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琉璃糖

唐音還沒注意那女官是走向她們, 緊了緊蘇棠的手臂, 呢喃道:“難怪, 這條街是清場了啊……這麽大場面,難道是哪家公主王爺的車仗?”

京城這種地方,在街上走着, 偶爾撞見王公貴族的座駕絕對不稀奇,但她仍覺得古怪……看裝束, 左側是慶朝的宮人沒錯, 右側似乎也是女官, 衣着發飾卻是見所未見的。

蘇棠沒說話,她詫異地發現領頭女官竟真的沖她而來, 後面還跟着兩名宮人,一人随侍,一人撐傘。

雨下得很大,周遭皆是霧蒙蒙的, 待那女子走近,蘇棠才看清竟是太後身邊最得力的于尚宮?

于尚宮在宮中侍奉多年,深得太後的恩寵,有一次告假三日, 太後還悶悶不樂的, 做什麽都不順心。更難得的是,她對資歷淺的晚輩也照顧有加。蘇棠最是記得, 自己一開始記不熟宮裏的路,怕遲到, 每次摸黑就出門,後來于尚宮特意指了一位宮女,每到辰時就在宮門等候,為她領路,直到她徹底熟悉。

今日,怎麽會……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轉眼,于尚宮已經走到她們面前,面上帶着溫雅的笑容,讓人倍覺親切,絲毫不像是從冰冷肅穆的皇城中出來的人。

蘇棠還未回過神來,卻眼看着她對自己俯身行了一禮。

蘇棠更懵了,按道理講,于尚宮官階正五品,她只是個從九品的待诏,怎麽也受不住這一禮。

她趕緊回禮,問:“于尚宮今日怎麽會來這裏?”

于尚宮見她倆縮在一把傘下,笑了笑:“這傘着實小了些,兩位姑娘當心淋雨,得了風寒可就麻煩了。”

說着,身後的女官撐開一把傘走出來,低聲道:“蘇姑娘過來這邊吧。”

唐音往旁退了一步,見這般狀況大致也明白了,應該是要她回避的意思。

于尚宮也十分坦誠,轉向唐音直言道:“太後有些話,命我轉達蘇待诏,因此需要姑娘回避片刻,實在抱歉。若姑娘不介意的話,可以去一旁的茶館小坐,我已經事先安排過了。”

“沒關系沒關系。”唐音笑了笑,連連搖頭,“你們聊,我等一等也無妨的。”

蘇棠看着唐音的身影沒入茶館,撓了撓頭,慢吞吞開口:“太後是不是有急事,召我入宮?”

她思來想去也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個閑職,有什麽事能如此興師動衆?

于尚宮搖頭,笑道:“別怕,沒什麽為難的事。你記不記得,太後曾提過,你的父母已有音訊了?”

蘇棠一聽她說“父母”,當即明白了,太後屢次同她講到過這事,但含含糊糊的只稍作提點,好像意在讓她心裏有準備,這麽多次敲打下來,她也隐約明白父母的身份并不簡單,且早晚要見面的。

“是要去見我的父母麽?”她總會想起揮之不去的那個夢,心裏悶悶的。

“不錯。”于尚宮點頭,眼神示意旁邊的轎辇,“他們此時住在沐華宮,這次便是來接你的。太後擔心你一人前去,心裏不安穩,便命我們陪你一起。”

蘇棠一怔,沐華宮?那不就是京郊洢河河畔的行宮?難怪方重衣當時莫名其妙說什麽“去行宮找她”。

也難怪,這隊伍有兩撥人,才穿着截然不同的服侍。

于尚宮錯身退開一步,道:“唐姑娘那邊我會差人去交代的,你準備好了,便同我們一道前去吧。”

她順着于尚宮的引導,望向不遠處的轎辇,金啊玉的晃花了眼,華貴至極,遲疑半天也沒敢邁步子。

“我坐的?”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轎辇的方向,底氣不足地問。

于尚宮點頭:“是的。”

望着這排山倒海的陣仗,蘇棠第三次撓了撓腦袋,為難地開口:“能不能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我還是想跟她說幾句話,不然總覺得缺點什麽。”

于尚宮和藹地笑道:“去吧,沒事的。”

陶陽苑高樓上煙霧迷蒙,雨水順着檐角流下來,形成一道稀疏的簾幕。方重衣靜靜站在回廊上,幾乎像雕塑般一動不動。

雨幕模糊了街上的人,在他眼裏更是影影綽綽,不甚分明,聲音卻是聽得分外清楚。

雨裏嬌俏的身影說“還想跟她說幾句話”,“放不下”雲雲,随後便一路小跑奔向茶館,和另一個姑娘親昵地說話,說了許久,才依依不舍上轎辇。

身邊的侍衛時而擡眼張望,憂心不已,半晌才敢開口:“世子爺還是回屋吧,皇上等着給您過血呢,身子要緊啊,再耽誤……這毒怕是真的制不住了。”

裏間,溫潤穩重的聲音悠悠傳出:“由他去,最好是毒發身亡去不了行宮,讓他做個癡情鬼,看着公主嫁給別人。”

方重衣面無表情回房了。

靠坐在花梨木椅榻的皇上掃他幾眼,搖頭嘆氣道:“世子排面大啊……朕趕來救命,還要三催四請的。”

屋內烈酒味刺鼻,已經是裏裏外外都熏蒸過了,銅盆、濕布、或平薄或帶鈎的刀具也在沸水裏滾了好幾道。方重衣沒搭理他哥,靠卧在另一張椅子上閉目養神,這次倒不是擺架子,寒毒侵入骨髓,他已經沒什麽精力了。

白眉灰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拿了刀片,正要動手,皇上忽然沉聲道:“慢着。今日之事不可向任何人提起,嚴大夫是明白人,應當懂得朕的意思。”

“是。”嚴老先生面色沉穩,即便在天子面前仍是不卑不亢。

皇上滿意地點點頭。

嚴老先生看了眼方重衣,又道:“只是世子的毒深入五髒六腑,即便有聖上過血,也只能堪堪保住性命,後續還需配合藥浴,至少調理一個月才是。”

皇上輕笑道:“正好,讓他在府上好好思過,別出來晃悠了。”他自然知道方重衣在衆人面前露了臉,從此在京城百姓的眼裏,皇上就和那位不着調的“無雙公子”劃等號了。

說完,皇上也閉眼靠在椅塌上休息,這兩個弟弟,一個比一個不讓人省心,他是真的累了。

此後的一個月陰雨連綿不絕,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已到霜降。

“公主,公主!”侍女小婵沿着曲折回廊往長歆殿跑,步伐輕巧,飄揚的裙衫像即将綻放的花骨朵。

書房裏氣氛安靜,窗前的木槿綻放如雪,紅銅雕花籠裏金絲雀叽叽喳喳叫着。蘇棠軟趴趴靠在桌上,信手塗鴉,聽見回廊遙遙傳來的聲音,嘆了口氣。

小婵已經到了,蘇棠擡起頭,換上溫柔大方的笑容:“又發生什麽事了,這麽着急?”

這樣的情景和對話她經歷不下五次,通常小婵都會着急上火地回禀:某某國的使臣、夫人、皇子等來探望賀喜啦。

通常,使臣是代表國家來問候的,她父王會去應付,夫人則是家長裏短套近乎的,母後能招架,而皇子……就是直接或間接地詢問公主如今近況如何,沒話找話,噓寒問暖,意思不言自明。

這種時候,蘇棠就必須去一趟了,因為她母後也是這個意思,希望她可以趁機挑一個合眼緣的夫婿嫁出去。

那天,于尚宮陪同她到了行宮。一下轎辇,恭候多時的侍女便齊刷刷朝她行禮,異口同聲地喊“公主”,吓她一大跳。南晟國國主蘇後恒老淚縱橫,時而摸摸蘇棠的腦袋,王後更是情難自已,抱着失散多年的女兒哭了三個時辰。

蘇棠對從前的記憶依稀有些印象,心緒受影響,也不自覺跟着掉眼淚。國主和王後并不陌生,同她夢境裏的一模一樣,再加上連日來太後的旁敲側擊,于尚宮的暗示,她心裏早有準備,這一個月來,也慢慢接受了看似荒謬的現實。

南晟國彈丸之地,還不及慶朝十分之一的國土,但既是各國交彙樞紐,也是商運要塞,再加上人傑地靈,豐饒富庶,鑄鐵織造等工藝高度發達,一直是周邊各國争相籠絡的對象。

然而南晟國王室血脈衰微,人丁凋敝,國主蘇後恒在位近三十載,也只得了蘇棠一位公主。五年前,小公主不慎走失,王後傷心欲絕,身子骨每況愈下,國主無奈,收養了遠房侄子蘇玄修,聊以慰藉。

可喜可賀,這次小公主在慶朝的都城尋獲,皇上便安置國主一行人住在行宮,讓彼此好好團聚。

“回公主,這次又是玉紗國五皇子……”小婵急急解釋道。

蘇棠面無表情“哦”了一聲。那位玉紗國五皇子,姓慕,名容熙,也就是前些日子送她游船請帖的“慕蘇”公子。

流水般的賓客中,屬他來的最殷勤。

以及,琅玉湖之行以後,某位世子竟再沒出現過了。

“棠兒,那位慕容皇子人不錯啊。剛剛送了些好看的點心,說是玉紗的特産,他念着你在休息,送完東西便默不作聲走了。”一大群宮人簇擁着王後進了門,蘇棠見狀,趕緊起身扶她進來坐下。

“母後,他雖然叫慕容熙,但是姓慕……”蘇棠幽幽看她一眼,無奈地開口。

“哦,對。”

王後想起這茬兒,點了點頭,因為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兒,她一夜之間年輕了十歲,面色紅潤,豔如桃李。

“你看他,每次不是帶你喜歡吃的,就是帶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兒哄你開心,可見是真心真意對你好的……诶,我聽說,你們還是舊相識對不對?”

蘇棠回想當時在通和街酒館的事,心想,還不是他強行相識的?

“母後,女兒還不想這麽早就……”

“哎,這不是你想不想。”王後嘆氣,“南晟雖繁榮,卻不善武,多年來已經不堪邊境部族滋擾,我們還是需要更強大的庇護,你以為父王和我舍得你嫁麽……”

蘇棠自然明白,聯姻之事勢在必行,但她覺得沒意思極了,說好聽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其實不過就是案板上的豬肉,任那些人揣着條件來掂量好歹,讨價還價。

王後偷偷抹掉淚花,揉了揉她的腦袋,安慰道:“你如今也及笄了,總要出嫁的,好在那些皇子都是萬裏挑一的青年才俊,你就慢慢挑,別顧及其他,定要找個自己喜歡的才好。”

見她仍然悶悶不樂,王後狐疑地皺起眉:“這麽不情不願的,難道已經心有所屬了?喜歡哪家的公子?”

“不不不,這怎麽可能?”蘇棠一聽頓時倒吸口氣,像做賊心虛似的連連擺手,“母後還是別打趣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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