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小環的我礙了九公主的眼,未免秋後算賬,找小環麻煩,累小環丢了性命,給我添上一筆因果。我只好下了重手,将小環打暈,丢在走廊拐角,然後驚動路過的宮寺,又撂倒幾個,順手将趕來的武者也揍得鼻青眼腫。逃之夭夭,幹擾太子府的視線。
剛出了太子府,梅子否就神出鬼沒,從我身後冒了出來。
“既來了京都,為何不來找我?”梅子否問。
我雀躍的心情一下冷卻下來,梅子否拉着我道:“先離開這裏。”
将我帶到了梅府,他住的院子裏。院子裏非常安靜,沒有一個下人。
“你去太子府鬧事作甚?”他坐在纖塵不染的檐廊上,問相對而坐的我。
“回頭我再慢慢給你說吧。”我暫時不想跟他講阿兄的事,“倒是你,怎麽成了梅家宗主?”
梅子否不答反問:“可是為了尋你兄長,這才打起了太子的主意?鬧的太子府人心惶惶,是何打算?”
“你都曉得了?”
“我父親是一朝首輔,對梁國之事自是清楚。”梅子否寡淡地說。
“梅梅……五年前,你父親被皇帝派來追殺我和阿兄,跟阿兄的手下大打出手,雙方都有傷亡。我認識的青耀和侍女姜沫就此殒命,你們梅家也有宗族子弟死于此役。”我深吸一口氣,看着他道,“但這并非你我之錯,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
梅子否的臉色有些蒼白,我以為他非常介意,他卻點點頭,然後說:“青耀應當沒有殒命。”
“你怎麽曉得?猜的?”
“算是吧。”
回答的真是敷衍。
“我來天輔的路上,還特意跑到那裏立了個衣冠冢……現在倒是希望你猜的沒錯。”我不是很篤定的說。
梅子否的雙手攏在袖中,低頭看着木板上的倒影。
“我一直在等你過來找我。”
“什麽?”我沒聽明白。
“我不知你的打算。但你還是停手吧,玥兒,一紙诏令的事,我就可以辦到。”梅子否猶豫了片刻,擡手覆在我的發頂,輕聲道,“你兄長一定沒事,放心。”
他的掌心是那樣溫暖,讓我放下了所有的猶豫,潰不成軍。
“梅梅!”我忍不住向前一撲,趴在他的懷裏悶聲道,“你為何要對我這樣好呢?我明明已經決定,暫時不要把那些話說出來的。可是梅梅,我忍不住了!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
梅子否僵在那裏,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沒有說話,一動不動。
“梅梅?”我擡頭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呢?喜不喜歡我?”
梅子否的臉上沒有表情,聲音平板無波,不帶感情。
“為了報答我幫你尋找李珩,便要以身相許?我不需要。你不欠我什麽。”
他伸手想要把我推開,我幹脆直起身子,摟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拼命搖頭。
“要說虧欠,別說今生今世,便是再過輪回,我也還不清的!”梅子否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想要把我從身上撕下來,我樓的更緊,大聲道,“但我以前可曾說過這句話呢!我喜歡你,不是為了報答!只是喜歡而已!”
“啊呀——!”
一道突兀的驚吓聲堪堪接在我話音的尾巴上,我和梅子否的身體齊齊僵硬如石,看向來人。
“咳咳咳!這個……”梅宗主,應當說是前任宗主,梅子否的父親梅謹廉在一陣幹咳中恢複了慣常的冷靜,他看着我道,“這位姑娘,還是先……下來說話?”
我再厚的臉皮也鬧了個大紅臉,尴尬地松開梅子否,在奪門而出和躲到屋裏的選擇中搖擺不定。
梅子否已将我擋在身後,看向梅謹廉。
“父親找我何事?”
“沒事就不能過來找你?”梅謹廉不動聲色地歪了下身子,梅子否也随之側了下身子,看了梅謹廉一眼,梅謹廉倒抽了口氣,幹笑道,“來者是客,你這可就有些失禮。”
“問梅丞相安,我叫……”我該怎麽自我介紹?對他說,我就是你五年前奉命追殺的梁國公主?
“這是玥兒,我的師妹。”梅子否把我從水深火熱中救了出來,也把我從他身後放了出來。
“唔——玥姑娘,看着,頗為面善……”他在我臉上逡巡,我已經恢複了鎮定,任他打量。
梅子否岔開話題,對梅謹廉說:
“父親,之前我的提議你可考慮清楚了?”
“建議陛下與四國和解?”梅謹廉皺眉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和解,不容易啊。”
“但若一直僵持下去,那四國開朝立號,五國并立,陛下會淪為笑柄。”梅子否漫不經心地說,“如今梁國太後掌權,其子為王,正是陛下的機會。讓陛下下達诏令,許以重金和爵位,傾天下之力,尋找失蹤的王子,李珩兄妹。如此,現在的梁王得到正名,定會感激陛下。其他三國見梁國有朝廷支持,受到威脅,也會主動示好,以免內院失火,最後叫朝廷坐收漁翁之利。”
“嗯……你說的,的确很有道理。”梅謹廉捋了捋飄逸的胡須,欣慰地看向梅子否。梅子否面無表情,他有些讪然,目光一瞥,看着“一臉懵懂”的我,慈愛道,“子否啊,玥姑娘遠道而來,你可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不過男女有別,不妨叫你弟妹過來安置,不會叫玥姑娘受了委屈。”
我忙道:“勞謝丞相費心,我在外面租了個院子,尚有下榻之地。”
梅謹廉滿臉不贊同的神色,要再勸我,梅子否打斷道:
“若無他事,父親公務在身,我不敢久留。玥兒的事,我自有主張。”
梅謹廉被梅子否弄得很沒面子,有些要發作的樣子,最後還是長嘆一聲,落寞地離開院子。
“這樣好嗎?”我問,“你父親好像很想和你親近。你這次回來,不就是為了見你父親的。”
“我母親……她去世的那天晚上,父親正與二姨娘,現在的大夫人洞房花燭。我在那天晚上,将母親帶回祖地安葬,就此離開梅家。被雲游凡塵的師父看中,帶回蒼梧。”
“所以,你不肯原諒他麽?”
“不,我并不恨他。不過,玥兒,你對梁王有多少感情?”
我啞口無言,半晌方道:“我曉得了。”
即便是父子至親,感情也需要培養,也能夠消耗殆盡。這是相互的。我不恨我父王,也不愛他。
斯人已逝,這不是個令人愉快的話題。
抛開思緒,我嘆慕道:
“你真厲害,三言兩語,便把我費盡心思的事情給辦妥了。”
“你只是沒有磨練的機會罷了。不然為王為帝,會做的比誰都好。”
他說的非常認真,鄭重其事。我被他誇的有些臉紅。
“要說沒有磨練的機會,你不也一樣……所以還是你比較厲害。”
梅子否沒有回答,我心中忐忑,這滋味真不好受。
“梅梅,你幹嘛要做梅家宗主?難道還打算在九州待上幾十年。”我沒話找話說。
“梅家葉大根深,久活于世,已從內部開始腐壞。在宗族來看,我與父親的關系實在算不上和睦。由我清理,父親便可免受牽連。也算是報答那十年養育之恩。了卻這段塵緣。”
“清理?!會不會于你修為有礙?”
“只是逐出宗族,從族譜中除名。”梅子否冷聲道,“換成父親來做,十條命也不夠他們對付。”
這倒也是。真正容易結仇的,反而是親友相熟。
“玥兒,我帶你到房間歇息。”梅子否突然站起身道。
我拽住他的衣袖,執着地問:“你先告訴我,如何想法?”
“不要胡鬧。”梅子否掰開我的手指,“……我帶你過去休息。”
休息你個大頭鬼!!我都說到了這個份上,竟還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我跺了跺腳,扭頭跑了出去。躍到牆頭,又忍不住回身去看,他立在廊上,偏着頭不願看我。
算你狠!
我跳下院牆,又氣又難過。我找到紅祟,她住在酒樓的頂間。一見我風風火火地沖過來,眼圈還紅的吓人,納罕道:
“怎麽,有誰欺負你了?”随即覺得不太可能,想到了什麽似地,欲言又止。
“紅祟,陪我喝酒!”我抽了抽鼻子,“我被人抛棄了……”
“啊?誰啊?誰這麽傻!”紅祟捏了捏我的臉蛋,“如此佳人,哪個眼神不好使的臭男人敢不要你?!”
“單比相貌,他也不輸于我。”我抓了抓頭發,“這不是重點好不好!”
“……”紅祟挽起我的手腕道,“天底下別的不多,好看的男人一抓大把。”
我被她拽到了……像姑館?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在雅間坐定之後,紅祟招來一個很好看的男子,性格溫柔,很容易叫人産生好感。
但這又有什麽用呢?我又不喜歡他。
男子跪坐到我的身邊,執壺替我滿斟一杯,笑道:“此酒可忘憂,消愁,可解貴人心結,貴人能飲一杯無?”
我覺着不大可能,除非五岳神州所釀,否則飲入肚腹也會被金丹化解。
原來在這九州,借酒澆愁也成了奢侈。
紅祟在旁邊吃吃一笑:“哎呦!真像蔥白所言,是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呢!這麽不解風情。”
這跟解不解風情有何關系?我輕哼一聲,伸手欲接,卻在碰到酒杯的剎那,被人截斷。
一只瑩潔的手将酒杯奪過,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你來做什麽?”我沒好氣道。
梅子否的臉色又冷又沉,抓住我的手腕要往外帶,我情急之下抓住旁邊的男子,梅子否擡手一揮,男子被他掀飛出去。
“喂!你不要太過分了!”
紅祟也過來阻攔:“這位公子,是要光天化日之——”
紅祟的聲音從我耳畔消失,我被梅子否抱在懷裏,回過神來,又到了梅府他住的院子。我氣惱的無以複加,狠命推他:
“放我下來!”
“你再氣我,也不該如此胡鬧!”梅子否看起來比我還要氣惱。
我覺得很委屈,質問:
“不就是喝一杯酒,怎麽胡鬧?!”
氣死我了!
然而為何我非得跟他吵架?!我一點也不想的。我也不想沒出息的哭哭啼啼,但眼淚不受控制,在眼眶裏轉了幾圈,不争氣地滾滾滑落。
原本一副快要吃了我的梅子否瞬間頹然下來,我覺得心疼,也不吵着叫他放我下來,反而往他懷裏鑽了鑽。
“對不起,梅梅你不要難過,我不是故意跟你吵的。可你實在太別扭了,我也是有脾氣的啊……”
梅子否抱着我,靠着廊柱,滑坐在地板上。
“玥兒……你真是……”
“真是什麽?”見梅子否又不言語,我無奈至極,“梅梅,我只是要個答案,有這麽困難?如果,如果你對我,并非我心悅你那一般……也沒關系。我不會死纏爛打的。”
梅子否猛然收緊了手臂,而後又緩緩松開。我的心也跟着一松一緊。
在他眼中的我,到底是什麽樣的?朋友?還是當成妹妹一般的親人?不想回答,因為害怕傷害我麽?
算了……看他為難,我也難受,還是不要再逼迫他了。
“梅梅,我還是回外面的院子,你要不要過去坐坐?”
“我送你回去。”
“咳,不過你可以先放開我嗎?”
梅子否卻置若罔聞,我酸酸澀澀地想,也許他跟我阿兄一樣,把我當成柔弱的孩子般護着,也似那般感情……
“你住在何處?”
我将地址跟他講後,他将我帶到垂楊裏的院子,叫蔥白看的瞠目結舌。
“這,公主,這是……”
“可以放我下來了吧?”
踩在地面上,我側頭看了他一眼,臉紅了紅,趕忙扭頭,對蔥白道:
“以後不要再叫我公主了。這世上有很多公主,卻只有一個李寶玥。叫我阿寶,或者玥兒。随你。對了,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慎微真人。”
蔥白朝梅子否行了個大禮,叩謝道:
“多謝慎微真人救了玥兒和世子,請受蔥白一拜。”
“起來吧。”梅子否淡淡點頭,拉了我往正堂走去。
相對而坐,我對梅子否道:
“叫我這樣幹等着也很難受,你将我記為梅家門生,推舉我做巡查官員,我也幫着尋找。哦,對了,還有景王那裏,我還得跟他打聲招呼……”我把與之協約的事情說了一遍。
“景王那裏不必理會,找你兄長的事,你插手意義不大。有那功夫,不如打坐修煉,也好增進修為。”
“就這點靈氣?”
“滴水穿石,只要你恒心靜氣。玥兒,有些事急也急不來的。”
“我并沒有太急……我……梅梅,阿兄一定會沒事吧?”
“嗯……會沒事的。”
會沒事的。但我的心裏還是沾染了一絲不安。
不過我想,阿兄是我的半身,他若出事,我不該毫無所覺——沒有什麽比這更有說服力的。
最終我還是聽了梅子否的意見,打坐修習,積少成多。本也想讓蔥白跟着修習,可這裏靈氣稀薄,吃過洗髓丹後,沒有足夠的靈氣滋養,後果不堪設想。問過梅子否,他也說這樣非常危險,我只好作罷。
清晨的空氣很好,我喜歡坐在房頂上修習,盤腿坐好,剛要入定,一道人影落在瓦片上。我由下往上打量這人——是位體型高大的男子,衣服穿的松松垮垮,披散的墨發,尾端帶着點兒紅,瞳孔也是血紅色。長的倒是非常英俊,就是那張揚肆意的表情讓人覺得有些野蠻。很危險的樣子。
他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是找我的?可我并不記得自己跟這人有何交集。
“這位大哥……”我心下警惕,面上很有禮貌的打着招呼,“不知如何稱呼?”
男子眉梢一剔,不耐煩道:“老子是伯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