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木槿糖

他似想到什麽, 稍稍沉默了一瞬, 又問身邊侍者:“昨晚下了雨, 許多地方積了泥水,不好走。可去打聽過公主是否已經到了?我們好去迎接。”

因為公主從小流落在外,也沒什麽機會學習騎馬射箭, 因此白天的狩獵自然也無法參與。但國主認為,本次酒宴到底是南晟國做東, 從禮節上來講, 公主最好還是來一趟, 與大家打個照面表示歡迎為好。

當然,更重要的是可以聯絡聯絡感情。

聯姻這件事上, 國主是操碎了心,極其慎重地拿捏分寸。南晟雖是彈丸小國,軍事上要尋求外援和庇護,但本身國力并不弱, 人文發達,百姓安居。這次聯姻他開出的“嫁妝”頗為優厚,有本國優越的工藝技術、貿易優待協定等,為的就是拉近和大國之間的差距, 讓彼此處于一個盡量對等的地位, 意在表明這是強強聯合,而非單方面的乞求和施舍。

姿态高了, 公主才有一定的主動權,不會委委屈屈地嫁出去。

南晟國本就地處核心, 是各國交通和經濟的樞紐,再加上如此豐厚的“陪嫁”,果不其然是讓各國趨之若鹜,甚至不遠千裏從遠地趕來求娶,公主幾乎成了衆星捧月的對象。

衆人一聽這位世子的問詢,紛紛豎起耳朵細聽,慕容熙更是忽然警醒,這世子本事沒多大點兒,倒挺會來事?

侍從對世子行禮,恭謹道:“公主半個時辰前剛到,往西頭去了,現下應當在暢宜園游賞。”

暢宜園在獵場西北角,專供人休憩,園內修了別致的假山和水榭,還引了泉水,秋天一到滿地楓紅,風景如詩如畫。

大家一想也是,公主并不會騎射,現在來了也只能去游園。

慕容熙當即笑了笑,對方長弈道:“那便先告辭了。”說罷,看都沒看某位世子,便調轉馬頭,往西邊暢宜園去。

大半人馬跟着走了,場上還剩赫連逢和他的幾個下屬。赫連逢對公主……老實說興趣不大,只是被父王逼着來的,與其聽他老人家天天在耳邊唠叨,還不如出門轉一圈。他剛剛在林子裏看見一只黑白相間的熊,覺得很稀奇,想抓回去養來着,可惜追丢了,如此,越是得不到越是心心念念。

如今寒暄也結束了,赫連逢見慕容熙他們已經離去,當即對方長弈拱手:“慶國的确是塊寶地,不僅有世間難得的汗血寶馬,稀奇動物也不少,我再去抓幾只來,就不奉陪了。”

方長弈覺得此人心性可愛,說話也直率,微笑着點頭:“盡興才好。”

又是一陣馬蹄聲遠去,一轉眼,人都走了。

方長弈收回眼神,輕嘆一口氣,淡淡看了一眼輪椅上優哉游哉的人:“陰險啊。”

他知道,方重衣早就派暗衛密切注意蘇棠的行蹤,也早就得知她根本不在暢宜園,而是去了東南角最偏僻的那片草場。剛才對下人那番詢問,顯然是故意說給慕容熙聽的,為的就是把人支走。

“不及王爺。”修長的手指不疾不徐敲着竹椅,輕描淡寫的聲音。

方長弈照例懶得理他,一躍上馬,又朗聲吩咐:“來人,送世子去東南面的……”

“不必了。”聲音還在這,輪椅卻空了,只見人已經走出一丈遠,步伐輕松悠閑,絲毫不像腿腳有問題。

“方重衣,你真是裝的?”王爺大怒。

雲淡風輕的聲音飄來:“剛剛好了。”

“公主別怕,這沒什麽好怕的。”

“公主的身子太僵硬了,兩腿放松,對。”

“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棠坐在馬背上瑟瑟發抖,身後的女官輕言細語教導她怎麽握缰繩,怎麽擺姿勢,怎麽和馬兒配合控制方向。

除了當初被方重衣強行拽上馬帶去京城,她幾乎沒怎麽騎過馬的。整個人仿佛坐在搖擺不定的小船上,四周都是波濤起伏的海水,馬兒稍微走幾步,就像一個大浪打過來,船要翻了。

她是被父王差使過來的,但那些皇子們在狩獵,自己也沒法參與。一是閑得無聊不想呆在暢宜園長蘑菇,二是想避開那位熱情似火的慕容熙,便決定找個偏僻的地方學學騎馬。

在女官悉心指導下,蘇棠慢慢有了感覺,能主導小白馬平穩地慢走。

女官慢慢松開她的手,試着讓蘇棠自己掌握缰繩,笑着點頭道:“這匹馬兒性情溫順,與公主也很投緣呢。”

她志得意滿,有點飄了,回頭道:“沒事,你下去吧,我自己試試。”

“是。”

女官下了馬,周圍環着的一圈侍衛侍女們更不敢懈怠了,幾乎寸步不離跟在兩邊,生怕公主摔下來。

“公主當心啊。”

“公主還是下來吧。”

找到訣竅後的蘇棠卻越來越有興頭,兩手輕輕抖動缰繩,白馬便載着人從圍欄邊慢慢走到旁邊的小山坡上。站在高處眺望,碧綠的芳草綿延無盡,遠處是光潔如鏡的湖水,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

蘇棠太有成就感了,順了順馬毛,然後豪氣沖天地甩了一把缰繩。

沒想到出狀況了。

小白馬不知怎麽的開始不對付,先是發脾氣似的打了個響鼻,吓她一大跳,接着還時不時嘶鳴、躁動,聽得人心驚膽戰。

蘇棠坐在馬背上不知所措,腦袋裏一片空白,手無意識緊緊拽着缰繩,不知該收還是該放。

“緒姐姐,你、你趕緊來……”

她全身僵硬,哆哆嗦嗦地求救,渾然沒注意四下毫無聲息,仿佛人都走光了似的。

身後終于上來了人,後背貼上溫暖的懷抱。她頓時松一口氣,把心放回肚子裏。那人雙臂環住了她,掌控住缰繩,順勢将人完全擁在懷裏。

薄唇貼着她耳廓道:“不怕。”

清潤如玉的嗓音,卻讓蘇棠一個哆嗦彈起來,驚恐地回頭。

“方……方重衣,怎麽是你?”

蘇棠心裏叫苦不疊,又不敢大力掙脫,現在兩人在馬背上,她自己無法輕松自如駕馭馬,方重衣完全掌握主動權。

被她無意識下慌張地喚出名字,方重衣目光不穩,手臂猛地一收将人攏進懷裏。他緩緩低下頭,唇近乎要貼上她臉頰,親昵地聞了聞發縷間的香氣:“棠棠再喊一次好不好?”

她心裏苦哈哈地想你還是別犯病了,勉強應付道:“……世子怎麽會來這裏?”

方重衣仿佛是知曉她的敷衍,懲罰似的咬她耳朵,同時輕揚缰繩。白馬奔騰,陡然的下坡讓蘇棠心都提起來,往他懷裏縮。一轉眼的功夫,白馬跑出近一裏遠,已經将環侍的下人們遠遠甩在腦後,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場上只剩兩人一馬。

低低的一聲輕笑入了耳,輕言細語幾乎貼在耳畔:“本世子來這裏,自然是因為兩國聯姻之事了。”

蘇棠聽得一驚,甚至都忘了躲那些過于暧昧的親近行為,慶朝來聯姻的人選真的是方重衣?皇上定的還是……他自己主動請纓?

她一手摩挲着缰繩,心頭是揮散不去的煩悶。這些時日,方重衣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陡然一冒出來,張口就是什麽聯姻,真是夠直接的,把她當什麽了?

“世子說的真是輕巧,有沒有想過我願不願意嫁?”

他輕輕一笑:“你不嫁我,難道要嫁慕容熙?慕容家得國不正,國運已有衰微之兆,早就被視為案上魚肉,只待宰割。那個慕容熙……來京城半個月了,有十天都待在煙花柳巷裏,身邊的人每天都不重樣的,你願意嫁給這種人?至于那位赫連逢,我看他對花熊更感興趣些,回頭本世子送他個十只八只,保管他心滿意足地回老家。”

蘇棠淡漠地笑了笑,不冷不熱道:“慶朝果然是泱泱大國,聯姻是勢在必得,輕描淡寫,平日裏半點搭理都沒有,來也來得這麽随意。不像那位慕容……呸,不像那位慕公子,無論私下如何,好歹人家也是三天兩頭巴巴地往行宮跑,又送吃的又送玩兒的,不知道看得多重。”

說完她有些恍神,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這麽話裏帶話諷刺一通。

她生氣地把人甩開,方重衣無視她的掙紮,不厭其煩把人一次次攬進懷裏。

“棠棠,這麽久沒來是我不對,但這是有原因的。”

蘇棠掙脫不開,氣急敗壞道:“誰管你來不來?!”

“因為,我病了……”低沉的嗓音在耳邊絮絮說着。

蘇棠一怔,回過頭去,仰臉給他一個燦爛的假笑:“你這樣的人還會生病?”

“嗯。”方重衣毫不介意她的諷刺,平靜點點頭,“那天在游船上醉酒,吹了冷風,夜裏你又不老實,搶我被子,所以一下船便開始風寒發燒。”

搶……搶被子?

雲淡風輕的語調讓蘇棠心頭一陣惡寒,她隐約能猜到那晚可能有點什麽糾纏,但不至于親密到這個地步吧……

不可能不可能。

方重衣神情仍是淡淡的,然許久未見,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片刻不移,隐含幾分化不開的癡執。今日的她打扮并不十分隆重,清新嬌俏的發髻,額間碎發散落,更添幾分嬌柔的少女氣息,垂下的一束用緞帶結了起來,垂在肩上。身上穿的也是輕盈活潑的襦裙,雪一般的絹紗落在他手背上,輕輕癢癢的。

“你的裙子是什麽顏色?”方重衣眼裏只能看出一深一淺,淺的是上襦,和雪一樣光亮,在他的認知裏,這個應當就是“白色”,襦裙顏色深一些,他就無從推論了。

蘇棠心不在焉仍在想那晚的事,聽見他問,無意識回答:“粉色啊,很淺,但爛漫甜美,和春天開的桃花兒一個顏色,光是看着就像能聞到淡淡的香味。”

方重衣聽得很認真,若有所思的,浮光朦胧的眸子仿若工筆細細描摹般的精致。

良久,他微微低頭靠近蘇棠,悠淡清甜的花香便萦繞在鼻尖。

“嗯,懂了。”他嘴角彎起清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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