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漫漫的世界,黑發少年與白發少年皆擡眼望着頭頂那座海市蜃樓,不知各自在想着什麽。
忽地黑發少年目光挪至另一處,捧腹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半晌才停了下來。他扯扯白發少年的衣袂,“我沒說錯吧?這可是你自己招惹的麻煩!”
白發少年不語。
“不過倒也奇怪,小丫頭這次竟如此聽話,啊,真是不能理解!”
黑發少年伏在地上,雙手撐着下颌,腦袋微微歪着,似是在思考着什麽難解的問題。不過很快他又翻了個身,雙眸望着海市蜃樓上的另外一處,“不想了不想了,反正這沒什麽用!唔……小丫頭難得這麽乖,我是不是該表示表示呢?”
白發少年的聲音依舊半分起伏也無,“這不合規矩。”
“切!”黑發少年吐了吐舌頭,“只是免去屬于我的那部分懲罰,與你何幹?怎麽就不合規矩了?”
白發少年言簡意赅:“天行有常。”
“那是你職責所在,與我何幹?”黑發少年懶洋洋地反駁,“我遵循你的規矩,可你也不要幹涉我的決定!”
白發少年餘光掃了眼黑發少年,不知是妥協還是另有打算,“只此一次。”
“……哼。”
靈界,數歷山。
沿着宮殿主殿辟出的通道,踏上萦纡蜿蜒深不見底的階梯,不斷向下,向下,最終沒入一片暗無天日夜中。
黑暗盡頭,是一方陰森灰暗的世界。
之所以是“灰暗”而非“黑暗”,是因為漫無際涯的天穹上,無數“星辰”熠熠生輝,無論是格局還是運行,與外界的周天星鬥皆是一致,真真玄奧。下方蒼野之上,累累白骨堆積,散發出猙獰兇惡的滔天煞氣。
荒原中央匍匐着一座巨大的祭壇,仿佛一只沉睡着的上古兇獸,氣息浩瀚而蒼茫。祭壇不知是何材質,呈黑白二色,高九十九丈,四百九十階,占地極廣,宏偉肅穆。寬闊的祭壇中央,圓形的地面上,亦有無數“星辰”閃耀,緩緩運轉,與天穹上的周天星鬥保持着一致。
此時,這方世界中,僅有兩人,一者負手立在第四百九十階臺階上,只遙遙望着祭壇中央之人;另一人身披黑白二色道袍,上繪周天星鬥圖,莊嚴肅穆。
元恕盤膝坐在她的命格之星——北天九星上,雙眸緊閉,似乎此時神念并不在此。
倏爾,她渾身微微一顫,緩緩睜開眼來,嘴角微微勾起一分苦澀笑意,素來清明通透的眸中滿是哀怆。
“終究……還是這個結局。”她喃喃一句,目光漸漸變得決絕而不屈,輕聲在心中許諾道:“我終究是要試一試的……【改則】,或許可以短時間內,連續動用呢?即便那壽元之劫、氣運之劫再可怕……也不過是未來的事情了!”
感受到元玖投來的關切目光,元恕勉強一笑,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不等元玖開口說什麽,元恕長嘆一聲,雙眸微閉,玉手輕探,天衍命星盤自她手心緩緩升起。
她陡然睜開眼來,雙眸已是一片銀白之色,漠然無情,仿佛入眼之物皆不過是草木頑石,入目之人皆不過是白骨骷髅。
元玖眉頭微皺,時隔多年,他又一次看見了【改則】——這種狀态下的元恕,當真教人只想敬而遠之。
“天機靈修,歷來不得善終……”驀地,他想起當年元恕化形那日,同葉寰閑聊時他輕描淡寫地說過的話,“你道這是為何?若果真能心湖不起、因果不沾,要天機之術何用?天命自有其用意,所以,這只不過是一個陰謀——任何天機靈修,其所背負的命運必是沉重至極,心多紛擾,因果雜亂,又往往自恃天恩——不得善終,豈非必然?我勸你啊,不要和他們有過多牽連……說不定,便會被他們拉下水呢!哈哈……”
“不得善終?”元玖重複一句,似是明白了什麽,輕輕一笑,“善終又如何?終究是塵歸塵,土歸土,我何懼之有?若果真天命難違……”
他只微笑不語。
“天行有常,五十截一。”
随着元恕唇中吐出的冰冷字眼,天衍命星盤飛速轉動起來,這一次,許是因為有上古祭壇的加持,其上刻着的周天星鬥圖閃爍亮起,引來一陣如淵如獄的浩瀚意志波動。
一圈圈無形的漣漪在這片死寂的空間蕩漾而開,荒原之上,那些累累白骨竟有不少因其悄然碎裂。蕩漾而開的漣漪甚至蔓延出了靈禁隔絕的範圍,波及到宮殿以外的其他地方,單單只是一圈漣漪蕩過,萑蔰花海就被碾碎五成以上!不過很快,花海附近升起防禦靈禁,将其阻攔在外,否則元恕出來後是看不見它們了。
天道意志徘徊不散,威嚴莊重,警告着膽敢以身犯禁的卑微生靈。
對此元恕早已熟視無睹,她朱唇輕啓,一陣詭異莫名的語調從她口中傳出,時而高亢,時而低回,詭異莫名,不似世間任何一種語言。
吟詠這些語調似乎極為耗費心力,才不過短短十息,元恕臉色便隐隐有些發白。她心念一動,身後浮現而出一株通天徹地的青碧古樹虛影,這才漸漸平靜下來,又繼續下去。
又過了二十息,周圍的天道意志已是怒意深沉,數歷山外杳冥低垂,陰雲密布,一場前所未有的可怕天雷之劫正在醞釀。
受此壓迫,琅玕青尋木虛影一陣搖晃,漸漸朦胧。
元玖閉上眼,感應着外界傳來的氣息,心情沉重,“這雷劫,比之于仙劫期第一重天劫也差不了多少了!恕兒這次究竟在做什麽?天雷之劫都如此可怖,那接下來的壽元之劫、氣運之劫,豈不……”
數歷山外,陰沉的天空中,北天九星猛然大亮,澎湃的星力直接沖破層層雷雲,降落在元恕身上。與此呼應的是,灰暗空間天穹之上的北天九星、祭壇地上刻着的北天九星一一亮起,威能幾度疊加,最終全數沒入元恕額間閃爍着的九點星芒之中!
元恕忽地停下正吟詠着的語調,一字一頓地念出最後真言:“吾命——即天命!曰:道裏悠遠,魂兮歸來;意随吾命,所向披靡!”
遙遠的蒼梧郡,崇山峻嶺之中,一處鮮有人跡的死寂山谷外,原本孤單聳立着的一座雄偉高山忽地一震,似是被一道可怕的偉力從中整個兒劈開,頓時風煙四起,黃泉暗湧。
朗朗長空陡然陰沉,曜日不見,青雲無蹤。平地忽地刮起一陣陰冷寒風,飛沙走石。一陣可怕的鬼泣尖嘯之聲從裂開的山門深處傳出,茫茫風沙之中,忽地竄出一道黑影!
那黑影遁速極快,眨眼便到了天際,發出一陣恐怖的長笑之聲,威勢赫赫,所過之處所有生靈皆瑟瑟發抖,震怖驚懼,無一人能傲然站立!他——又或是它,輕而易舉地撕裂開空間,沒入空間夾層之中!
數歷山的地下祭壇之上,望着四面接連亮起的靈禁,元恕神色漠然異常,冷冷望了元玖一眼,眸中銀白之色未褪,“天威浩蕩,顧念己身!”
聞言,元玖頓時一怔,不敢相信地望了她幾眼,不知元恕此言之意究竟是他所以為的關切還是其他。可在看見元恕陡然黯淡下來的眸光後,他又不免自嘲一笑,“……當真糊塗!【天衍】之中,她豈會有半分旁的心思?”
“轟!”
又是一道紫霄天雷劈在靈禁之上,饒是此處靈禁不俗,也再難抵禦,光芒急速閃爍了一陣便徹底黯淡下去——靈禁被天雷攻破了!
元玖稍稍肅然起來,一雙漆黑的瞳孔像是穿過層層地面,望見數歷山上高懸着的翻湧雷雲,他輕聲道:“……來吧!便教我領教領教,你究竟有幾分本事,妄圖傷害我的恕兒!”
似是被他這難得的狂妄之語激怒,接連三道手臂粗細的紫霄天雷轟然劈落而下,其散逸而出的幾分威力便将萑蔰花海周圍的防禦靈禁擊破,令本就損失大半的花海再遭摧殘。
面對這聲威浩瀚的雷劫,元玖卻是冷靜異常,分毫緊張也看不見。他不言不語,身後忽地冉冉而升一面巨大的銀色寶鑒,其呈八角狀,中央圓形鏡面明亮耀眼,八角處則刻着無數複雜秘紋,各自構成一個個傳說之中主掌天雷神罰的靈族先靈本體,或是巨錘,或是長鞭,或是先天雷靈樹,或是雷屬之靈……而其背面,則刻着一株雷光缭繞的古木,其枝幹銀白,葉呈紫色,無花無實,卻是元玖本體九劫雷擊木!
這便是元玖的本命靈器——或者已經可以稱之為本命靈寶,玄天雷靈鑒!
紫霄天雷接連劈落在玄天雷靈鑒之上,卻只讓其表面的雷光更為耀眼,電光流轉之間,八角處的複雜秘紋接連亮起……
漫天暴雨般的雷霆之中,元玖的身影依舊如此耀眼,仿佛真若上古傳說的執掌天雷神罰的神靈!
從提醒元玖一句之後,元恕就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靈動的雙眸失了神采,只呆滞地望着虛空。
——她的神念已經不在靈軀之上,而是跟随着虛影,一同降臨在遙遠的九淵府中!
在那裏,有着被她從九嶷深處強行喚醒的沉睡魂靈!
這便是元恕敢憑一己之力答應瞿非白請求的依仗——【改則?招魂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