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人易,算己難。元恕的本命靈術與本命靈器在推衍天機上,世間無出其右者,然而即便如此,她也幾乎無法直接推衍自身天機——天道至公,知人與知己總難兩全。若想得知自身未來天機,只有一個辦法,那便是先推衍與自身有些關聯之人的天機,再借此反推自身——然而,正是因為與她有關聯,那些人的天機亦是晦暗不明,必須費盡心力才能略知一二。如此浩大繁瑣,勞心勞力,修為僅僅跌落一階,真真是鴻運當頭。
長長的羽睫微不可察地顫了顫,元玖若無其事地道:“大約亦是她精心謀劃的。”
“僅僅一階嗎?”蕭郁離輕笑着搖頭,只是笑中苦澀之意分毫不曾掩飾,“靈軀的修為跌落一階,對我們這等天生玄靈而言,幾乎算不上損失。若真如我們猜測那樣,她必然還付出了其他代價——其他暫時看不出來的代價……”
“譬如……壽元。本源受損,不明顯的話,陛下輕易也看不出來。”
難怪,難怪心血索魂契的反應那麽大……元玖想到了先前莫名斷掉的心血索魂契感應,心中多了幾分不舒服。
“百餘年間,靈軀的修為僅僅晉了兩階……說什麽生性懶散,不喜修煉,或許又不過只是掩飾。恕兒,你果真……”
又是一陣懾人的沉默。
一直冷着臉的靈族少君別過頭,長長的墨發從肩頭滑落,掩住了他一閃即逝的失落。不再多說什麽,他轉身大步朝石室外走去。
“天下有人一見如故刎頸相交生死相托,有人一見鐘情再見傾心不離不棄;卻也人如你一樣,縱情深意重,縱百溯千回,也只肯給予浪頭浮沙、海市蜃樓般一星半點的信任——一百九十三年零七個月的情誼,于你眼中也不過是轉手可抛之物。元恕,你永遠只信任你自己!”
女修挺直腰背,靜靜站在喧嚣中央,狀似嬌怯實則冰冷的目光四下掃了一圈。
委實是運道太差!怎麽又讓她碰上張昱了?
真真是報應不爽,先前自己在玄右城借他之力完成計劃,還很是折辱了一番,沒想到今日就再次遇上了,而且情況局勢倒是全然倒轉過來了!
那幾個幫腔之人,與他是一夥的吧?哼哼,張琦的名頭可真好用。
啊,真真是麻煩呢,殺又殺不得,躲又躲不過!
壓抑了百餘年的陰暗從心底漸漸蔓延開來,清亮的眸子染上幽暗晦澀,紅潤的唇邊勾起冰冷的笑意。元恕垂眸,長長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肌膚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落到旁人眼中,便是說不出的楚楚可憐;落到張昱及他身旁随行之人眼中,便是膽怯怕事,人盡可欺。
他的目光愈發嚣張起來,卻全然不知對面那柔弱女修此時心中在想着如何将他挫骨揚灰。
正當此時,宏大的聲音在城中四面八方響起,令所有靈修均吃了一驚。
“城內三族靈修聽令!天霜城封城三日,違令者死!”
元恕心中湧起的殺意猛然一滞,漸漸退了下去。
師尊果然不會輕易教自己逃了,封城三日,元玖師兄也來了吧?當真是……用心良苦。
元玖,靈族少君,合虛期凝虛境巅峰。
靈族中,繼承玄靈之位的都乃是天生玄靈。天生玄靈,大多乃是僅次于神樹的靈物所化,在聚靈前就已經有了合虛期的修為。然而到了這一步,它們的修為不會再增長。唯一的方法便是經歷漫長歲月聚靈,聚靈的同時一般凝煉靈軀,爾後将神魂從本體剝離而出——這便是化形。天生玄靈誕生後,修行極快——當然,這是針對壽元漫長的靈族而言——合虛前的七個境界可以很快修行完畢,這期間他們的本體不能移動。在靈軀踏入合虛期後,便要開始長時間的閉關,将靈軀與本體相合,真正将神魂與本體、修為與境界契合,完成了這一步後才能由合虛期洞虛境步入合虛期通虛境。
元恕、元玖、旭芒、蕭郁離都是天生玄靈,但元玖并未繼承玄靈之位。元恕化形不過一百九十三年,又幾度跌落境界,修為低微;蕭郁離比她早化形一千餘年,已是元嬰大成;旭芒最為年長,與元玖一樣俱是合虛期凝虛境巅峰。
一百餘年前,她閉關三年,費盡心力才借着天衍命星盤推衍出未來大部分天機,出關後便特意在玄右城開了青尋閣,等候一百餘年,這才等到身懷九階秘寶的陸錦前來,等到張琦進階合虛帶他那廢物兒子來玄右城。
修為跌落一階,壽元損耗四百年,個中辛勞,豈是旁人能知曉的?
“此事你若是不打算給個交代,那便也不必走了,天霜城封不封城,與你卻是沒多大關系的。”張昱彈了彈手指,唇邊笑意更深,目光中的陰狠令人不寒而栗。
元恕涼涼地看了他一眼,冰冷的視線令張昱脊背一涼,莫名覺得有些怪異。
真是麻煩!
她眸中寒光一閃而逝,今日便是她服了軟,也沒什麽出路了!張昱可并非什麽大度之人,更別說現在很可能還悶着一肚子氣。即便他不打算親自動手,周圍那些欲借他攀附張琦的人,也不會讓自己好過的。
須知天霜城可不是玄右城,這等兩界出口,真正高階的靈族根本不屑于來此,而靈族有封絕古禁,哪裏需要擔憂人族的小動作?自然是眼不見心不煩,連管理都不太在意,更不要說禁武了——人族那些家夥打生打死,便由得他們去,只要不牽連上靈,與我靈族何幹?
憑她此時區區築基期的修為,憑她那糟糕至極的戰力,即便還留着幾件奇特的靈器以備不時之需,身處于靈界靈禁的壓制下,也不可能逃得了多遠。
唯一的辦法,便是動用陸錦留下的幾張道符。
——可道符威力巨大,一旦動用,以封絕之能,必然會第一時間發現自己……
到時候,自己除了被師兄抓回靈邈山,再無其他可能!
她的目光愈發冰冷起來,那不是束手就擒的絕望,而是困獸猶鬥的暴怒!
“不過是個鼎爐受了小傷,算得什麽大事,哪裏值得動怒?”玉染霜輕柔的聲音從雲床上飄了下來,随即,她又扔出一瓶丹藥,道:“我瞧這女修頗為順眼,閣下賣我個面子如何?”
張昱接過藥瓶,打開一看,面露驚訝之色,“清聖白蒼丹?”
“正是。”玉染霜笑道,“不知我這丹藥,能否治得好閣下的鼎爐呢?”
張昱翻手将藥瓶收入袖中,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卻不聲張,“閣下說笑了,清聖白蒼丹可是六階的療傷聖藥,這點小傷,自然是不在話下。”
“既是如此,閣下還是賣我個面子吧,如何?”
“這是自然,”張昱擺擺手,連忙表明己意,“我與這女修原先并無仇怨,既然鼎爐傷勢已好了,自然我也不會再作糾纏。”
玉染霜微微一笑,“多謝閣下高擡貴手了。”
張昱拱手:“此事已了,告辭了。”
言畢,張昱毫不逗留,帶着他的一衆手下迅速離去。
雖然方才場面話說得好,可玉染霜與張昱都明白,到底算是結下梁子了。那女修打傷了張昱的鼎爐,自然便是掃了張昱的顏面。張昱不論是非黑白也要懲治那女修,亦是為了顏面二字。這類事情在天下處處都有發生,原本都不過是小事,頂多算那女修倒黴。可玉染霜橫插一杠,卻教張昱愈發失了面子,他再逗留也只是徒增尴尬而已,二人自然是不歡而散。
“你不走嗎?”玉染霜的聲音從雲床上飄下。
元恕藏在袖袍中的手微微一緊,雖然她隐隐感覺到了那女子并非好意,但此一時彼一時,從逃走開始,她就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元氏玄靈,而是一個逃犯——既是逃犯,生死都不在意了,還需顧忌什麽?
暫時壓下心中諸多情緒,她輕聲道:“多謝。”
玉染霜悄悄看了眼蕭衍,見他雖未說話,目光卻難得柔和了不少,不由得自得起來,暗暗為自己叫好。若在平日裏,她才懶得搭理這些事情,平白污了她的耳。
“看你行色匆匆,想來也是要去肅慎,那麽跟着我們吧,免得又多了許多麻煩!”玉染霜随意找了個理由,反正軟的不行後面自會有人補上硬的,現在這番說辭,也更能讨好蕭哥哥。
元恕一愣,當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看那雲床之中的二人,定非常人,若能跟着他們出了靈界,自然會輕松許多,尤其是在自己修為如此之低時!雖然那女子似是在算計什麽,但只要出了靈界,陸錦的那些高階道符大把大把的能用上,她何懼之有!就算來歷不凡又如何?陸錦可是還留着一張八階道符的!
當下她立即裝作面露喜色,恭聲道:“多謝大人,在下願跟随大人。”
“嗯,跟在雲床後便是。”
元恕連忙跟在雲床後,垂眉斂目,亦步亦趨。
蕭衍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銳利的目光仿佛能穿破她的僞裝,直接看到那屬于靈族的靈魂。
輕輕收回視線,他望了眼昏黃的天色,一如平日般冷淡沉默。
最後一次收回蔓延而開的神識,元玖靜靜立在天霜城虛空之上,依舊如往常一般表情冷峻,漆黑的眸中卻有着壓抑不住的複雜情緒。
“少君殿下,天霜城已盤查了三天,并無恕兒的蹤跡……蕭郁離去了天維城,剛剛亦傳訊告知我并無……”
“不必說了,我已知曉。”元玖忽然出聲,冷冷打斷了封絕的話。
封絕沉默片刻,仿佛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少君殿下,可要延長封界時間?”
“不必了,三日之期已至,讓魍魉軍回駐地。開啓靈禁吧,我即刻回靈邈山複命。”
夕陽一寸寸下沉,逐漸收斂了萬丈光芒,只餘半邊天空流光溢彩的晚霞。元玖淩虛而立,望着腳下的恢弘城池,熙攘人潮。
“三日畢,靈禁開。”
封絕的聲音又一次在城中浩浩蕩蕩地響起,許多急着返回人界的靈修都往城門而去,漸漸彙成河流。
恕兒,你真的不在天霜城嗎?
忽然,他的視線微微一凝,一張雲床上,兩道身影若隐若現,雲床下還有着一女修亦步亦趨緊随其後。
仿佛察覺到有視線落到自己身上,隔着重重帷幔,蕭衍往元玖的方向冷冷掃了一眼。
目光一觸即分。
收回目光,元玖眉頭微皺,不再停留,身形漸漸消散在虛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