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憲宗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8年)三月,永寧宮。
細心地為娘娘梳理着已大半斑白的秀發,吟月偷看一眼娘娘鏡中憔悴的容顏,心疼地道:“娘娘這幾日睡得極不安穩,是不是心疾又犯了?”
萬貞兒正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聞言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心中暗自思量:“心疾嗎?恐怕不會是這麽簡單了,最近常感到胸口間疼痛異常,也許真是大限将至了。轉眼間自己入宮已經五十多年了,終是有了要離開的一天,這結局應算是不錯了,難道還真要做那月中的嫦娥,得了不死的靈藥,終日獨守着深宮寂寞?只是皇上怕是要傷心難過上一段時日,好在如今常陪在他身邊的那幾個妃子都還性情敦厚,如果我不在了,她們也會好好照顧他的。”
一念及此,她不禁輕聲自語道:“皇上明日就要去郊祀了,春日裏總是乍暖還寒的,也不知是否帶夠了衣物?”
“既然還知道念着朕,貞兒為何平日總是冷落朕呢?”朱見深那帶着些許怨意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萬貞兒回頭笑看一眼正拿着牙梳為自己梳頭的皇上,又回過頭去繼續看着窗外的明月,“這些年皇上又多添了好幾位皇子和公主,宮裏再也不像從前那麽冷清了。”
深邃的眸子暗了暗,朱見深輕嘆道:“貞兒你總是為了我而委屈了你自己。”
“有什麽可委屈的?這麽多年了,你一直善待我,甚至為了我不惜與太後失和,說起來,是你為我犧牲了太多。”萬貞兒回身輕撫朱見深已漸花白的鬓角,憐惜地道。
朱見深輕輕握住貞兒撫上他額頭的手,黯然道:“我說過,在我心裏,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妻子,我又怎麽舍得讓你受到絲毫的委屈呢?可是這些年來,你表面上雖然強勢,心裏卻有很多的苦楚從不對我說。記得我們失去第一個孩子時,你痛苦得幾乎瘋掉,卻一直說是自己的錯,對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相待,從無半句怨言。”
萬貞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輕輕搖了搖頭,“雖然嘴上沒有半句怨言,可我心中還是為那些本不是你的錯的事情而怨怪你。你那時不會沒有察覺到我對你的疏離,可是你什麽也沒說,只是更加地憐惜我。那個時候,我為了保住皇貴妃的地位,用盡了心機,不惜籠絡汪直、梁芳還有韋興這般奸宦以及大學士萬安這樣的谄媚小人,任由他們貪贓枉法,擾亂朝綱。你卻只是一味地護我縱我,甚至連廢立太子這般荒唐的事也由着我去做,竟真是不怕成了史官筆下的一代昏君。我這般對你,你卻如此待我,我——實在是負你良多。”
“不,不是這樣的,貞兒。一直以來,你真正虧負的只有你自己。見不到樘兒,你傷心難過到重病卧床,卻從未求我下旨讓樘兒去永寧宮見你,因為你不願讓我為難,令我與太後的關系變得更僵。我當時何嘗不知道你想見樘兒的心情,可我還是為了盡對母親的孝道而裝作對你的痛苦視而不見。我曾向你保證過在宮內再無人可以欺負你,可我卻沒有做到。你為了自保,籠絡那些太監朝臣,我又怎會為此責怪你呢?”
朱見深微微笑着将梳理好的長發攏到萬貞兒的胸前,埋下頭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麽多年了,我還是聞不夠貞兒發上的香氣。”
萬貞兒顫抖地擡起手來輕撫他的頭發,“是啊,這麽多年了,我老了,你也不再是那個被人稱作‘小結巴’的孩子了。你現在是天下之主,心中裝得更多的應該是江山社稷,不能再由着性子以自己的喜惡來分辨忠奸,更不能因為我而損了你的聖譽。”
朱見深擡起頭來笑看着她,搖頭道:“自古以來忠奸之分都來得太過武斷。若說追随你的人都是奸臣,那反對你的就是忠臣,可在當年易儲之争時大多數朝臣不但沒有反對易儲,還各持己見地提出不同的儲君人選,恐怕當時他們心中所想的并不是什麽江山社稷,而是自身的利益。而當你提出儲君人選後,他們又都站出來反對,恐怕那時他們心中所想的還不是江山社稷,也還只是私利。那又憑什麽說你是奸,他們就是忠?可惜的是史書都是由那些心存偏見卻自以為心底無私的史官們來寫的,那難免要将你寫成禍水,将我寫成昏君了。”
“無論如何,我也不願見你因為我而被他們說成昏君。”萬貞兒悲傷地道。
“貞兒,是不是昏君有那麽重要嗎?對我來說,今生最重要的就是貞兒你一直在我身邊。”
“濬兒……”,一滴淚從萬貞兒的臉上滑落到兩人緊緊相握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