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在草地上飛馳, 前方是平滑如鏡的湖水。蘇棠眼睜睜看着它越來越近, 方重衣還沒有放慢的跡象, 憂心忡忡問:“你怎麽老往前面跑的?”
“有坡的地方太颠簸了,你又怕,這邊不是很平坦麽?”
“那是湖, 當然很平。”
“……”
方重衣知道自己又看走眼了,不再做聲, 默默調轉了方向。
眼前越來越偏僻陌生, 她不樂意了, 使勁把人的手甩開,高聲道:“放我下去。”
“公主, 這裏很遠的,怕是走到天黑你也走不回去。”
她往四周看了看,碧波萬頃的草地,叢林錯落, 根本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別說什麽時候走回去,她連往那個方向走都不知。
方重衣肯定是故意帶她繞彎子!
他的手放開,不再束縛着她了, 溫聲道:“那我不惹你, 我就在旁邊看着,教你騎馬, 好不好?”
蘇棠剛學會騎馬,那陣新鮮勁兒還沒過, 方重衣這會兒坐在身後也老實,她索性随他去了。
她收住缰繩,白馬轉了方向往東邊的樹林走。
“用力适度,不要猛地扯缰繩,馬一旦仰起前腳,你會跌下去的。”
蘇棠手上放輕了點,卻也沒理他。
過了會兒,他又在後邊低聲道:“當心側面的繩索卡住,它不舒坦,可能就不聽你使喚了。”
蘇棠玩得正投入,聽他老是在背後嘀嘀咕咕,忍不住回頭瞪了他一眼:“方重衣,你好啰嗦啊。”
說完她自己都一怔,什麽時候開始這麽不注意語氣了?萬一刺激到他,又發瘋折騰自己怎麽辦?
方重衣卻仿佛沒聽到似的,低眉順眼點了點頭,輕聲問:“好,不說話了,棠棠說讓本世子做什麽?”
這樣輕言細語實在太反常,蘇棠寒了寒,後背冒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心不在焉,思路也被帶歪了,脫口而出問:“那你唱個曲兒給我聽聽?”
身後人明顯沉默了一下,遲疑的聲音慢慢傳來:“你想聽什麽?”
“街頭巷尾那種,童謠啊,孺子歌什麽的……這個簡單吧,大家小時候都聽過的。”
聽到她說“小時候”,方重衣眼中掠過一絲茫然,随後低聲道:“這個我真不會。”
蘇棠以為他在推脫,也不說話了,本來自己也只是随口說說而已。
過了會兒,那道寬厚的胸膛又貼上來,朝旭暖風一樣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道:“下次本世子彈琴給你聽?”
林間有風徐徐穿過,他的頭發絲落在蘇棠頸窩裏,輕輕拂動着,發梢微涼,卻帶起一陣無所适從的熱意。
蘇棠覺得很癢,用手肘把背後的人推開,道:“誰想聽你彈琴?我還不如去街口聽彈棉花呢。”
“好,那彈棉花。”
“……”
走到密林深處,氣溫陡然變得很陰冷,每一口空氣都涼入心扉,陽光也完全透不進來了,舉目望去都是不見天日的幽暗,枝幹盤根錯節,像張牙舞爪的幽靈。
“咔嚓”。
草叢深處驟然響起枝葉聲,蘇棠吓得繃直了身子,手下意識就拽住他的衣袖。
她循聲扭頭去看,荊棘叢裏影影綽綽,分明有活物。
“不怕,是只兔子。”方重衣輕輕覆住她手背,另一只手卻默然搭上弓箭,他雖看不清,但聽得出腳步和氣息都很沉重,絕不是什麽輕量級的小動物。
好在那股沉重的氣息又慢慢走遠了。
蘇棠甩開他的手,調轉方向,順着溪流往林子外邊走。一路上,她看見不少灰兔的影子,馬背上也裝了弓箭,所以心裏癢癢的,但她對射獵一竅不通,自然而然就想到身後坐着的人……
“世子沒事做,不如打幾只野兔呗。”
一說完,她就懊惱自己太大意了,方重衣視力極差,連遠處的湖水和草地都分不清,打個勞什子的野兔?
方重衣一直不聲不響的,沒有回應,蘇棠覺得無故戳人短處總是不大好,何況這是天生缺陷。
她認真安慰道:“我剛剛也是瞎說的……其實不會打獵也沒什麽,學不了這個,還可以學些別的,失去的總能找補回來……”她越說越覺得不在點子上,可能還起了反效果,手上缰繩一拽,馬的步子都亂了。
“嗯。”溫厚的聲音入了耳,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握住她的,穩住了缰繩。
蘇棠心不在焉的,也忘記去掙脫他的手。
出了林子,他又溫聲道:“棠棠,這段路不好走的,你一個人恐怕駕馭不來。”嗓音柔和,百般耐心,任誰聽了都會覺得是個體貼入微的溫潤公子。
眼前是彎曲的河流,遠處還有高低不平的山坡,的确比之前一望無際的草原難度大。蘇棠看看天色,現下差不多是午間聚頭的時刻,遲到了确實不合适,也只能如此。
“那你來,但不許碰我。”
他嘴角揚起一絲促狹的笑,正經地點了點頭:“好,我盡量吧。”
說罷,堂而皇之地環住了她,輕扯缰繩慢悠悠往前方的坡地走。
穿過幾座起伏的小山坡,眼前又是茫茫草場,還有幾分眼熟,蘇棠覺得應當是回去的路。果然,順着溪水走了一盞茶時間,依稀看見地平線上有五顏六色的波浪随風飄揚,正是營地的彩旗。
方重衣不聲不響拿出帷帽帶上。帽檐下的輕紗拂過蘇棠臉頰,她回頭看了好一陣子,嘴唇動了動,又沉默下去。
他的面容是不能出現在大庭廣衆之前的,永遠只能站在陰影裏。
世人只知道,景臨侯府有個世子,一個蒼白的符號。僅此而已。他的存在是虛幻的,沒有确鑿的人生印記,即便整個人被随意抹去,也沒人在意。
蘇棠目光微微一黯,低聲呢喃道:“萬一哪天你要出去逛廟會,過元宵,該怎麽辦?”
“沒去過。”方重衣随意回答着,疏淡的眸子漫不經心落在遠方。
覺察到異樣的沉默,他又低頭去看蘇棠,她垂着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方重衣微怔,又若無其事地改口:“也可以去的,遮住臉就行。”
“……”
“其實不遮也沒關系,大街上誰認識我?”
蘇棠仰起臉,認真道:“其實很多夜市都會賣面具,豬啊,牛啊,或者各種妖怪的,你帶上了,就和其他人一樣了。”
方重衣饒有興趣地聽她說,笑着問:“那你覺得我适合什麽妖怪?”
蘇棠想了想,篤定地開口:“蜈蚣精。”蜈蚣精是一種奇葩妖怪,身上長滿了眼睛,視力想必是相當好的,起碼能彌補一下他的遺憾吧。
方重衣不解,問:“因為道行高?”
她沉重地搖搖頭:“因為有毒。”
“……”
方重衣不動聲色把人擁緊一點,在她耳邊低低道:“那棠棠喜歡戴什麽面具?”
“我麽?”她撓了撓後腦勺,手無意間碰着他腰間的竹節紋錯銀佩玉,便攥在手裏把玩着,“我很喜歡九尾狐貍,毛茸茸的,尾巴還可以當圍脖……”
帷帽的紗拂到她額頭上,很癢,她随意地揮了揮,擡頭去看,俊美容顏在浮動的薄紗間若隐若現,眉骨立體,鼻梁高挺,下颌線條分明,是無可挑剔的好骨相。
他垂首凝望着自己,清亮的眸子浮着淺笑,又蘊着幾分深不可測的盤算。
蘇棠當即在他腿上踢了一腳,把人推遠了。
“少來,我喜歡什麽面具跟你有什麽關系?”
那一腳正正踹到被銀絲嵌入的傷口上,方重衣毫不在意,嬉皮笑臉湊過去:“知道你喜歡戴什麽,到那時便好找了。”
“那我不逛了!”蘇棠驚覺自己還在摩挲他的腰佩,立刻甩開,“你慢慢找吧,找一個晚上最好。”
“何止一個晚上呢?”他低低笑了,在她耳邊輕柔地低語,“你若敢逃,我找一個月、一年、一輩子都是可以的,就算你化成灰我都會把你找着。”
他的聲音溫和至極,仿佛說的只是最平常不過的話。
風和日麗的大晴天,蘇棠生生打了一個冷顫。
兩人騎一匹馬往營地的方向行進,遠遠就看見下人們忙來忙去布置宴席。因為是在獵場,菜肴主題總離不開燒烤撸串,只見侍衛們不斷往空地上擡方爐,侍女則忙着加炭、準備香料和料理大家獵回來的野味等。
慕容熙叉腰站在營帳邊,看着侍女清點獵物,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極不舒暢。方長弈手上獵的灰兔、山雞、灰狐貍等數不勝數,大只的,花鹿和雪狼也不少,一個人的戰績要抵上慕容熙和他一群手下了。好在白天的活動只是他們年輕人的聚會,若是南晟國國主他們也在,那更是臉上無光。
侍女忙着呈上銅盆,方長弈慢條斯理洗淨手,順便把披甲解了扔給侍衛。
“不用在意,畢竟本王從小在這裏練習騎射,熟悉地形,若去了你們玉沙,自然是比不過的。”方長弈笑着對慕容熙道。
“王爺過謙了。”慕容熙慘淡地笑了笑,“大家都是清楚的,狩獵這種事光熟悉地形沒用,還是得憑真本事。”
他對方長弈的能力持肯定态度,加之彼此沒有競争關系,也算能心平氣和。
沒想到剛一說完,就看見兩人共騎一匹馬,慢悠悠進了營地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