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诩當然不會把這些話放在心上,她的壽元何等漫長,凡人于她而言與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沒有什麽區別。
讓她疑惑的是,自己當年送了唐攬月一朵花,那朵花被她下了一個小小的禁制,唐攬月如果有事,她自然會知曉。唐攬月是她見到的凡人中很喜歡的一個,她當然不會介意為她違逆一下天道——改變一個凡人的命數,對她而言實在太簡單,天道也不會因為這點事情降下懲罰。但她始終沒察覺到那個禁制被觸動,難道唐攬月沒将它帶着?
——她自然不知道,唐攬月将那朵花送給了薛韞,畢竟凡人的命數她雖能輕易知曉,可沒事也不會浪費時間精力去推衍。
如是想着,她也懶得揭下皇榜等待皇宮來人帶她去見唐攬月,而是直接釋放開自己神識,瞬間潮水般覆蓋整個江寧城。
“正北!”
輕易便得知了自己要尋之人所在之處,元诩幾步便飄然而去,周圍的凡人卻好似全然未覺一般,依舊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江寧皇宮,立政殿。
這裏是皇宮的腹地,為帝後并居之宮,自然是富麗堂皇,金碧輝煌。可這些日子以來,因為皇後的病重,這裏卻蒙上了一層陰霾。
殿內一片寂靜,在這等時刻,誰也不敢發聲。空氣沉重得可怕,壓得殿內之人幾乎都難以呼吸,每一息都是煎熬。
元诩一步步走進殿內,穿過一個個面帶擔憂之色的侍者,徑直到了唐攬月卧着的床前。
此時的唐攬月已經與三十年前大不相同了,凡人的身軀遠遠無法承載時間的流逝,即便唐家有靈修的背景在,能得到不少低階的靈藥,可唐攬月此時看起來也已經是年近四十的模樣。她平躺在床上,眉頭緊鎖,臉色蒼白,半點血色也無。也許是長年深居高位的緣故,即便是在這樣的虛弱之中,她仍顯得雍容華貴,沉靜美麗。
看見這般模樣的唐攬月,元诩難以克制地覺得眼前一陣恍惚,仿佛又看見當年那鮮衣怒馬、青春少艾的火紅騎裝少女,正策馬揚鞭,在人間十裏春風之中潇灑馳騁。
“這……就是時間嗎?”
她微不可察地輕輕一嘆,走近她查看她的病情。
“竟然是中了毒!而且還是對靈修都有着極大傷害的毒!”元诩了然,難怪無數神醫束手無策,這本就不是人間的毒。江寧唐家雖然有靈修的背景在,可靈修又豈會在乎凡人的勢力,輕易不會賜下珍貴靈藥的。
她從儲物袋中取出了一枚綠色靈果,喂唐攬月服下。
不愧是她從靈界帶出來的靈果,效力非凡,輕易便解了毒,還補充了唐攬月虧損的本源,想來長命百歲大概不成問題了。
元诩靜靜站在一旁,等着藥力完全發作,等着唐攬月從沉睡之中醒來。
可如果醒來了,自己與她又有什麽好說的呢?
對元诩而言,分明不過只是三十年彈指一揮間,那分明不過只是仿佛觸手可及的昨日;歲月給她帶來的變化微不可察,教她該如何理解這朝生暮死般的短暫生命呢?
對唐攬月而言,卻已是三十年歲月無情,那早已是遙不可及的昨日年華;歲月将過去的她沖刷得面目全非,時光一層層沉澱在她的眉梢眼角,教她該如何面對眼前這似乎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存在呢?
元诩忽然沒由來地覺得緊張,一種名為“畏懼”的情緒難得出現在她心中——她畏懼,她畏懼看見許多遠不在意料之中的時過境遷。
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複雜地看了一眼正漸漸康複的唐攬月,就要轉身離去。
“常言道,醫者不能自醫。你這次可以救她,下次誰來救你呢?”
驀地,一道不知是憐是嘆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內響起,那聲音嘶啞至極,在這樣的一片沉寂之中響起,極為恐怖怵人。
就在元诩三丈之外,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醫者打扮的白發老者。那老者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氣息微弱。老者見元诩驚詫望向他,只是盡力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一步步緩緩走向元诩。
但元诩決不會覺得那笑容和藹的。
三十年的時間,她已進階金丹期破虛境,此時在凡人界逗留的靈修,恐怕沒有幾個修為勝過她的。而她一進立政殿,就将神識發散開去覆蓋了整座宮殿,任何人的行蹤動作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可這老者卻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這該是何等可怕的人物?
“你是誰?”
“元恕小丫頭,你怎麽每次都要問這個問題。”那白發醫者幹澀地笑了兩聲,聲音愈發嘶啞難聽起來,“上次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是見過我的。”
元诩的神色愈發鄭重,她知道了,這白發醫者分明是三十餘年前她遇到過的那個算命先生!
“是你?”元诩感覺渾身緊緊繃了起來,這是唯一一個她根本看不清分毫的人,而未知的往往是恐怖的,“你怎麽這副模樣了?”
“哈哈,有趣,有趣!”白發醫者大笑起來。
雖然元诩知道他不是凡人,可見他笑起來那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仍然下意識的擔心他會不會下一息就橫屍當場。
“以前見我的人,都奇怪我怎能知曉他們過去,又怎能在他們無所察覺之時冒出來,可唯獨你奇怪我怎麽成了這副模樣。”白發醫者笑着解釋道,“雖然我知道你也疑惑他們疑惑的問題,可你沒問。”
“我的确疑惑。”元诩沒有掩飾的想法,大大方方承認了,“可既然我可以知道別人的過去未來,有人知道我的過去又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呢?如你所言,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弱肉強食,你比我強,能在我毫無察覺時冒出來也是正常的。”
“你倒是想得開!可果真如此嗎?”白發醫者依舊一副笑吟吟的模樣,可那雙渾濁的眼睛卻冷得沒有絲毫溫度,“這世界上大多數人——無論凡人還是靈修,都是看不明白的。他們習慣于居高臨下頤指氣使,惶恐于一切超出想象的存在;面對他人榮光時,明面上畢恭畢敬渴望得到眷顧,暗地裏不擇手段也要将他人拖下神壇;面對未知之時,寧願從物質上将其消滅,也不敢在精神上直撄其鋒;欺軟怕硬,習慣弱小,自甘為奴——可悲的存在!”
他這話說得極為刻薄,嘶啞的嗓音中帶着幾分顯而易見的譏诮,句句刺人,字字砭骨;仿佛超脫于物外的神靈,俯瞰世間可悲可嘆的芸芸衆生,偶爾對一幕幕恩怨情仇發表事不關己的涼薄慨嘆。
有那麽一瞬間,元诩被他這尖銳的言辭震住了,情不自禁想起過往所見種種,忍不住想要贊同。
但很快她又回過神來,似笑非笑地看着白發醫者,道:“話說的有道理,可如果真的有道理,就不必用【神魂浸染】這等手段了吧?”
白發醫者笑而不語。
“我不知道你是誰,又是以何等身份何等姿态看世間衆生,但就像我看這些凡人一般,我悲哀其朝生暮死的年華,我憐憫其茫然無知的命運——可我卻未必知道,他們也有‘只羨鴛鴦不羨仙’這等言辭。生,當不為天命奴役,而為本心驅使。你大可認為我這一生可悲可笑,但如果我本心如此,又豈會在乎旁人如何指指點點?”
聽了元诩這話,白發醫者似乎有些意外,不過那情緒一閃而逝,短暫得讓人幾乎要以為那是幻覺。
“果然不愧是元恕,秉承【改則】而生的靈族,沒幾塊反骨,怎麽配得到這等逆天改命的靈術呢?”白發醫者感慨一句,卻是将元诩的底揭了個幹幹淨淨,“還沒到時候,就先不與你争論這些了,反正來日方長!不過我還是那句話,醫者不能自醫,你救得了她,誰救得了你呢?”
“上次受你指點,我明白這世上最大的公平并非死亡,而是弱肉強食。與其期待着別人仗義相救,還不如自己從一開始就步步為營。即便最後我救不了自己,那也怪不得別人!我元诩從來不需要別人相救!”元诩冷然一笑,話語中傲氣不斂,反唇相譏道。
白發醫者有些遺憾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輕輕搖了搖頭,大有深意道:“天道至公,天命難違,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即便是【改則】……哼哼……”
“那就多謝你的提醒了。”
元诩的态度絕不能稱得上彬彬有禮。什麽天命,都是別人安排好的罷了!元诩本就最讨厭有人掌控、安排她的命運,她汲汲以求的難道不正是逃脫靈帝的掌控,真正順從本心而作為嗎?
白發醫者對她的态度不以為意,而是從袖子裏摸出一個通體泛着漆黑幽光的圓形法盤,遞給元诩。
元诩不為所動。
見她沒有接過的意思,他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拿着,作為長輩,我的話你可以不聽,但我的好意你一定要收下。上次我說了,這次見面會給你一份小小禮物,就是它了。雖然它其貌不揚,你們靈族應該不會喜歡,可關鍵時刻,它說不定能救你一命呢!你應該會用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