫靶的事。”

他毫不在意這番揶揄, 看着指節上纏繞的發絲,眸子裏泛着朦胧的光,有一些出神。

“……真能許願?”

聽見他若有所思的語氣,蘇棠狐疑地擡頭, 好奇問:“怎麽, 你有什麽願望麽?”

方重衣低低地笑了,微垂的眉目在陰影下顯得異常深邃:“那我希望棠棠永遠把我記着, 記一輩子。”

輕柔的聲音如夜半絮語,又透着幾分幽冷, 外界的絲竹歌舞漾漾如涓流,飄遠了,直到傳來一聲清亮的簫鳴,才猛然把她拉回現實。

把一個人記一輩子……那要花多大的力氣去愛,或者恨?

她擡頭,對上方重衣幽深的目光,不覺後退了半步,作出惡狠狠的模樣道:“那我若恨你一輩子呢?”

他眉眼微彎,眼角眉梢的笑意仍然如春風一般溫和。

“恨也無妨,棠棠心裏能有我就好。”

清清淡淡的聲音仿佛只是陣風拂過,蘇棠卻半晌說不出話,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越是這般溫溫柔柔同她說話,越是讓她看不透,心底甚至蔓起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

“公主?”屏風外的侍女輕輕喚了一聲。

蘇棠意識到不可逗留過久,也不理他,徑自繞過屏風往自己座位上走。期間王後一直盯着她,那目光就像尋常人家的父母審問晚歸的女兒。蘇棠低下頭,避開了母後的目光,手還不自覺抖了抖長裙,往裙擺瞟了好幾眼,被撕掉的一塊有重重輕紗遮掩,什麽也看不出來。

弓箭和箭靶等已經有侍從陸續擡到大殿正中央,左右兩列席位上的公子們也紛紛起身,他們先同國主和王後行禮,又相互客氣了一番,說定比試順序。

蒙着臉的方重衣也終于從屏風後走出來,盡管殿上人影錯綜,氣氛微微有些混亂,衆人還是不自覺偷偷将目光聚焦過去,都很好奇這位世子到底什麽模樣。

方重衣今日穿了一件水墨紋箭袖束腰長袍,很顯身段,俗話說也就是寬肩窄腰大長腿,雖是普通的常服,舉止之間卻絲毫不失高華貴氣。大殿上站了數十位王公子弟,影影綽綽,晃一眼過去,最出挑的竟還是不露臉的他。

方重衣默然踱步到兵器架邊,手指緩緩地拂過弓弦,試了試張力。坐席上,一位貴女看看那只手,又看僅露在外的眉眼,視線來來回回,手中蜜桔都忘記吃。旁邊幾位貴女們也都紛紛流露惋惜的目光,若非面生惡瘡又疾病纏身,這位世子想必也是一位翩翩如玉的濁世佳公子。

一向看人先看臉的王後目光中閃過一絲詫異,又垂下眸子,自顧自琢磨起什麽。

蘇棠對母後的反應毫不意外,如今他半蒙着臉,眉目更顯得出彩了,舉手投足還有傲然的精氣神,很難不讓人眼前一亮。

比試開始了。

規定是每個人射三支,以環數總和來論輸贏。因為慕容熙不停地撺掇,箭靶比标準距離還要遠三丈,難度陡然增加好幾倍。

幾個小國的皇子們先上場,表現都馬馬虎虎過得去,基本集中在七環以內。殿上時而爆發呼聲,時而又是一陣唏噓。

但,讓蘇棠沒想到的是,有人比方重衣先脫靶了。

赫連逢。

赫連逢吃了太多烤雞,整只手油亮油亮的,加上他從小在草原長大,對射箭已經是信手拈來。結果沒想到,越輕視越是出問題,手上油太厚,沒抓穩,箭矢直接飛到大殿外邊去了。

實力論證什麽叫做“手滑”。

殿上爆發一陣低低的笑聲,貴女們也拿帕子輕輕掩嘴。

赫連逢也不羞惱,抓了抓腦袋,誠懇道:“哎呀,忘了擦手……大家別見笑。”

說罷,接來了侍女遞給他的帕子,仔細将手擦幹淨,再搭弓張弦時,神色已經變得分外專注。

這次一個九環、一個十環。

衆人微微點頭,流露贊許的目光,連王後眼中都帶着笑,這位西境來的皇子善良坦誠,心性淳樸,倒是十分讨人喜歡。

慕容熙上場時長舒一口氣,又摩拳擦掌,看樣子是鉚足了力氣,成績也非常亮眼,一個九環,兩個十環。

在衆人激賞的目光下,他邁着大步走下射箭臺,下巴微揚,眯眼凝視着站在角落的世子。方重衣也朝着慕容熙看,只是目光輕輕的,淡淡的,毫無溫度,仿佛那裏并沒有什麽人。

慕容熙眼中流露幾分輕蔑,緩緩地走到世子面前,輕笑着将弓遞過去。

“請了。”

蘇棠暗暗哼了一聲,這個慕容熙,特意排在方重衣前一位,是想來個對比讓他難堪到極點嗎?也太沒有君子風度了。腹诽一陣,再遠遠望過去一看,方重衣已經搭好了箭。

身姿修長,挺拔如松。

她擰住衣角,皺緊了眉,隐約見到他竟搭上三支箭,三支一起來?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方重衣的背影,方長弈和一些坐在後排的官員卻真真切切看到,世子緩緩閉上了眼睛,眉心微凜,十分專注。

早在之前,方長弈便留意到世子不尋常的舉動,他默立在每一位射箭者身後半步的距離,微微低頭,閉着眼。旁人不明白,但方長弈卻很清楚,這是他最專注于傾聽的時候。

世子雖有眼疾,聽力卻極佳,音律上更是天賦卓絕。

方長弈手中酒盞一停,不由地輕輕笑了出來,心道方重衣倒是挺會藏招,竟連他都瞞過了,只不過,單憑聲音來定位……背後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磨煉?

三箭齊發,破空聲響亮異常,随後便掀起一片軒然驚呼。禮官上前核對,不禁瞪直眼,三箭如連珠,穩穩地正中紅心,箭矢射穿了靶子,泛白的箭頭在另一面齊齊露出來。

禮官匆匆下了射箭臺,走到大殿正中央,揚聲宣布道:“世子三箭皆中十環!”

慕容熙滿臉的不敢置信,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臉色霎時一陣紅一陣白。他千算萬算都沒想到,這位世子不聲不響的,竟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家夥?

人群中俱是驚呼或贊嘆的聲音,蘇玄修卻第一時間往蘇棠所在的方向遙望。

“公主別擔心了,你看,世子可有讓你失望過?”方嘉儀不動聲色笑了笑,輕拍蘇棠的手背。

蘇棠如夢初醒,松開被捏成腌菜的裙擺,忙不疊搖頭。

“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國主再次捋了把胡須,爽朗地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王後仍舊不說話,神色甚至愈發嚴肅了,視線片刻不離跟着那位水墨衣衫的世子,仿佛要把人盯出個窟窿來。

莫約戌時,宴會已接近尾聲,蘇棠跟着父王母後,同賓客們一一寒暄道別,随後,國主便獨自一人先擺駕回寝殿,為的就是讓王後和公主母女倆說說話。在他看來,這場宴會着實有意思……王後怕是有一肚子話要“盤問”女兒了。

夜色如水,淡淡銀輝落在花園的青石板路上,像一層薄霜。石燈裏透出昏黃暖光,與這道淺淡的寒交相輝映,彙出一片五光十色的光暈,如世外桃源般夢幻。

侍女們提着紙燈籠侍奉在王後和公主左右,走到有桂花飄落的地方,便撐起傘為她們遮擋。

踏上一座小木橋時,王後挽住蘇棠的胳膊,又格外看了她一眼,才淡淡開口:“我看那位世子對你很是上心。”

蘇棠步伐跳脫,心不在焉踩着地上的碎石板,小聲道:“沒有呀……”

王後見她一蹦一跳地不安生,嫌棄地戳她腦袋:“別蹦跶了,晃得母後眼睛都花了。”

“哦。”蘇棠消停了,老老實實回到王後身邊,輕輕挽住她手臂。

王後垂着眼皮瞥她一眼,慢悠悠發問:“聽說你們是相熟的?是不是從前便關系密切?”

“沒有!”蘇棠如臨大敵般,不停地眨眼,“也就是認識而已。”

“是嗎?”見女兒這般驚惶無措,還有些臉紅,王後微微眯起眼。她轉念想到容貌問題,又嘆氣,低聲問:“是不是真的如傳言所說,面有疤痕,醜陋不堪?”

蘇棠低下頭,說了句平生最違心的話:“是不大好看。”

王後的面色更加凝重。

她是過來人,看得出棠兒心裏是有他的。這位世子別的不論,今晚在筵席上的表現倒是驚才絕豔,令人刮目相看,必然是有過人之處,才讓棠兒喜歡上。只是王後對容貌這件事有深切的執念,棠兒生得如此明豔絕倫,若委身于一個相貌有瑕疵的人,可不是太讓人心疼了。

她心中雖有芥蒂,卻還是輕言細語地問:“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蘇棠不像王後那般想得如此深入,她的心思浮在花園每個角落裏,一會兒覺得石燈的燈影晃悠悠的,花眼睛,一會兒又覺得草叢裏的蟬鳴太聒噪了。

半晌,神不守舍的聲音才回答:“沒想好。”

王後也不忍心再為難,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

“無妨,想不明白就多想想,還是要考慮清楚才好。”

一行人下了小橋往右拐,遠遠瞧見一片木芙蓉邊有人影,細看竟是蘇玄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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