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維頓了一下,淡淡地說,“對不起死難的平民。”
方才的氣氛是正常的陌生人會晤,在聞爾的努力下還有點像約會,被呂文維這句話一攪,卻開始像一場嚴肅的演講。
“我剛剛是開玩笑。我想和你做個朋友。”聞爾強行改口,“不是崇拜,是喜歡,不,欣賞可以了吧。”
呂文維原本目光垂着,聞言擡頭看了聞爾一眼。
聞爾目光灼熱,像足了那些追着他全球跑的女粉絲。
呂文維笑了一下,“你很可愛啊。”
她就是順嘴那麽一說,和在社裏跟不谙世事的實習小女生說話是一個性質。然而聞爾似乎聽不得這樣的稱贊,他握着玻璃杯的五指指尖顫了一下,想回句什麽又沒說出來,不好意思地近乎笨拙了。
呂文維雖然不追星,也能猜測這些男明星每天要收到多少狂熱的稱贊,眼前這小鮮肉這般羞澀,擺明了是喜歡她,這多少讓她尴尬。
她大學裏談過一次戀愛。男孩要回老家繼承家族生意,男孩父母對她很滿意,表态一畢業就結婚,接着順理成章生孩子,呂文維願意的話,就在當地給她找個安穩的工作,不願意的話就在家當少奶奶。
呂文維表面上說,好的好的。心裏說,去你/媽的。
男孩聽父母的,于是呂文維爽快分了手。
然後就單身至今。
“那個什麽,你看有什麽問題你能答的,就答一下。”呂文維抽離尴尬,把自己的手機推到聞爾面前。
聞爾看着她纖細的食指搭在銀湯勺上,小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得上下搖,很像是聽歌的時候打着節奏。他輕輕一笑,拿過呂文維的手機看。
他慢慢地,仔細細看,等呂文維喝完了湯,他擡了點頭問,“主菜點了羊肚菌配小牛排,馬鞭草醬三文魚,你愛吃嗎?”
呂文維随口回,“我一頓頓外賣的人,什麽都吃。”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最難受的莫過于自己的一切名聲和利益都是建立在別人的苦難之上。這讓我每天掙紮煎熬。——戰地記者詹姆斯納奇威爾。
☆、都是人嘛,不是聖賢
聞爾浏覽那提綱的目光頓了下,而後喃喃道,“你在戰地都是有上頓沒下頓的,回國怎麽也不吃好點?”
話音剛落,服務生推開門,兩盤擺盤考究的主菜分別放到呂文維和聞爾面前。
“請慢用”。服務生客氣地說。
“謝謝。”聞爾點頭致意。
呂文維眯着眼睛研究起搭在烤三文魚上的那層皮是用什麽做的,随意回複了一聲他方才的問題“哈?”
對初次見面的人來說他的話有些過界,聞爾本就說得含含糊糊,被呂文維這麽哈一下,他就不再問了。
“這個問題,最欣賞哪個女演員。我可以回答沒有麽……”聞爾把呂文維的手機放下來,假裝回答問題。
呂文維放棄了研究她一竅不通的烹饪之道,抓了抓頭皮,回道,“我不知道。可似乎不是情商高的答法。章立秋那裏面有這問題?我怎麽沒留意。”
她說着要去拿自己的手機看,聞爾長長的食指把手機往裏一撥,呂文維的指尖沒碰到手機,碰上了聞爾的手。
聞爾的手指顫了下,兩秒鐘後,他兩個耳廓以可見的速度紅了。
呂文維:“……”
她趕緊把手縮回來,有種調戲了小鮮肉的負罪感。
縮回來之後她心道,神經病啊我。哦不,神經病啊他。
她乘着聞爾低頭,又仔細看了他一眼。
聞爾的眼睫毛垂着,中間部分因為太長有些尾部交叉成X狀,眼尾那根根分明。他的鼻梁在唇角投出個陰影,看上去……十分性感。他的頭發做了造型,看上去有些硬,但如果是剛剛洗完澡,那頭發應該是挺柔軟的一片。
有那麽一點意思。呂文維舔着牙想,也許這回她能記住這個長相。
單身女青年面對萬裏挑一的帥哥,不可避免地有點心動。
都是人嘛,不是聖賢。
服務生剛剛添了紅酒,酒香繞在鼻尖,呂文維盯着眼前的那杯紅酒,猶豫要不要喝。她回國後有一點小酒瘾,然而此刻卻要保持理智。荷爾蒙和理智的抵抗本就不相上下,她不想讓酒來增強荷爾蒙的力量。
她的手機這時突然跳出一條微信來,兩個耳朵紅透的聞爾擡起頭來,給她遞過去,“你先看。”
微信是章立秋發的:“怎麽樣。小帥哥配合不?”
正在控制自己不良思路的呂文維不想理她。沒等她把這條删了,又一條跳出來,“他對你有什麽意圖。約p麽?要是的話,睡一覺你不虧。”
資深單身女青年們平時的葷笑話也不比男人們少。然而呂文維正坐在一位碰個手指都臉紅的小帥哥對面,她下不去手啊。
呂文維回道:“那我現在就把你的錄音筆扔了和他開/房去。”
章立秋發了個“饒命”的表情包。
聞爾見她打字如飛,問,“有什麽重要的事麽?”
呂文維:“沒有。”
聞爾猶豫了會,又問,“男朋友?”
呂文維把章立秋那兩條微信删了,把手機遞回給他,“不是。”
見她惜字如金,聞爾不再問了。
“姐姐。要麽這樣,我加下你的微信,晚上回去我仔細看,看完微信上發文字給你,你可以轉給你的朋友。這樣,我們能安心吃飯,也方便她整理文稿。”聞爾将那提綱從上拉到尾,說,“這問題有點多。”
要微信的理由堪稱十分充分,連方便章立秋寫稿都搬出來了。
呂文維正要回答,她出門時綁在頭發上的黑色發圈崩了,發梢輕輕打在餐盤邊緣,差點沾上醬汁。她貌似對這種事很習慣,把手腕上另一條皮筋退下來,用兩手把頭發束好,重新綁了個馬尾。
這個動作也就不到十秒,聞爾覺得有點度秒如年。女神你就不能買點質量好的皮筋嘛……
結果女神十分随意,棒好了馬尾說,“哦。行啊,那你自己掃一下。”
聞爾很歡快地拿出自己的手機。
“不過戰地通常信號很差,我不在國內時很少看微信。”呂文維補道。
聞爾一時眼神有些沮喪,但很快就又明亮了,“姐姐沒關系,你自己注意安全就好。”
呂文維心想,什麽叫沒關系。。。
然後她又從聞爾的表情裏讀出了那麽點“來日方長”的意思,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我和你并沒有什麽來日啊,這位鮮肉朋友。
“既然不談工作了,那安心吃東西吧。”呂文維拿起刀将小牛排切了一小塊,“好吃。”
這種鮮美的明星小弟/弟,滾個床單很美好,談戀愛什麽的……哦,對,她這個年齡談戀愛絕對是要被逼婚的……這位美好的肉/體顯然不适合結婚。
聞爾卻不知道他想追的小姐姐心裏在想什麽少兒/不宜,他邊切着牛排邊關切地問,“姐姐你這次要去多久?你住哪,有沒有同事?”
他想問的其實是有沒有危險,可這明顯是個白癡問題,最關鍵的是他知道這個問題問出來是對呂文維的不夠尊重。
呂文維吃飯速度相當快,不多時就吃了半塊牛排,她用叉子把剩下半塊拿起來咬了口,說,“這問題要問交戰雙方。I戰打了四年,誰又知道這次要多久。有一位攝影同事,這次情況可能更危險,領導也許不允許我單獨行動。”
聞爾并不在意她吃姿不雅,但聽到最後一句時卻是繃緊了下颚。
這些天英文媒體的報道已經鋪天蓋地,S國政府與數股反政府武裝多年來打得不可開交,聯軍宣布對S國政府發動空襲,S國政府宣布對聯軍使用生化武器,反政府武裝用人肉炸彈襲擊政府軍……
現代戰争方式多樣,也将人類可以實現的殘酷又推升了幾個層級。
眼見話題又要朝沉重的那一頭去,聞爾搜腸挂肚許久,最後挖出來一句,“我們電影的宣傳片你看了吧,覺得怎麽樣?”
“哦……”呂文維想起來剛才發布會上那片段,違心地說,“還可以……”
聞爾一偏頭,帶一點自嘲的笑意說,“還可以啊?按着社交禮儀打個折,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很糟糕?”
呂文維吃下最後一口牛肉,擦了擦嘴:“那個,現在流行那個……四舍五入是吧。你就入一下吧。”
聞爾:“……”
姐姐你剛才談情商是不是大言不慚了點。
聞爾按着額頭,把呂文維的手機遞回給她,“記得通過哈。”
呂文維“嗯”了一聲,順手打開,她的微信對話裏躺着章立秋剛剛發來的信息,“上了床能套出秘聞來麽……據說他爸是東南亞李嘉誠……”
呂文維:“……”
卧槽章立秋什麽情況,發個表情包難道不是對話中止的意思麽……怎麽還有一句。也不知道這小弟/弟看到沒有。
呂文維飛快地瞄了聞爾一眼,見他神态自若,不似有看到什麽,暗松了口氣。她把通訊錄點開,見到了新朋友裏一個卡通頭像,下面寫着驗證信息,“Daniel”。
“你的英文名?”
聞爾點了點頭,“對。我的朋友都叫我Daniel。”
“所以你沒有中國朋友?”呂文維随口問。
聞爾又噎了一下,“……我在國外讀書,大家習慣了叫英文名。”
呂文維笑說,“哦,是這樣。你跟我小時候唯一喜歡過的男明星同名啊……”
她說話的口吻再正常不過,絕對不具備調情的精神。然而一個“喜歡”和一個“男明星”,就讓聞爾的心尖輕輕提起來,繼而麻了那麽一下。
聞爾心不在焉地切牛排,腦子裏回放起呂文維方才頭發散開的一瞬。剛才只顧着緊張了,沒看到女神長發飄飄的樣子。有點可惜。
他實在是粉絲濾鏡厚重,呂文維的發尾毛燥地可以去拍洗發水廣告的“使用前”。
呂文維的餘光落在他握着刀叉的修長手指上,男明星的形象包裝細微到手指甲。他的指甲修出了漂亮的弧度,幹幹淨淨,指節漂亮。他握着刀的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距離很長……嗯……很長……
據說這個距離是男人那什麽的長度。
資深單身女青年看得有些心猿意馬,為了澆熄心頭的小火苗,呂文維迅速掃完了剩下那點魚,說,“甜品什麽的我就不吃了。我不喜歡甜的。既然你說回去看,那要不我就先走了吧。”
聞爾壓不住吃驚地微微張了下嘴,“你……你很忙?還是,晚上還有約?”
他的眼睛透着焦急,又隐隐有些期盼。呂文維對着這雙星星眼有點口幹,她提起半口氣,終于沒戰勝酒瘾,拿起紅酒杯一口飲盡,“我不想占你便宜。”
說完她也沒顧上看聞爾什麽表情,拿起包就站起來,“我走了。”
走到包廂門口,站起追過來的聞爾握住了她拉門的手腕。
“占我便宜的意思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聞爾說。
呂文維看了一眼他,聞爾下意識松開手,後退半步,“抱歉”。
呂文維沒回頭,徑直走了。
聞爾的手停在半空。表情凝住片刻,而後對呂文維踏着高跟鞋走路那不太穩健的背影露出了一個笑。
背影消失在走到盡頭,站在原地的聞爾轉了身。
聞爾走回包間,靠在沙發背上,唇邊帶着一絲笑意回想。
他自認為算是個不輕易動真心的人,四年前機緣巧合被呂文維的演講打動,接着去搜了她很多報道看,但也僅停留在欣賞層面,遠沒有到異性之間的喜歡和想追她的程度。否則以他的人脈,想要認識真人也并不多難。
今天呂文維的出現讓他有些意外,同時又似乎有什麽冥冥之中的第六感推着他,沒多想就和自己宣傳交代了一聲,想請她吃飯。
呂文維一身黑裙,踩着高跟鞋走進去的時候,聞爾第一時間把她整個人收入眼底,她那一身着裝顯然不是平時穿慣了的,還背着一個完全不搭的大垮包。很明顯她是因為場合而專門打扮了下,但還是和環境不太搭調。
聞爾心想,這樣的姑娘,會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呢?
他一站起來,無意識間就卸掉了所有油滑,是一副端端正正的溫文爾雅。
在頂層交際圈泡大的霍少,對着什麽人散發什麽氣場幾乎是他的本能,連轉換時間都不用安排。
呂文維把錄音筆拿出來放到桌上的一刻,聞爾不自覺地笑了笑,如果在那之前他對呂文維的判斷僅僅出于社交經驗的話,在這之後,則開始有了“想追一追”的念頭。
聞爾的dates多不勝數,學生時代就不少,酒會舞會各種華麗場面,貼面摟腰禮貌性地帶回住處的,他自己都記不清,而正經談過戀愛的幾乎沒有。直白一點說,他只有女伴,沒有女朋友。
他收斂起玩世不恭,全程扮演了純情小男生,卻不想在呂文維一句“我不想占你便宜”後破功,一着急追到了門口,看起來十分唐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呂文維擡頭看他一眼,眼神似乎在說,“你不是碰一下手就臉紅的嗎?”他立即松開了手。
這是第一個拒絕他的女人,還拒絕得這樣幹脆。
被拒的經驗對他來說實在新鮮,聞爾把和呂文維的對話,以及她的每一個微小動作都回想了一遍。
他發現他還真記的很清楚,和以往的應酬漫不經心過嘴不過腦不太一樣。但記得清楚也依然讓他弄不明白,呂文維對他到底是有沒有意思。
理智和經驗告訴他,剛認識,且被拒了,不應當立即給人家發信息,但他手指不聽大腦的,摸出手機來,盯着剛通過的那個頭像看。
呂文維的頭像是一張I國尚未被轟成廢墟時拍下的舊宮殿。他看了好一會,啧了一聲,手指摸着鍵盤想該說點什麽。
“你的頭像,我11歲的時候和我媽媽去過。”他想了半天,發了這麽一句。
呂文維灌了自己一杯酒,只好叫代駕,正等代駕的間隙裏同時收到章立秋和聞爾的信息。
章立秋:“你到底上沒上啊?”
呂文維一口老血壓在胸口,“有點節操行嗎?你有沒有職業道德?”
章立秋回她,“那是我工作有交集的對象,你有什麽可顧忌的。”
呂文維朝車庫天花翻了個白眼,不打算理她了。
聞爾的信息她也看到了,卻不知道該回什麽。一個讓臉盲症也覺得好看的男人想和她暧昧,這她明白,但和演員談戀愛?
職業生涯沒一天安安穩穩的,談個戀愛什麽的就別找不穩定分子了吧。呂文維一皺眉,把聞爾的信息連同對話框一起删了。眼不見為淨,別想入非非了。
聞爾坐在沙發上等了半小時也沒等到回複,直到他工作室的宣傳葉萌跑來找他。
葉萌在酒店大廳和衆媒體social,拉了個電影宣傳群,招待結束了上樓來找他,想和他商量接受個群訪。
包廂門敞着,葉萌一眼就看到支着兩條長腿不太舒服地坐在沙發上看手機的聞爾。
“那姐姐走了?”葉萌走近他,好奇地問,“老板你到底是約會呀還是熟人交際呀?”
正在定神的聞爾把手機在手裏轉了個圈扔在沙發上,“別八卦。找我幹什麽?”
葉萌笑嘻嘻地說,“幾個老熟人啊,抱怨發布會給的群訪時間太少,我拉了個群,您老得空再說點呗。”
“啊?”聞爾皺起眉,然後又和顏悅色地看着他家小姑娘,“讓他們采導演不好嗎?導演比我能說。我剛剛應付那些問題已經透支我今天的外交辭令額度了。”
葉萌看出來他雖然說話說得油腔滑調,但實際上心情不好。她擺出個為難的表情,“老板,不是我給你找事哈,主要是剛剛童彤在另一個場子透露了接下來工作計劃,說很期待和你的合作,他們都看到了,都想讓你隔空回應下,一來一往就有新聞了呗。”
聞爾屈指敲着沙發邊,擡起眼看着她,“萌萌,群裏發幾個紅包,道個歉。我今天實在不想再說話,也不想隔空回應。行嗎?”
他的眼睛相當漂亮,平常笑起來又清朗又柔和,可這時專注看人的時候卻仿佛能給人無形的壓力,葉萌給他這一眼看過來就無奈了,“行吧。老板。”
“我先走了。”聞爾站起了身,扣上他的西裝扣,朝她一點頭,“宣傳期辛苦你了,明天見。”
演藝圈壓力大出差頻繁,聞爾本來就是個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開出花來的,對着自己員工極少有特嚴肅的時候,能誇就誇,能滿足要求就滿足要求,花錢也不帶手軟的。葉萌看着他背影,心想那呂小姐何方神聖,吃一頓飯能把老板吃得那麽郁悶。
☆、如果就那麽死了你有遺憾嗎
六個月後,S國。
“如果就那麽死了,你有遺憾的事嗎?”
呂文維從劇烈的耳鳴裏逐漸恢複聽覺,冰冷的四肢尚未來得及回溫,恍惚間聽到這樣一句。
她身旁是F國際臺的攝影記者趙明倫,算是來S國後并肩戰鬥的同行。臺灣男人,說話有股呂文維即便跟他成了朋友也難以接受的軟糯口音。
五分鐘前,他們所在的酒店也就是新聞中心遭到突襲。她剛聽到槍林彈雨的聲音,條件反射般從床上彈起來,就聽到外面瘋狂的敲門聲,“快出來,維維!”
她一手撈起身旁的筆記本,沒來得及穿鞋,兩步跳到門口,一開門,趙明倫一把拉起她就跑。
兩個人奔在走道上,周圍是從外邊窗戶裏透進來的火光,酒店裏一片嘈雜,混着槍聲,幾乎什麽也聽不清。
他倆以各自最快的速度朝酒店外跑着,腦中來不及思考,等周遭逐漸靜下來,才氣喘籲籲地蹲下來。
呂文維和趙明倫不約而同觀察了下四周,他倆一路跑到離酒店不遠的一處空曠地,夜色很沉,偶爾被各處的火光點亮。
“找地方躲一下。”趙明倫看了呂文維一眼,“哝,那邊。”
他指了一處殘垣,像是個倒了一半的院牆,兩個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俯下身子,把自己弓成蝦狀朝那半邊牆那轉移。
這一路十分艱辛,一來是兩個人都沒從前一天的巨大工作量裏恢複,很疲累,二來是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新聞中心又是被什麽力量襲擊。
呂文維随身物品就一臺電腦,趙明倫則肩挎一臺相機,兩個人負重雖少,卻都步履沉而慢,挪到那一塊勉強算是遮掩的地方都已經是滿頭汗。
就在呂文維和趙明倫剛剛沿着那崩裂的半牆癱下來的一刻,一顆流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從呂文維的耳朵旁穿牆而過,和她的頭發差了不到兩三毫米。
趙明倫親眼目睹此景,當場僵住,他和呂文維近在咫尺,也堪堪和死亡失之交臂。
“你你你……”趙明倫兩手緊緊撐着牆,喉口好似被濃稠的藥汁糊住一般,發出又澀又啞的聲音,好一會,他才把後半句接上,“文維,你還好嗎?”
呂文維腦中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剛剛死裏逃生,差點就被子彈穿腦而過,但這一刻生理性地四肢冰涼,整個身體的血液似乎都堵在心髒。她狠狠皺了皺眉,搖了搖腦袋,本能地坐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滿了煙塵味的空氣,過了一分鐘,她才找回清晰的活着的感覺。
她終于又開始感到血液向四肢流動,幹涸了的嗓子有了唾液。她咽了咽口水,朝趙明倫看過去,“我……我沒事。”
趙明倫長籲一口氣,拍了拍心口,又伸過手去拍了拍呂文維的肩,“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呂文維艱難地擡起冰涼的手,和他的手相握。兩個人久久不言,卻都像在強忍情緒。
暗夜被火光照亮的頻率越來越高,爆炸聲此起彼伏,呂文維的耳鳴又開始發作,頭重腳輕的錯覺令她泛起惡心感。
一陣爆炸聲後,四周恢複了平靜。呂文維的耳鳴慢慢慢慢緩解下來,聽到了趙明倫在她身旁問,“如果我們就這麽死了,你這一生,有什麽遺憾的事嗎?”
非常不合時宜的,呂文維的腦子裏竟然冒出了六個月前,北京香格裏拉酒店,那個小男生的影子。
她默默地想,當時他都那樣說了,沒和他睡一覺,有點遺憾啊。
趙明倫不知這位平常果敢的女同行此時腦子裏是什麽樣的幹柴烈火,他仰着頭看着夜空,慨嘆道,“如果就這樣死了,我的遺憾就是不能看着我的孩子長大了。”
呂文維拿自己剛剛那略微猥瑣的念頭和他一比,頓覺自己在生死邊緣竟然第一個遺憾這種事,實在是腦子抽了風,可能是被剛才那刻子彈給吓傻了。
“你孩子多大了?”呂文維問。
在這種情況下,有個人陪着聊聊天是驅逐恐懼的唯一辦法。他們是久經戰場的老手,此時卻仍然有人類本能的反應。
“今年12。”趙明倫答道,“我第一次去戰地做報道時,她剛剛出生。”
呂文維第一次聽他談到孩子,順着這話題道,“有孩子的我們領導都不建議來做戰地新聞。”
趙明倫嘆了口氣,“是。我這一回來,女兒也很擔心。每天都等着我報平安。”
呂文維點了點頭。從前她父母也是一樣。這一次有些不同的是,還有,還有那個人。
“我第一次到戰地采訪時還年輕,年輕就氣盛嘛。我以前在我們臺是個邊緣人,你懂不?嗨,你這麽漂亮的小姑娘肯定不懂。反正我就是那種不受同事待見的。我自尊心重,可是業務能力真的很差。那一次,臺裏沒有人願意去,只有我站出來了。”趙明倫嘆了口氣,“沒有那一時沖動,也沒有今天的我。”
呂文維淺淺一笑,“我有一次看新聞,你們那的地鐵裏有只老鼠,結果所有人瘋狂逃蹿,留了一地的鞋。”
趙明倫大笑起來,“你們大陸人也有我特受不了的地方。你先別嘲笑我們。”
呂文維沖他擠眼道,“彼此彼此。你接着說你的事。”
“我當年第一次到戰場,真挺怕死的。”趙明倫道,“心想趕緊幹完活,我以後再也不來了。幹啊!戰場真的恐怖,比你去之前想的更恐怖一萬倍。你懂的吧。”
呂文維笑笑,“是。我懂。”
“可是,從一個報道開始,我就變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那個我了。只要以後還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還會去。”趙明倫深深地看着眼前地上的一片碎石,“那個孩子的眼神,我一輩子忘不了。”
在戰場上,命運不會因為你是一個孩子而眷顧你。呂文維見過不下幾十個被炮火摧殘過的小小屍體,很明白親眼看見受苦受難的孩子們是什麽感受。
趙明倫的故事還沒開始講,她就伸手緊緊抱了他一把,“我明白。我懂你。”
“我……我那年本來已經準備回去。我們臺對新聞的要求很低。有個人在現場做了報道已經算完成任務了。我收拾好了設備都準備上車走人了,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好像有人盯着我。轉頭一看是一個小女孩。”趙明倫淡淡地說,“真漂亮哪真漂亮。她的衣服又髒又黑,頭發上全是塵土,可是還是漂亮,睫毛有我們黃種人兩倍長,眼睛又大又深,裏面好像裝了一個星空。”
呂文維沉默着,被小孩子乞求的眼神注視着是什麽感覺,她也清楚不過。
“是孤兒嗎?”呂文維問。
“當時他的父親剛死。母親還在。”趙明倫說,“她并不是想跟我走,她想問我要一點吃的。”
呂文維點點頭,“我也碰上過。我給了那孩子一顆糖,他露出了我見過這世上最開心的表情。”
兩個人都陷入沉默裏。
許久後,趙明倫說,“我們想做的不過是盡我們所能讓戰争早日結束。讓每個孩子能盡量活着。”
雖然在戰争背後的力量面前,我們太過渺小而無力,但只要是個人,見過那樣的眼神,不論如何沒辦法不出一分力。
當年I戰殉職的國際記者超過十人,記者站和新聞中心兩遭炮轟,A國/軍方遭到全球譴責後僅僅兩句聲明了事。開火原因被概括為“誤傷”,但全球媒體都發出一致猜測,戰地記者的報道令A軍方信息封鎖被破壞,所謂誤傷實則威懾。
“也許這是故技重施。”呂文維嘆了一聲,“那一次新聞中心被襲,我們被國內要求撤退。大部分記者沒法一意孤行,都回去了。”
趙明倫眯起眼,“你第一次看到孩子的屍體是什麽感覺?”
呂文維靜靜地倚靠在牆角,想了一會兒,“我記得我在拍照。一輪空襲炸了一個球場,死了十一個孩子。這個消息在記者群裏炸開,所有記者都瘋了一樣往那跑,我也是。路上我們都不敢交流,沒法想會看到什麽樣的場景。”
趙明倫把臉埋入雙手裏,手肘撐在膝蓋上,仿若感同身受。
“可是到了那遠遠比我想象的更令人……”呂文維狠狠皺了皺眉,常年和文字打交道的她一時失去表述能力。
“那一刻,我和你一樣,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這個情景,注定一輩子在我腦中。”呂文維深吸口氣,“我出奇的冷靜,手裏的相機端得很穩,一個個拍過去。我不知道你們的新聞教材和我們學的一不一樣,新聞倫理上來說,這照片我們是不會出的。可我還是拍了很多很多張。我沒有停下來,為這些孩子哭,或為人類感到悲哀。我當時只能做我還能做的事。”
趙明倫沉默一陣,而後說,“那裏有世上最美的孩子,也有世上最可怕的孩子。”
呂文維知道他說的是那些被教導去當人|肉炸|彈的小孩,在I國,這樣的孩子并不少見。他們的父母引以為豪。”
“你還沒有孩子,感觸不會像我這樣深。”趙明倫仰起頭,一手揉了揉鼻梁骨,“我的孩子玩樂高的時候,他們在玩子彈,數着屍體學加法。為人父母的,沒有人能看得下去。”
呂文維無聲地搓了一把眉心。在戰争裏,死亡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你沒辦法甚至沒有理由阻止他們死亡。
因為生不如死。
他倆在一番交談裏逐漸平穩下來,四周爆炸聲漸漸平息,趙明倫看了眼頭發上沾滿了塵土的呂文維,“回去嗎?”
呂文維一點頭,“回。”
兩人剛站起身,一束燈光掃過,不遠處有人用手電筒朝他們照過來。
“Who’sthere?”
這聲音很熟,兩人相視一眼,那是A國資深戰地記者Robert,呂文維朝他揮揮手,“Lv and Zhao”
Robert順着聲音而來,呂文維和趙明倫沿着那光束走過去。
“hey,have some insides?”呂文維笑了笑,指着剛剛被槍林彈雨洗過的酒店,“your army did it?”
Robert聳了聳肩,“I dont’t know……Maybe……”
呂文維和他繼續對話,趙明倫拿出相機拍了幾張夜色裏冒着幾縷黑煙的酒店。
“走,回酒店發稿去。Robert神一般的速度,都發了突發回國了。他打着手電筒在外面找人,不少人都回去了,我倆都算晚的了。”呂文維轉頭對趙明倫說,“我也要回去,我不信他們還能轟兩次新聞中心。那掩飾都沒法掩飾了。”
趙明倫把相機放下來,“走。”
他們倆和Robert一齊,在沒有一點燈光的大半夜靠着手電筒的光亮,摸索回酒店。
那裏基本平靜了下來,他們一回到新聞中心,便知道有兩個記者受了傷。酒店臨時搭了一個救護站,有幾個無國界醫生也住在這裏,迅速給清洗包紮了傷口。
新聞中心裏大約有十來人,一半在用各種語言打電話,一半在敲鍵盤。呂文維剛剛倉促離開,沒拿手機,于是和Robert打了個招呼,先跑回自己房間。
她的房門敞着,樓道牆壁上有一滴滴的血跡,地面有觸目驚心的深紅色弧線,不知是哪個受了傷的記者留下的。
呂文維光着腳逃出去,此刻腳心有被劃傷的小傷口,她避開地面的血痕,跳進房間裏。
手機在床頭放着,酒店裏尚有信號,呂文維抓起來,顧不上看她手機裏一堆信息,先給通訊錄裏的“領導”打電話。
全球中文媒體還沒有發稿的,只有A國CBN有一條快訊:“S國新聞中心遇襲,死傷未知。”
呂文維一個電話撥過去,三聲過後,“領導”接電話了。
“李總,”呂文維不待那邊出聲,已經開始了極快的語速,“今晚S國首都前半夜空襲不斷,連續轟炸了超過三小時,後半夜新聞中心遭襲,不确定是那股力量。目前短暫平靜,有至少兩名記者受傷,我看了下,U國和H國記者,看樣子不是輕傷,U是A國盟友,這事兒必定會在他們國內引發輿論嘩然。你們要找駐U國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