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梨膏糖

這位大人乃是禮部侍郎趙行昆,官居正五品,也是這船上最有分量的權貴之一。這一嗓子喊出來,人群頓時一片嘩然,你看我我看你。随即,又陸續有好幾個官員認出這的确是皇上,人們才一個接一個的大夢初醒,忙不疊跪下行禮。

“參見皇上。”倉惶不安的聲音此起彼伏。下午的時候,王爺陡然現身在試場,他們已經很錯愕了,沒想到連皇上也在,還就是傳說中的無雙公子,這這這……

人群戰戰兢兢地跪着,只有蘇棠一人突兀站立着,看方重衣跟看怪物似的,這位古怪的世子把她困在侯府幾個月,怎麽可能會是皇上?那些官員眼瞎了嗎?

“他還皇上?假的吧?”蘇棠嘴裏喃喃道。

唐音聽她竟大白天說夢話,吓壞了,趕緊把人拉着跪下。

“聽到了嗎?”方長弈眉眼帶笑望着大當家,一向對方重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他,這次親昵地攬住了兄弟的肩,“這位可是慶朝的天子,不比我值錢?”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匪夷所思,水賊們一個個發懵望着自己同伴,轉而又憤怒,耐心已經到了極限,管眼前的是皇上還是什麽玩意兒呢,這是在船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算是天王老子他們都不帶怕的。

方重衣滿面微笑,眼底卻是一片冰冷,這家夥擺明不想讓他安生。他又湊近,低聲緩緩道:“膽量倒是挺大的,不怕某人弄死你?”

王爺不動聲色挑了挑眉峰,回以微笑道:“彼此彼此,世子爺怕是更不好過。”

有水匪從後方偷襲王爺,方長弈敏銳擋住了殺招,接着便開打了。

蘇棠還在錯愕之中沒緩過勁,再定眼一看,方重衣已經大步流星向她走來。

大抵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他目光陰鸷,眼睛通紅,走來的一路漫天都是風浪,殺氣冷冽。

這樣的方重衣,仿佛從地府爬出來索命的惡鬼,蘇棠毫不懷疑他是真的要殺人了。

“來呀,小美人。”身後有粗野的聲音傳來,蘇棠回頭看,入眼便是個光膀子的彪形大漢,目光淫邪,直勾勾盯着自己。

轉眼人已撲了過來,蘇棠腦袋裏一片空白,被吓得腿軟了一下,餘光卻見方重衣已至身前,手腕一揚,輕易将那個壯漢摔倒在地。壯漢狠狠撞在甲板上,驚天動地的聲響,身子無力抽彈着,再也爬不起來了。

“敢打她主意?!”

方重衣又補了幾腳,袖子裏有雪亮的刀光滑出,剛要動手,卻鬼使神差回頭看了一眼蘇棠。

二人于嘈雜之中短暫交錯了視線,蘇棠見他雙目布滿了血絲,暴戾至極,竟是往日從未見過的樣子,不由地後退了半步。

他目光微沉,收起袖子裏的匕首,簡單将那水匪踢進水裏,便回頭去收拾其他人。

王爺主要護着沈寧歡那頭,方重衣則離她近一些。兩人各據一方,守在所有人前面,像一道無形的障壁,甲板中心刀光劍影再猛烈,外圍也是風平浪靜的。

蘇棠早就知道方重衣武力值恐怖,只是沒親眼見過,這次見到了,才知他為何能一人收拾掉整個洪幫。

他動起手來,簡直比土匪還要“匪”。

世子和王爺打架都是這個路數——野路子。

還是正宗野路子。

簡單地說,就是快準狠,豁出去的打法,尋不到任何招式和章法,但高效利落,拳拳到肉一招致命。跟倆兄弟相比,水匪們一招一式顯得弱氣規矩了許多,簡直不知道誰更流氓。

現場慘叫聲連連,大漢們東倒西歪,大多都是被過肩摔的,戰況怎一個慘烈了得。

金鏈子勉強撐了十幾招,還是一不留神被方重衣旋住手臂一個背摔,甲板炸開一聲驚天巨響,金鏈子直挺挺砸在地上,痛苦扭動着,爬不起來了。大當家驚愕萬分,他活了大半輩子,也是叱咤南北的人物,完全沒想到會碰上這等邪門事,分神的瞬間,方長弈已經神不知鬼不覺閃到他身後,勒住他脖頸。

脖子裏傳來“咔嚓”的聲音,大當家心猛地一涼。

好在沒斷。

随即他被一個側踢,狠狠撞在了甲板欄杆上。

脊椎劇痛,大當家一時動彈不得,賣力掙紮了幾下沒站起來。他整個人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驚當中,完全不明白這到底什麽來路。細細回想此二人的身手,他猛然間想起一個人,背後發涼。

當年江湖上,有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大人物,人稱簡三爺。據說從小和野狼混在一起,練就了窮兇極惡不要命的實戰打法。早年只是個小混混,後來勢力越來越大,開始販私鹽,也做殺人買命的生意。他為人暴戾兇狠,眦睚必報,因此江湖上無人敢與他做對。有名門正宗的掌門打算遏制一下此人的風頭,與他約戰,竟也被打得全身骨頭碎裂。晚年的時候他心境趨向平和,更像個慈祥的老者,還金盆洗手開起了茶館,過起悠閑的小日子,漸漸隐退。到大當家這裏,基本上已經成了傳說。

但也有傳言,他是被皇家招安了。

大當家看着眼前這兩個蓬勃的年輕人,尚有少年氣,身手卻已經如此老練狠辣,可想而知,從小經歷了怎樣嚴酷的打磨?

“扯呼!”金鏈子大喊,號令大家趕緊跳水跑路。

“扯什麽扯,吃牢飯去吧。”方重衣話到嘴邊,吞了回去,又迅速收斂神色,冷淡道:“将他們押送至北衙,嚴懲不貸。”

“是。”三名侍衛分頭行動,将所有人拿粗麻繩綁了,期間船夫們放下一艘小船,侍衛便扔麻袋似的把水匪一個個堆船上,又和兩個船夫一起上了船。水波泛起,木船緩緩向琅玉湖碼頭駛去。

趙行昆也有點功夫底子,和一個小喽啰糾纏了半天,總算擺平,可惜自己也挂了彩,鼻青臉腫,身邊的女子正在給他擦血。衆人仍然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畢竟皇上沒發話,他們不敢動,只不過女孩子們從“攥拳”變成了“捂心口”,皇上和王爺這身手,實在太漂亮太有安全感了!

“餓的繼續吃,累的回房。”方重衣草草吩咐完,晃晃悠悠往艙內走,再待下去,他體內的寒毒要制不住了。

行至走廊,又有侍衛遞酒壺上來,低頭道:“翊先生加了一味藥,于寒毒也是有好處的。”

方重衣不言,拿起酒壺,兀自悶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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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的氣氛很微妙, 出了這麽一檔事, 也沒人還顧得上吃飯, 驚魂未定的人們在原地探頭探腦,留意皇上的動向,好久後才敢自由地走動, 三三兩兩往自己的客艙走。

“他怎麽可能會是……”蘇棠看着方重衣緩緩向艙內走去的背影,喃喃自語。

“蘇姑娘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回頭一看, 是沈瑄。唐音站在他身側, 身上披着沈瑄的外衫,眨巴着眼睛:“是呀棠棠, 夜裏風大,着涼了可不好。”

唐音是開朗活潑的性子,風波一過,立刻又跟沒事兒人似的。見蘇棠恍惚失神, 便踮起腳往船艙的走廊張望,又擠眉弄眼道:“皇上已經走遠啦,就你還傻乎乎杵這裏。”

“你們說,他真的是皇上麽?”蘇棠神色微妙看向兩人, “他明明是侯府世子”這句話在嘴裏翻來覆去, 還是沒敢說。

此話一出,立刻被唐音捂住嘴巴。

“你可千萬別說夢話了, 當心掉腦袋!那麽多朝廷官員都跟他下跪行禮,還能有假?”其實唐音也疑惑, 自從無雙公子洩露身份後,蘇棠就神情恍惚,仿佛兩人早就認識似的。不過就算她真的和皇上有交集又如何,在天子面前,謹慎行事總是沒錯。

“嗯……”蘇棠點頭,勉強應下,心中的疑雲卻越來越大。

幽涼的晚風拂過甲板,她确實感到有些冷,打了個哆嗦,又下意識回頭。透過花窗往艙內看,方重衣的身形影影綽綽,已行至走廊盡頭,而且——

又從侍從手裏接過酒,仰頭灌了好幾口?是自己看錯了嗎,這人什麽時候有酒瘾了?

是夜,繁星當空,花好月圓。蘇棠回到天子第七號房那一刻,客廳的地板已經恢複原樣了,絲毫沒有開裂的痕跡,桌椅木櫃也換了套嶄新的,想必是方重衣吩咐人打理過。

但她對裂陷那一刻記憶猶新,每次經過客廳都像賽跑似的,不敢停留過久,連畫具也搬到了茶室。她一面收拾宣紙,一面開始抽絲剝繭回想從前的細節,自己和方重衣在馬車相遇,是偶然,可後來呢?他為什麽又回頭,把她從縣衙帶走?是了,因為自己能毫厘不差地繪出他的樣貌,便被帶去袁老爺的壽宴,查找真兇。

可這件事顯然不是關鍵。

他們在島上莫名遇刺,背後必定有更深層的原因。

想到方重衣平日總低調行事,不露容貌,自己又能在畫紙上還原他的相貌,再加上今晚“皇上”顯露真顏,蘇棠腦子裏火花一閃,心頭的疑雲也慢慢散去……

客廳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小棠,我是唐音。”

蘇棠放下那疊畫紙,起身去開門,唐音端着盤花花綠綠的點心站在門口。

“我想着你沒吃東西,所以當時在宴席上順了點,收在包袱裏,你看,水匪來了一遭都沒碎哦。”

蘇棠捂住臉頰,深情款款道:“你真好。”

她剛說完,就聽見茶室傳來含糊的、低沉的人聲,像什麽人在喊自己。

唐音把點心塞進她懷裏,人就蹦蹦跳跳跑了,大大咧咧的聲音從走廊飄來:“那我先走啦,沈瑄說來拿他的衣裳,現在還在我房裏賴着,真是煩死了……”

“嗯,把他趕走,都這麽晚了。”蘇棠偷笑,關上門,回身往茶室走。

夜風呼呼地刮着,她把點心放茶幾上,不自覺往窗口看,檻窗開了個小口子,露出一道幽深的縫隙,盯久了會覺得有點滲人。

剛剛聽到的是風聲吧?

茶室過于安靜,蘇棠總覺得不踏實,索性把煮茶的小火爐點燃,細微的哔剝聲給整間屋子增添了暖意。她架好茶壺,将茶葉、紅棗、陳皮等一股腦倒了進去,發現沒水,又起身去客廳取水。

剛走到走廊,便聽見模糊的一聲“棠棠”,不是風聲,是真的有人在喊自己。

蘇棠腳跟灌了鉛似的僵住,腦子空白的當下又聽見更清晰的一聲呼喚——

“……棠棠。”

聲音含混,吐字不清,像醉酒之人的呢喃,且這嗓音她再熟悉不過,溫潤中透着冷玉質感,是方重衣沒有錯。

她頭皮發麻。

懷着無與倫比的沉重心情,蘇棠一步步挪到客廳,正正看見映在落地窗上的高大影子。

大半夜的,窗戶紙上映着一道巋然不動的身影,這驚悚效果簡直了。

“棠棠,開門好不好……”

蘇棠又無奈又好笑,還有些驚魂未定的恐慌。

“世子,這是窗戶,不是門。而且這窗戶鎖鏽死了,我、我也沒辦法打開呀,準備找人來修繕的……”她越說越心虛,其實是看方重衣喝得爛醉如泥,想随便扯個謊糊弄過去,打心底不想讓他進來。

慌亂之下,蘇棠完全沒意識到一個問題,方重衣一向強勢,她願的、不願的,他都要強加給她。這還是頭一遭輕言細語問她“好不好”。

“嗯。”窗外的人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走了,半晌都聽不到聲息。

蘇棠想,難道是喝醉酒迷了路,找門找不到?

她心驚膽戰回到茶室,邊發呆邊往爐子裏倒水,一不小心水全溢了出來,澆滅火苗,又手忙腳亂收拾了一陣。

看穩定的小火苗慢慢溫着茶,蘇棠的心緒稍稍安定,随手拿了塊銀絲卷來吃。

走廊外久久都聽不見任何動靜,她不由開始擔心那人到底怎麽了,萬一不小心跌湖裏怎麽辦?

呢喃不清的呼喚卻又從頭頂天窗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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