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棠, 開門。”
聽見這聲音, 她猛地擡頭, 看見方重衣正趴在天窗上,臉頰微紅,雖然是醉酒的原因, 但由于五官太精致出挑,竟生出幾分濃墨重彩的妖冶感, 讓人看了便移不開眼。
“你、你怎麽會……”蘇棠吓得從椅子上彈起來, 慌忙之下把腳邊的交椅都踢翻了, 後退幾步差點沒絆倒。
方重衣恍惚片刻,整個人慢吞吞往旁邊挪, 沒讓自己出現在天窗的視野範圍之內。
“不怕,這樣就看不見我了。”
“……”
蘇棠無言了好一陣,哭笑不得道:“世子,這裏也不是門啊, 你還是……”
她絞盡腦汁想找理由把人支走,卻見方重衣又從天窗探出腦袋,睜着迷茫的雙眼仔細盯她,大抵是在确認她還怕不怕, 然後整個人一點點往天窗裏邊鑽, 他有功夫底子,憑着靈敏的身法居然奇跡般雙腳落地了。
“沒事, 能進來就行……”
方重衣站立不穩,蹒跚走了幾步差點栽在櫃子上, 蘇棠沒辦法,趕緊上去把人架住,往門外推。
“夜深了,世子又喝這麽多酒,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
她邊說邊吃力推搡着人,方重衣不言、不反抗,任由她推着往客廳走,到大門邊上的時候,他卻默然停住了腳步,任蘇棠怎麽卯足力氣推都推不動了。
“棠棠,今晚過後,我可能就看不到你了。”低喃聲一字一句,分明是醉話,卻又像是來自心底的嘆息。
傷感的語氣讓蘇棠心被牽動了一下,忘記去推他,半晌後,又不冷不熱地開口:“有什麽看不看的到的,世子爺是皇室宗親、權勢顯赫一手遮天,哪天一個不順心又把我綁去,我能有什麽辦法?”
那人背對着她,沒說話,只能聽見深長的、帶着壓抑的呼吸聲。
蘇棠淡漠地垂下眼,一個沒注意手臂就被猛地拽過去,陷入他寬厚的懷抱裏。
方重衣抱她抱得很緊,仿佛積蓄了太久的執念一下子傾瀉出來,氣力帶着幾分狠,幾乎要把人融入血肉之中。
她埋在他胸口,簡直有些喘不過氣來,想脫身卻根本動彈不得。他的唇觸到她耳廓,熾熱的氣息落在臉頰上,暗潮洶湧的瘋狂令她害怕,情急之下曲起腿,準備朝他腿間的要害處踢去。
方重衣身手好,這點防備度自然是有,當即微微松開手臂,環着她轉了半圈,把人抵在門上。
“棠棠,這樣不行的。”他嚴肅地望着她,低聲告誡,想了想又補充道,“對別的男人可以。不過,本世子也不會讓這種危險的情況發生。”
蘇棠兩腿被抵着,這下徹底動不了了,忿忿剜了他一眼。
她想起“無雙公子”身份一事,眼中的怒火轉淡,挑眉悠然問:“世子原來是皇上,在侯府待了這麽久,我竟不知道呢。”
方重衣啞然,本就醉意朦胧的雙眼流露幾分迷惘。
這反應如她所料,于是又淡淡說道:“世子和皇上……是不是孿生兄弟?天下人皆不知此事,而我因為能畫出世子的樣貌,才惹禍上身,甚至差點被殺人滅口,是不是?此外,世子平日最忌諱我提到你的眼睛,想來,這是和皇上唯一不同之處吧?既是弱點,也是破綻。”
蘇棠說着說着便覺得委屈,她多冤枉啊,莫名其妙被卷入這些腥風血雨中。
“好聰明,你總是這麽聰明。”方重衣笑了,醉意下,眸光流轉的桃花眼幾乎是人間難得的風姿。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嘴角艱難撐起一點笑,幾乎賭氣似的說:“如今我全部知道了,世子也可以殺我了。”
“我怎麽可能殺你,我也不會讓皇上殺你的……”他時而清醒時而又語無倫次,握住她肩膀的手忽然間加重力道,“不準你再說這種話!”
蘇棠吃痛,皺起了眉頭:“兇什麽兇?整天就知道拿喬擺譜,就知道兇我吓我欺負我,你還會幹點什麽?”
方重衣不知是醉酒變遲鈍還是被她的話刺激,眸子裏的流光慢慢黯下去,呢喃不清的聲音低低道:“不兇你了,不欺負你了。”
這一服軟,她反倒有點接不上話,平日自己稍稍反抗便會換來各種各樣強勢的壓迫,今天話說得這麽重,他反倒步步退讓?
照理說,喝醉酒的人不是更無法無天嗎?
大概是酒喝多了不好受,方重衣微微低着頭,斂目養神,額前碎發投下錯落的陰影,遮蓋了精致如畫的眉眼,那雙手仍然抵着她肩膀,不肯放開。
蘇棠一時也忘了趕他,細細回味之前群臣跪拜的那一瞬,幾乎難以想象主宰天下的九五之尊……和他長着同一張臉。
難怪當日在文極殿,只有她一人是面見太後,皇上恐怕是有意回避她的。
醉酒後的方重衣性情大變,再加之光線朦胧,沒了平日的淩厲感,蘇棠心底的防備放松,鬼使神差就問出口:“既然你們是孿生子,為什麽世子沒有當皇上啊?”
他遲鈍地擡起頭,迷離的眸子閃了閃,慢慢道:“登基那天我睡過頭了。”
“……”
這什麽胡言亂語?!
蘇棠覺得自己太傻,跟一個酩酊大醉的人說話,不是對牛彈琴嗎?
“對了。”她腦海裏火光一閃,“考待诏時在試場出現的皇上,難不成是你?”
醉意深重的他下意識點了點頭。
蘇棠頓時醒悟,難怪跟當初簽賣身契一樣,剝削壓榨如此熟練!
她壓下心頭怒火,盯着地上的菱格地磚,冷靜道:“這麽晚了,我想休息,再說一個姑娘家的屋子,總不好讓人随意出入……世子爺一言九鼎,既然說不會欺負我了,那就還是離開吧。”
房間裏靜默如水,燭光将一高一低兩道影子映在牆壁上,彼此都紋絲不動,仿佛無聲的對峙。
抵在她肩膀上的手一點一點卸了力氣,良久才完全松開,微啞的嗓音輕輕“嗯”了一聲。
夜寂無人,聲音透出幾分寂寥。
不知是不是蘇棠的錯覺,方重衣的氣息不太穩,不像是醉酒的緣故,帶了點虛弱。
“那我走了,你……”
方重衣說到這,莫名其妙就卡殼了,像是喝斷片忘了詞,眸子裏也霧氣朦胧的。他晃晃悠悠推開門,踏上走廊,一路東倒西歪地離開。
蘇棠長舒一口氣,趁人出去了,趕緊輕手輕腳把門關上,沒帶出一點聲音。
大門落鎖的一瞬間,搖搖欲墜的方重衣猛地撐住牆,喉間一陣腥甜,咳出口血來。
胸口仿佛淤積了無數細小而鋒利的石子,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小刀細細密密割過,紊亂的氣息在體內胡亂沖撞,四肢百骸卻是僵冷的,幾乎要沒了知覺。
方重衣不知自己撐不撐的過今晚,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他不想走。
倚着牆的身子慢慢滑下去,靠坐在地上。
蘇棠貓着步子回茶室,拿撐杆把天窗關上了,又仔細檢查每道窗戶的鎖是否扣好,才安心地去沐浴更衣。
浴房早就備好了熱水,寝衣澡具等也一應俱全,還很有情調地備了些木樨花花瓣,灑在浴池中沒一會兒就馨香似溢。
一池水光緩緩流淌,暖人心神,她懶懶趴在池邊,幾乎小睡過去,直到腹中咕咕作響,饑餓感屢屢來襲。唐音送的點心沒吃幾口,加上熱水泡太久了,竟覺得餓的發慌。
她随意披上寝衣,出了浴房,披頭散發去茶室找吃的。那盤點心還好端端放在茶幾上,她走過去,想也沒想就抓起一塊紫米糕,到手的觸感卻不像點心,無骨的、軟綿綿毛刺刺的,定睛一看哪是紫米糕啊,一只花斑點的大昆蟲,觸角長到天際,帶毛的腿還在拼命蠕動。
“啊——!”
蘇棠跳起來把它甩出去,偏偏那玩意兒還會飛,呼扇着抖開鞘翅在空中橫沖直撞,時不時向她撞來,還發出滲人的“嘤嘤”聲。
她吓得眼淚亂飛,抱頭鼠竄,趁它沒在門邊轉悠撒腿就往外逃,結果還沒邁出房門,就撞一個人胸口上。
那人順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慢悠悠步入茶室,袖子一揮,抓住了在空中亂晃的昆蟲。
“一只天牛而已,沒事。”
說着,便打開窗戶,迎着夜風将它扔了出去。
處變不驚的身姿此時在蘇棠眼裏,簡直可以擔上“頂天立地”四個字,甚至忘記一件事,他怎麽又神不知鬼不覺出現了?
“世子大人從小養尊處優的,居然還認識天牛……”蘇棠拍了拍胸口給自己定神,不忘偷瞧他一眼。
“養尊處優,早就死了。”
燈光昏暗,修長背影安靜地立在陰影裏,平淡的聲音幾乎令人心驚。
蘇棠聽得一愣。
見方重衣轉身回來,她才醒悟,後退半步結巴道:“你、你怎麽又回來了?”
她這才想起剛剛客廳傳來破門聲,想必是聽見自己的呼喊才沖進來的,既然如此,這人豈不是一直守在門外?
方重衣垂眸不言,面色如一潭死水,看不出情緒,平日的不可一世、輕狂桀骜統統不見了,就這麽靜靜地站在她面前,不動,不說話,像一尊木偶。
“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啊?”
這樣的方重衣太詭異了,令她心中惴惴不安,也沒忍心再強行趕人走。
他目光微動,看那碟點心被打翻在地,糖糕粉末撒得到處都是,緩慢地啓唇:“還餓麽?”
蘇棠見他目光落在地面上,又看一地的碎糕點,才知道他的腦回路到底怎麽來的。
“有點吧。”
她覺得今晚的方重衣太反常,只好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其實那陣饑餓感剛剛已經被吓回去了。
方重衣點點頭,徑自往茶室角落那扇小門走。裏邊是一間格局精巧的廚房,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有砂鍋湯勺,油鹽醬醋也不缺。但因為船上的布局所限,加上要防火防煙,沒修大竈臺,只放了燃炭火的小火爐,本意就是用來溫一溫糕點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