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站在門口, 露出一顆腦袋往廚房裏邊偷看, 那人背對着她, 正在櫥案邊翻找什麽。廚房的燭光柔和,他的背影也顯得十分安靜,溫柔。
“世子這是要……下廚麽?”蘇棠仔細觀察了會兒, 見他竟是在找食材,有點不敢置信, 他平日在侯府裏一大堆人伺候, 恐怕連廚房在哪兒都不知道, 真要下廚,會不會直接把廚房燒爆炸了?!
方重衣一直很沉默, 翻遍了架子上的食材,只有素蛋、紅小豆、酒釀,和一些新鮮水果。
“吃不吃米酒?”溫淡的聲音有點啞。
等了片刻,沒得到蘇棠的回答, 他便自顧自動起手來。
蘇棠見他已經開始挽袖子點火,只好默認了,正好,她晚上的确沒吃飽。
夜裏溫度驟降, 總有絲絲的涼風不知從何處吹來, 她不自覺哆嗦一下,裹緊了身上的寝衣, 擡眼便看見方重衣的目光偶爾飄來,看她一眼。
她長發披散, 剛沐浴完身上還帶着濕氣,寝衣便有些貼身,玲珑的身形也顯露出來。
想到這裏,蘇棠頓時感到窘迫,可轉念一想又不對,兩人隔着一丈多距離,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清自己長什麽樣的。
“多穿件衣裳。”方重衣說完便不理她了,開始專注做手上的事。
蘇棠松了口氣,原來他只是擔心自己穿少了。
她急急沖回卧房找了件外衫披上,又用綢帶将長發绾到一側,随意打了個結。
回到茶室的時候,便聽見小廚房裏傳出咕嚕嚕的湯水聲,已經有聲有色了。她在門框邊探出腦袋,看見方重衣靜立在小竈邊,拿着湯勺在鍋裏勻速地、不疾不徐地劃圈,而且只順着一個方向。
目光好像很專注,又好像空洞無神。
畫面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為了打破這種詭異氣氛,她清清嗓子,沒話找話地問:“想不到世子還會下廚……”
“炒飯、煮粥,都還可以。”
那不就是只會熱點主食嗎,吃不好也餓不死的程度吧?她暗暗腹诽。
好巧不巧,再擡頭時,方重衣也正好轉頭看她。兩兩相對,他的目光像蒙了一層虛幻的霧,顯然是酒勁兒還沒過。
他停下手中的湯勺,忽然道:“你過來。”聲音還殘留平日清冷威嚴的淩厲感。
蘇棠垂着頭,不情不願碎步走過去。
方重衣見人來了,随手将一堆糖鹽醋罐子推到案臺邊,問:“喜不喜歡吃甜的?”
寒毒侵入經絡和髒腑,他現在連唇舌都是麻木的,味覺也失靈,根本分不清調料罐子裏那些細白的砂是糖還是鹽。
蘇棠點頭道:“喜歡糖。”
“那自己找。”他淡淡扔下一句,便回頭,繼續熬米酒。
這副愛答不理的模樣倒和平時有些像了,蘇棠撇嘴,心道這是多不喜甜食啊,嘗味兒都不肯。
她将所有調料罐子打開,有豆油、胡椒面、花椒碎等,其餘幾罐都是雪白的細砂,分不清,便倒些在手心上,用手指蘸了粉末放進嘴裏嘗。第一罐入口很黏膩,還嗆到了,是面粉,第二罐是鹽,嘗到最後才吃到細砂糖,清潤的甜味在舌尖化開。
……還是糖好吃。
“世子不喜歡吃糖麽?很好吃的。”她記得當時他洗冷水發燒,喝完藥後,自己想喂他粽子糖潤口也是一臉抗拒的表情。
“嗯?”方重衣慢慢回頭。
蘇棠眉眼彎彎,平攤着手送到他眼前,手心是一小堆雪白的粉末。
“我手上髒。”他說完,卻也沒回頭,像在等待對方的下一步。
蘇棠見他兩手沾了不少炭灰,還油,便拿了只木筷蘸些粉末,往人嘴裏送。
方重衣眼神微動,閃過些許失望的色彩,但還是老老實實吃了。
她一眨不眨望着他,問:“好吃吧?吃完甜的,連心情都會變好。”
那雙眼睛彎成月牙,亮晶晶的,極有神采。方重衣凝視良久,按下心底那些難以言說的念想,默然地回頭。
蘇棠掄起糖罐子,直接往砂鍋裏灑,白糖跟雪崩似的掉進米酒裏。方重衣猛地停住手裏的木勺,目光橫過去,涼涼道:“你不怕太膩?”
“你懂什麽。”她繼續灑,灑了足足半罐子才停下來,“這些甜品很吃糖的,加一點點根本沒味兒。”
放下罐子,她又把剛才料理好的白梨、枸杞、木瓜一齊倒進鍋裏,水果的清甜混合酒釀醉人的香氣,格外誘人。她原本還不算太餓,這下腹中饞蟲徹底被勾引出來了。
米酒羹慢慢開鍋,咕嚕嚕沸騰起來,滾燙的湯水四處迸濺。
蘇棠還在勾着脖子往鍋裏張望,卻被那人推到了後邊。
“馬上好了,別燙到。”
她恍惚出神,看着他往鍋裏澆上蛋花,滅火,把甜粥倒進瓷碗裏,後知後覺地想……他居然也有這麽心細的一面?
兩人重新回到茶室,桌案上也多了碗熱氣騰騰、清香四溢的米酒羹。
“世子不吃嗎?”蘇棠用小湯匙将甜粥慢慢翻攪,讓它早些涼下來。
方重衣也不回答,就靜靜地坐在她身邊。
“那我自己吃了啊……”
今夜的方重衣格外古怪,比平日還要古怪,她看他這副陰沉不語的模樣,也不敢多問,一個人默默吃了起來。
米酒的質地相當好,濃郁醇厚,不沖鼻,還保留了糯米本身的清香,比平日吃過的都要美味。蘇棠吃幹淨一碗,踟蹰一會兒,又跑去小廚房添了半碗,好在方重衣只是在旁邊默然坐着,沒有笑話她食量大。
第二碗要見底時,她陡然一陣昏昏然,臉頰忽然開始發燙,腦子也暈頭轉向的,像強行塞進了一團棉花,堵得難受。
方重衣灌了太多烈酒,坐久了便昏昏欲睡,在蘇棠吃到第二碗時,已經是半夢半醒,陷入混沌的狀态,而蘇棠吃得投入,絲毫沒注意并肩在身旁的人已經坐着進入夢鄉。
直到吃完,她才後知後覺這酒釀勁頭有些大,迷迷糊糊想起身去倒水,腳一軟,又癱坐回去。
感受到身邊人趔趄了一下,方重衣倏地醒來,醉意朦胧的眼睛定格在她身上,用手肘輕輕碰了碰:“這也能醉的?”
半眯着眼的蘇棠一聽這話頓時炸開鍋,驀地站起來,豪言壯語道:“誰醉了,你說誰醉了?”氣勢洶洶的架勢仿佛要舌戰群儒。
桌子被帶得抖三抖,白瓷碗也晃晃悠悠轉了好幾圈。
“誰醉了?!”
“你醉了……”
“說誰?”
“我說你。”
“你說我什麽?”
“你說我說你醉了。”
“是我,是我說的!”
方重衣很認真地想了想,點頭道:“是你說的。”
“這還差不多……”
蘇棠認為自己吵贏了,揚起下巴,驕傲地整了整裙擺。方重衣幾次伸手想拉她坐下,都被她嫌棄地揮開了。
她踢開凳子,在茶室漫無目的游蕩了一圈,時而走,時而停,幽魂似的。先在角落面對牆壁站了會兒,又在小廚房門口站了會兒,最後搖搖晃晃、鬼頭鬼腦地走到方重衣身後,還特意蹑着步子,一點聲音都不發出。
她在他背後靜立,手足無措,目光閃過一絲迷茫,像是忘記要做什麽。
“棠棠,要去睡覺了。”
聽到方重衣的呼喚,蘇棠忽然回過神來,眼神慢慢聚焦到他的後腦勺,迷離的杏眸浮現幾分忿恨。她急急左顧右盼,随後抄起一只大花瓶,對着他腦袋高高舉起。
她沒立刻砸下去,左邊比了比,又往右邊比了比,都覺得不合适,因為他今日是江湖人士的打扮,墨藍冰絲流蘇束的馬尾,很潇灑,砸壞了有點可惜。
蘇棠踮起腳,往他頭頂比,卻看見頭發上沾了一縷細小的飛絮。
她皺眉,随手就把花瓶扔了,擡手輕輕把那縷飛絮摘出來。
花瓶碎在地上,“啪”一聲巨響。
方重衣被聲音驚動,警覺地回頭,把人拉到自己面前:“你又撞到什麽了,痛不痛?”
“摔壞東西了。”蘇棠耷拉着腦袋,癡癡凝望碎了一地的瓷片,“你的東西,你船上的。”
他完全沒理會那個花瓶,把她的手來回翻看,确認沒有傷口,才慢吞吞放開。
蘇棠眼眶卻突然紅了,死命地扯他的袖子,幾乎傷心欲絕地喊:“是不是很貴?和你的白狐披風一樣貴?!”
方重衣給她抹了抹淚花,輕聲道:“別把嗓子喊壞了。”釉藍底勾雲紋外衫從肩上滑落,幾乎被她扯下來。
她抽噎了幾下,鬧脾氣一樣揮開他的手,哀怨地呢喃:“我怕你又要我簽賣身契,又要我賠……”
“不讓你賠。”方重衣垂眼,低低說道。
外裳被扯成了腌菜,他索性把它脫了,随手扔到旁邊的矮榻上,裏邊是件晴山藍束腰箭袖袍,非常修身。
蘇棠手上沒東西可以拽,有點空虛,愣愣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良久,她眼睫毛顫了顫,又伸手過去胡亂拽住他身上的玉佩。
“那你以後要對我好。”
軟糯的聲音一字一頓道。
醉眼朦胧的方重衣下意識握住她的手,暖在自己手心裏,極認真地點了點頭。
“對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