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嗎?”
“我們要去的地方在哪裏?”聞爾笑了笑,“是有一些私人感情,但不太方便說。”
“大約還要兩個小時的車程”Marcus答道,“市中心遭到襲擊的頻率很高,我們的安置點在首都最北邊的遠郊。”
聞爾“唔”了一聲,又問,“離W酒店遠嗎?”
Marcus輕輕皺了下眉頭,而後以一種很客氣的口吻說,“聞先生最好與我們一起住在營地,W酒店雖然可能居住條件好一些,但那裏有潛在的危險。”
聞爾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但也沒解釋,微點了下頭,“沒問題。在和你們談好的行程裏,我都會遵照你們的安排。”
“聞先生,”Marcus帶了幾分嚴肅,“你對這裏的情況大概還是不太了解。我衷心希望您慎重獨自行動。”
聞爾笑了一下,“您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他說完從身上摸出手機。手機上,顯示兩條新的信息。正是霍臨瑞發來的。
他看了一眼,就笑了,也不回,又把手機放回褲兜。
Marcus的車穿街走巷,繞開破損太嚴重的路段,他對市區相當熟稔,邊開着車邊和聞爾沿途介紹。
“我們經常來這裏派發物資。”車駛進一條街區,Marcus把窗子搖下來,和車外的兩個孩子打招呼。
兩個看上去約莫□□歲的男孩子,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大一點的那個叼着一條枯草根,蹲在一片碎成塊的鋼筋混凝土廢墟上。
聞爾的眉心好像凝在了那裏,久久沒法展開,耳邊Marcus的聲音仍在繼續,“這兒原來是一所學校,兒童署曾經在這裏推廣女孩公平教育。戰争打響後,連原來有學上的孩子們也沒辦法在接受教育。你看——”
聞爾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一間尚未倒掉的平房裏,兩三張破舊的桌椅堆疊在角落,中央是簡易的睡墊,幾根木條支起的爐竈架着一口黑乎乎的鍋,看着冰冷堅硬,卻是那四周唯一最有生活氣的東西。
“這是少數沒坍塌的房子,現在住了幾家人。”Marcus說,“營地只能吸納極少數的人,重傷員,孤兒是優先的。所以我們一直在呼籲周邊國家接受更多的難民。但現在,這正變得越來越困難。”
“因為越來越多的沖突?”
“這只是一個原因。也因為戰争的範圍越來越大。難民不斷增多。這對于所有的人道主義救援者來說,都是巨大的壓力。在S國,志願者面臨相當危險的處境,開戰以來幾乎每天都有人犧牲或受傷。”Marcus敘述的口吻十分沉穩,他朝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和聞爾說話的間隙裏同他們打招呼,詢問他們還有多餘的食物嗎?他時不時指向聞爾,像在介紹他的到來。
☆、堕入看不到希望的絕境
聞爾聽不懂當地語言,但大概猜到Marcus在和他們說,這位先生帶來了援助。因為每個和Marcus說過話的人都朝他致禮。
像霍臨晞這樣出身的人,從小沒有普通男孩有過的“想當警察、消防員”等等的英雄理想,在他的圈子裏,很少人有除了繼承家業外別的打算。而繼承家業也是一個技術性競争性共存的難題,奪産之類的事情一點也不少見。
霍臨晞和他哥說要做演員時,就等于斷了要争産的這條路。老爺子娶了個女演員,卻不見得對演員這個職業有一絲一毫的好感,在霍存勳的眼裏,演員等同于戲子,也就等同于不入流。
聞爾舔了一下有些發幹的唇,腦中浮起剛剛看到的兩條信息。
“臨晞,我幫你瞞不了多久。爸爸生日前你務必回來參加他的生日宴。”
“我在當地給你找了安保。到了那盡早和他們聯系。”
好在霍存勳不看娛樂新聞,日常對他兒子跑去當了演員這件事假裝不存在,也好在所有人都不敢跑到他面前去說他兒子在演藝圈混的情況。不然大概又要被氣到七竅生煙。
霍臨瑞是個稱職的大哥,甚至可以算得上相當出色。霍臨晞十來歲的時候,常年被一群纨绔調侃,說他哥對他的保護欲之盛,讓他宛若一個小姑娘。
而霍臨晞和這幫人在一起的常态就是笑一笑,當他們在放屁。
和霍臨晞在交際場上有過幾分交情的關家太子女關宜有句論斷,“霍少?你要兩分面子他能給到七分。無論什麽場合,有他作陪,必定長臉。但他那游刃有餘之下有幾分真心,那可就難說了。”
當關宜知道這位堂堂少爺竟然跑去拍戲,挨闊少們吃不了的苦之後,無不帶着點嘲諷說了句,“小霍少這個人,面具可有點多,還真是個當演員的料。”
這話說出來沒多久,就被某個閨蜜“表忠心”式地傳給了霍臨瑞。霍臨瑞于是組了個飯局,以為霍存勳的健康考慮為由,放話說私下議論他弟弟當演員這件事的,等于和他霍臨瑞斷交。
從此,圈子裏沒人再公開提霍臨晞跑去當了演員,還改了名叫聞爾這件事。
接近一個半小時的行程後,聞爾逐漸适應了嗆人咽喉的空氣,習慣了滿目瘡痍的街景。吉普車朝着遠郊開過去,周遭逐漸變得荒蕪,印入眼的唯有野草和沙丘。
并沒有什麽值得目光留戀的景致,聞爾偏了點頭,看着Marcus問,“目前,營地裏有多少人?”
“2069人,”Marcus說,“我們搭建了大約300個臨時安置棚。還有十多位無國界醫生,幾十位志願者和我們在一起工作,他們為遭遇性暴力和其他暴行的孩子和成人提供心理救助,以及一些基礎的教育。”
聞爾愣了一下,這個數字比他想的還少一些。他對S國的新聞留心的也不少,卻還是沒料到。
“像這樣的難民臨時安置營在整個S國大約有90多個。”Marcus說,“也就是說,在目前仍留在國內700多萬人裏,大約有五分之一的人能得到援助。”
對人間疾苦知之不多的霍少爺擡起手,用力刮了一把眉心。
Marcus的餘光掃到他的神情,緩緩地說,“聞先生,你有心到這裏來,已經很讓人欽佩。至于能做多少,這是我們的工作職責。”
聞爾陷入了沉默,靠在椅背上仰起頭來,不知道在思考什麽問題。
Marcus很有默契地不再說話。車子經過一處政府軍/方檢查站,很快地就通過了。聞爾從車前玻璃朝外看,不遠處是一大片白色帳篷,整齊劃一,和剛才一路經過的或混亂無序或伶仃寥落的景象大不同。
一些穿着相同背心的人們穿梭于帳篷之間,井然有序,搭建出了一個和兩小時車城外全然不同的空間。聞爾觸動地輕嘆了口氣。
“這都得益于人道主義志願者的努力。”Marcus似有所感的說。
Marcus把車停在一塊開闊的平地,對聞爾說,“前面就是我們工作人員居住的地方,聞先生可以先把行李放過去。按照計劃您會在這裏居住兩周時間。對了,這裏的信號不是很好,我們會給您發一個對講機。”
聞爾點了點頭,沒什麽異議,下了車去車尾箱提行李。離開了車裏,外面的熱浪襲來,他的後背迅速起了細密的一層汗。
好在現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這裏室外溫度最高能達到60度,幾乎是要把人融化的恐怖高溫。除了灼熱,夏天蚊子等各種昆蟲的猖獗也會帶來讓這裏生存環境更加惡劣的傳染病。
Marcus為聞爾準備的宿舍在營地算得上是條件最好的,一間大約有20方的平房,有一把電扇,一張單人床,一套辦公桌椅。聞爾收到了一份十多頁的注意事項說明,包括讓他不要擅自離開營地的活動區域,以及萬一遇到襲擊時該如何盡快撤離。
聞爾在硬板床上坐下來,脫下皮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足尖,休息了一會。他放在一邊的手機響起來。
等不到回音的霍臨瑞給他打了電話。
與此同時,二十公裏外的W酒店,呂文維正在她的房間寫一份策劃。她報了一個年度選題,細分了十多個視角,從各個方面來寫目前S國所面臨的局面。
局勢正在變得更為危險和複雜。交戰的大國間進入看不到休止的博弈,而所謂的“代理戰”的演變,讓進入S國的雇傭/軍越來越多,不受控制的武器,混亂的殺戮和暴虐正越來越頻繁地上演。
一切正在堕入看不到希望的絕境。
呂文維在當地已經收集了許多聯絡人,她現在要做的是寫一份脈絡清晰、盡可能全面的大綱,從不同人的故事來展現全貌。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道,“随着各方軍事武裝和通過地下渠道到來的雇傭/兵團的增多,在S國,受到性/虐/待的女性和性/侵的男童逐步增加,他們遭到了令人發指的暴行。”
寫完這一段,她就停下來揉了揉眉心,她采訪過的孩子的臉清晰地映在腦裏。
一個精瘦的男孩子,眼皮總是垂着,四肢有種說不出來的緊張。呂文維在街頭碰上他,從他的眼底看出極深的恐懼和憤怒來,于是職業敏感促使她走過去嘗試和他聊天。
呂文維先是問他的生活情況,男孩一個字也不肯說。臨走之前,她拿起相機來,男孩兩個手緊緊握着拳,從喉嚨口低低地吼出一句:我要殺人,要殺光他們,把他們剁成碎片。
她當下心頭一顫。馬上聯系熟知的心理援助志願者。
此後很多天,她一直跟進,慢慢從男孩和志願者的只言片語裏了解到他遭遇了什麽。
呂文維當了這麽多年戰地記者,冰冷的孩童屍體見過,失去四肢的殘疾孩子,眼睛被流彈打穿的孩子見過,她本應該不再陷入極大的憤怒或悲傷裏,卻依然在那一晚再度失眠。
她無力改變這一切,甚至當她想盡辦法把這些說出來,都面臨巨大的心理折磨。比如,這是不是對當事人的再度傷害?然而如果沒有人說出來,這些罪行就永遠被埋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戰争泯滅的不止是文明,還有文明缺席之後逐步裸/露的人性。
呂文維看着自己寫的大綱發了會呆,她雙肘支起來,撐着頭,直感到頭皮一陣發麻。她用指尖撓着頭皮,然後終于寫不下去,站了起來,走出自己的房間,去找趙明倫。
她敲開趙明倫的房間門,直接說,“你還有煙嗎?”
她原本不抽煙,但這個地方完全買不到酒,只好另找途徑排解。
趙明倫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不抽煙嗎?”
呂文維焦躁地撓了撓頭發,“我寫不下去。”
趙明倫有感同身受的焦慮,無力地嘆了口氣,說,“女孩子別抽煙。對以後生孩子不好。”
呂文維:“……”
這時候還提這茬。
她實在是無語,有氣無力地在趙明倫房間門口癱坐下來,仿佛整個人剛從噩夢裏醒過來,帶着一身的驚惶。趙明倫在她對面也席地而坐,兩個人大眼看小眼了好一會。
在I國,當她第一次在戰地見到流血不止的孩童時,她幾乎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被打穿了一個口子。雖然未為人母,但女性對于兒童的憐憫似乎總要更多一些。然而還不到十分鐘,她就見到了平生所見第一具兒童的屍體。
她幾乎快要崩潰了。如果不是職業逼着她清醒地站着,說着話,她在那一刻只想逃跑,哪怕是做一個沙漠中的鴕鳥呢。然而不行,攝像機在她面前,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慢慢飄出來,“我所在的地方,二十分鐘前發生了一起恐怖襲擊。警察封鎖了爆炸發生的商場。據透露的信息猜測,一名懷抱嬰兒的婦女充當了此次的人肉|炸|彈。現場十分慘烈,目前已有數十位死者,包括兩名兒童。”
☆、我不是報道機器
她錄完這段視頻,攝影機關掉的一刻,就找了個欄杆扶着,忍着泛酸的胃疼,站了許久。
播出的片段裏,她顯得沉穩冷靜,聲音清晰,身後不遠處的畫面打了厚厚的碼。
“文維,你要抽離一些。”趙明倫拍了拍她的背,“說得冷酷一點,你要麻木一些。”
呂文維低下頭,把臉埋在手掌裏,深呼吸了數次,而後擡起頭來。“我一直避免徹底的麻木。每天都在提醒自己,這一切,都不應該發生。”
“哥。”聞爾接了電話。
霍臨瑞低沉的聲音傳進來,“兔崽子,平時不回我信息也就算了,到了那種鬼地方也不回,你想……”
為了顯得不那麽婆媽,他把“想急死我”咽下去了,磨着牙尖說,“你他媽能不能靠點譜。”
“我這手機號是登機前難民署的人給的,你這麽快就要到號碼,我看那李小姐真是利落,怪不得哥用了她十來年。”
李喬兒是霍臨瑞的秘書,也是傳說中的紅顏知己。霍臨晞當年放暑假,沒事閑逛,跑霍氏總部大樓吃了頓食堂,偶遇這位,十分混賬地叫了人家一聲嫂子,害的李喬兒以為嫁入豪門有望。結果霍臨瑞這麽多年一點表示也沒有。
霍臨瑞冷冷地說,“我捐了這麽多錢,她和那幫人搞好關系當然是理所應當。如果這就算利落,是你這小子要求太低了。你回來管兩天,就知道霍氏用人是什麽标準。”
聞爾一笑,“我幹嘛費那事兒啊,哥掌舵,霍氏從來就沒出過岔子。”
霍臨瑞沒理他的話,“爸爸正月十五的生日,你過年不回來,這日子也必須回來。”
聞爾聽着就能想到他哥現在是什麽表情,頓了一下,沒吭聲。
“臨晞,你也該鬧夠了。”霍臨瑞沉默了許久,終于說,“爸爸這兩年态度已經軟了很多,你回來和他認個錯。別再瘋了。”
聞爾挑起一邊嘴角,“哥,這話我就不能認同了。我能順利‘瘋’那麽久,沒你的支持行嗎?沒你打招呼我能這麽快紅嗎。雖然我這個人一向挺混賬的,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霍臨瑞被他這夠直接的大實話堵了口,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霍家兩兄弟之間,兩個霍公子和霍老爺子之間,關系都有點微妙。
“哥。先不說這個。”聞爾把他那招人煩的語調收了起來,頓了頓,“感謝你幫我找保镖。這裏的雇傭兵只認錢不認人,我拍戲那點錢還真花不了幾天。”
他不接代言不接綜藝,只有片酬,的确沒多少錢,四年下來,身家還不如他哥一個指甲蓋。
霍臨瑞只要他弟用正常的口氣和他說話,就沒什麽氣了,沉聲道,“瘋夠了就給我回來。”
聞爾喉口随意地應了一聲,聽上去像個不怎麽認真的敷衍。霍臨瑞本來就拿他沒招,又嘆了口氣挂了電話。
“呵,”聞爾把手機扔在一旁,掀起床板上的白色床單,提起行李箱放到上面,從裏面翻出來幾件東西。
——是章立秋這位隊友出的主意:幾大包火鍋底料和幾瓶辣椒醬。
他看着自己不遠萬裏帶來的東西,不由笑了。自言自語地低聲道,“我這怕是信了她的邪。”
章立秋那天一邊啃着燒烤一邊跟他說,“別說她不喜歡名牌包,就是她喜歡,你拿去那送她她也用不上啊。在戰地背個愛馬仕去采訪?有病麽?”
聞爾看着她毫無吃相的叼着竹簽子,好脾氣地問,“那您老人家說我該帶點什麽?”
章立秋眼皮不擡,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手上的肉,“那種地方,最想念的肯定是……祖國的美食啊……”
聞爾看着她的吃貨神情,根據“人以類聚”的理念揣摩了下,道,“好像,是有點……道理。但是這些過不了境。”
章立秋思考片刻:“對了。她喜歡麻辣火鍋,還有……她老家樓下菜市場大媽自制的辣椒醬。以前讀書的時候一放假回來都帶好幾瓶。”
聞爾随即問,“老家?是哪?”
此刻聞爾看着她建議的東西發了會兒呆。心想,章立秋那貨估計是壓根沒來過這,這麽熱的地方誰會想吃火鍋?想吃辣椒?可我還真想都沒想就去買了,确實是有點瘋。
小霍少會逢場作戲,也會把酒言歡,可還沒試過真心追人。
行吧,好在都是不會變質的東西,要不然這裏連冰箱都沒有一個,帶都白帶了。他于是自我安慰了下,從行李箱裏把幾件日常衣物拿出來,用折疊衣架挂好,接着把行李箱拉上,塞到了床下方。然後他四下一看,輕輕皺了下眉頭,随即從褲兜裏摸了一包濕紙巾出來,把床架從頭到尾擦了一遍。
倘若劉露露在這,她會十分驚訝地發現,她老板竟然還會打掃衛生。
聞爾收拾完,靜了會,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出去。
“lv”,Robert的聲音傳過來。
趙明倫的房間門敞着,Robert遠遠在走道瞧見呂文維坐在門口,走過來。
“Hey,”呂文維擡起頭和他打了個招呼。
“Good news”,Robert沖她笑了笑, “he is alive.”
呂文維一下站起來。
Robert說的是M先生,呂文維一聽就知道。她那天去采訪後,Robert駕着車剛剛開到校門口,就聽到“轟”的一聲。
她和Robert在戰地待久了,都能聽出來這是小型炸|彈爆炸。而從聲音的來處看,正是他們剛剛離開的小樓。
Robert和她對視一眼,呂文維立即起了一身汗毛。
會這麽巧合嗎?在他們離開,且剛剛到達安全距離後就有人炸了M先生的秘密居所。
還是Robert的車被人裝了定位?
呂文維很快想明白的事,Robert也一樣,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呂文維很快地說,“It’s not your fault.”
Robert立即調轉車頭,呂文維的心髒飛快地蹦起來。老實說,她對所有的政治領袖從來沒有好感,但剛才和M先生的交談還是讓她對這個人産生了些許欽佩。
M說,我知道我的力量在現在這種局面下和飛蛾撲火,螳臂當車沒有區別。可我依然要代表大量的平民發出他們的聲音。這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土地,所有争奪我們的領導權的大國都是貪婪的,不正義的。而國內的政權和各方武裝也都是為了利益,吸着人民血肉的魔鬼。我手無寸鐵,唯有發聲,是我唯一的力量。
呂文維不希望他就這樣死了。
當天,她和Robert折返那座小樓時,三層小樓已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之下依稀能看到殷紅的血跡。
Robert給新聞中心總控打了電話。不久後,聞訊而來的救護者和記者包圍了這裏。
呂文維離開了,她在校園裏走了一圈,找了一個角落坐了下來。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讓她不得不找個沒有火/藥和血腥味的地方待一會兒。
Robert找到她時,她放着空,看着天空上的幾抹淡雲彩,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Robert站在她身後,拍下了幾張照片。
聞爾在這位知名大記者的推上看到這張照片時,直覺那就是呂文維,他細看了很久,甚至覺得呂文維當時在流眼淚。
你?怎麽知道?呂文維站在酒店房間門口,問Robert,她的意思是,你怎麽知道M還活着。
Robert從随身攜帶的小包裏掏出紙筆來,寫給呂文維看。
呂文維愣了一下。
Robert寫給她的話是,我們那天采訪的,只是一個替身,和他長得極像,是一個自願為他犧牲的普通人。但那些講話,則是M的原話。他需要在全球性媒體的鏡頭前把這些話說出來。
呂文維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她連一句随口的評論都說不出來。
所有的真相,哪怕是知名媒體報道出來的真相,都不見得是完全真實的,甚至連記者本身,也無從得知全部的真相。
然後她輕輕地笑了一下,自嘲地說,“我做了那麽多年記者,還是太天真了。”
比她更有經驗的Robert拍了拍她的肩,什麽也沒說。
“有很多情緒對于我們來說是不必要的,”明倫等Robert轉身走了,把剛才他沒說出口的話接着說了出來,“自責、無力、挫敗,這只會讓你寫出來的東西暗含某種傾向,顯得不夠專業。”
呂文維頓了頓,笑道,“你說的沒錯,确實不必要。但是,我不是一個報道機器,身為一個人,這些卻是不可避免的。”
☆、聞爾朝她走過去
她轉了轉手腕,聳了下肩,“謝謝你,我現在好多了,需要去把大綱寫完。”
趙明倫走到房間的辦公桌前,打開抽屜,拿了一包速溶咖啡,遞給她,“酒店咖啡廳的咖啡停了幾天了,你将就喝吧。”
呂文維抿了下唇,朝他揮揮手,“得,你留着吧。”
她轉身回了自己房間,倒了杯清水放在電腦旁,安靜了會,然後繼續敲她的鍵盤。
“本題計劃采訪一位聯合國官員,一位無國界組織的心理援助醫生。”
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她寫完了這份大綱的初稿,看了兩三遍,确認沒有錯字,開始發郵件給國內的副總編。
酒店裏的網絡時好時壞,這封郵件過了二十分鐘才終于順利發過去。郵箱轉回首頁,呂文維看未讀郵件上的小紅字,有點出神。
采訪M先生前,章立秋給她發的那封郵件她一直沒有點開看。
此時她卻莫名有些想聽,鬼使神差地,她指尖一點,那段章立秋這個職業娛記錄下的音頻以奇慢的速度開始下載。
那段錄音, 大約只有20秒, 呂文維等它下載下來等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好在她習慣了龜速網絡, 一點脾氣都沒有。
前面顯然是缺了一段, 是聽出來對方是聞爾才開始錄的。
“聞爾?”章立秋的聲音掩不住的驚訝, 還帶着一點困倦, 像是被吵醒的。
“我找工作室的人要了你的電話。我知道現在很晚了, 打擾你非常抱歉。”聞爾的聲音相當急促, “可我給文維發了很多信息她沒有回。只能來找你确認。你知道她是住在哪家酒店嗎 ”
章立秋從來沒聽過聞爾以這種語速說話, 頓了一下, 而後說,“她就住在官方新聞中心, W酒店。怎麽了 ?”
她這話一說出來, 錄音裏聞爾原本輕微的呼吸聲驟然停了一下。然後, 呂文維聽到他用一種勉強鎮定的口吻說, “我..我剛剛看到W酒店遭到襲擊的新聞。”
章立秋突然提高了聲音:"“你說什麽?你确定嗎? ”
聞爾:“我很确定。章記者, 請你快和你們新聞社的負責人聯系。我… ”
他仿佛在思考些什麽, 而後聲音逐步平穩, “我想想辦法。”
錄音戛然而止。
呂文維聽完, 有一種被人點了穴的感覺, 她怔住了幾秒, 覺得心口有一點麻。這個只見過一次面, 發過幾次信息的男人, 似乎對她真的有些上心。
她在酒店網絡太差, 也不上社交軟件, 不知道聞爾公開說了什麽。而章立秋也沒有告訴她聞爾要來的消息。此時距她上一次回複聞爾的消息已經過去了半月。從她回複 “你別為了我耽誤工作”後, 聞爾都沒有再給她發信息。
呂文維心想, 真是注孤生的命啊, 他大概有別的追求對象了。有誰會對一個只見了一次, 還常年在戰地的人念念不忘呢。
雖然她自覺聞爾一點也不适合她, 但到底還是避免不了一絲失落。
她其實都有點忘了聞爾的長相, 出于對一段尚未進入暧昧期就夭折的情感小插曲的緬懷, 她把那段錄音保存了下來, 然後點開了浏覽器, 想搜一張聞爾的照片存在手機裏。
可惜, 天不助她, 她剛剛輸入聞爾兩個字, 房間裏傳來熟悉的斷電聲。
司空見慣的停電又來了。本來就茍延殘喘的網絡徹底斷了。
呂文維看着 “該頁無法顯示”苦笑了下。好不容易有閑功夫想想感情的事兒, 立即就遭到了打擊。
看來老天不讓她磨磨唧唧地緬懷, 誓要給她把某種隐秘的失落情緒扼殺在了搖籃裏。
時針指向表盤下方, 接近下午六點。
聞爾在難民營的第一頓晚餐是難民署的工作人員特意為他準備的。一個只比核桃大一點的蘋果, 兩塊面包, 一塊真空包裝的雞胸肉。
聞爾把那兩塊面包吃了, 雞胸肉和蘋果掂在手心裏, 走出了自己的宿舍。
Marcus吩咐過他, 沒有行程不要随意走動, 因為即使安置點這裏大部分是老弱病殘, 婦女孩童, 但也不排除會有暴力事件的發生。在戰争環境下成長起來的男孩子, 尤其是那些受到過傷害的, 有暴力傾向的可能性非常大。安置點雖有安保, 但人員配置并不夠。
聞爾的宿舍離安置點大約有幾百米, 他一路走過去, 遭到了一些目光的打量。多是在帳篷裏待不住, 走出來玩的孩子們。
聞爾手上攢着在這裏非常罕見的新鮮水果和 “葷腥”,原本想送給一個孩子吃, 可走到營地時, 看到好幾個孩子沿途一直盯着他, 頓時不知道該給誰。
小霍少能給朋友游艇派對上的模特們一人送一個包來打發她們的搭讪争奪戰。但此時的聞爾手上僅有一個蘋果, 一塊肉, 并且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分給那些滿眼都是渴望的孩子。
這世上大部分問題都可以用錢解決, 眼下這一種, 屬于極少數。
聞爾走了一路, 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做麥芒在背, 他從前走紅毯時, 是無數閃光燈和充滿愛慕的目光射在他身上, 而現在, 則是一種令人心理壓力巨大的幾乎把他釘在地上的目光。
語言雖然不通, 但那目光裏包含的複雜情緒聞爾卻都接收到了–讨要, 羨慕, 甚至還有些許仇恨。
Marcus交待的一點也沒錯, 當這裏的人并不知道眼前的陌生男子是給他們帶來了糧食和物資的那位時, 這些目光才反映他們平時日常的心理狀況。
病态, 但不是他們的錯。
聞爾掂着那顆蘋果走在有些狹長的通道, 一邊走一邊朝兩旁看。錯落的帳篷一間接着一間, 像白色的小山丘, 一眼看過去看不到頭。
他緩步走着, 忽而聽到一個微弱的女聲, 是從他身後傳來的。盡管聽不懂, 但他能聽出一些節奏來, 這聲音仿佛是在哼一首童謠。
聞爾轉過身, 循聲望去, 一個極為瘦小的女孩子, 七八歲的樣子, 還沒到需要把美麗的頭發都藏起來的年紀。她有些蜷縮地站着, 身上的衣服仿若是一塊大大的方巾随意裹了裹, 皺皺的, 有些髒。她的長頭發卷曲地垂着, 眼睛很大, 鼻子秀氣可愛, 額頭上有一個很明顯的圓形傷疤, 還沒好全, 仍有一些血跡延展到眼角上。
聞爾朝她走過去, 小女孩下意識地後退兩步。
“Don’t be afraid.” 聞爾脫口而出, 然後他才意識到, 這小姑娘不見得聽得懂, 于是他停下來, 把那個小小的蘋果放在地上, 彎下身子來朝她打手勢。他把右手放在心髒的位置, 輕柔地拍了拍, 意思是讓她放心, 自己沒有惡意, 然後指了指地上的蘋果和手上的那一塊包裝肉制品。
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讓他生出了巨大的同情心來。
剛才沿途跟着他的幾個大男孩齊齊驟然走近了,光從他們的身體語言來看就極不友好。小姑娘明顯地恐懼起來,肩膀劇烈地抖動着。聞爾蹙起眉來,他站直起身,掃了圍上來的幾個男孩一眼。
讓他喝止這些孩子們,他倒也做不出來,同是被苦難挑中的對象,沒有誰比誰更可憐。可就在眼下,在這一分鐘裏,他的心的确是倒向了那個看上去更讓人心碎的小女孩。
聞爾大步走了過去,在女孩兒面前站定,攤開手心,伸到她面前,朝她溫柔地笑了笑。
他長相本就斯文,眉眼帶笑的時候整個人一幅與世無争的模樣,怎麽看也不像個會施暴的壞人。如果是在國內,他這個樣子只怕要迷倒一大群小女生。
然而眼前這個小姑娘還是一動不動,眼神裏的驚恐未散。
聞爾輕輕皺了下眉,接着把手上的東西都放在地上,雙手背到了身手,沖她一點頭。
小姑娘猶豫一會,接着飛快地撿起那個小蘋果塞到了懷裏,然後指了指地上剩下的那塊真空包裝,擺了擺手,又看了看四周的男孩。
她非常自覺地只要了那個蘋果,接着在聞爾的注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