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船與高能粒子流碰撞引起的沖擊波在不足二百米外轟然炸開, 即使本能地打開了力場防護罩并且立刻向側方逃去，裴韞的飛船還是被掀翻了。
幾乎有那麽一瞬間，裴韞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意識, 強大的精神力仿佛反噬一般被撞了回來，讓她頭疼得恨不能把腦子從頭蓋骨裏挖出來。
嗓子嘶啞得不成樣子, 裴韞感覺自己眼前一黑, 好像沉睡了好久，但實際上她只不過昏迷了一秒。
沖擊波剛剛散去, 那架替她擋下攻擊的飛船直直向下墜去，周圍的民用飛船全都迅速逃離出事區域緊急避難。
“轟”地一聲巨響, 那艘飛船摔落地上，徹徹底底地散了架。
好在林懷榆家的飛船質量不錯，如果換了艘別的粗制濫造的，剛才那一下早就被打散架了。
天空中塵埃散去之後, 裴韞才有空透過望遠鏡向下望去。
喬爾剛才在追擊她的時候讓治管局的人隔出了一條防護帶, 除了林懷榆家剩下的幾艘飛船難以幸免，看起來倒是沒有什麽人員傷亡。
然而, 裴韞看到那個熟悉的淺棕色頭頂，掙脫了束縛, 瘋狂地向着那艘墜毀的飛船跑去，喬爾則放下高能粒子炮, 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敢向前。
那是誰？
裴韞在心裏想，是誰替她擋下了那一擊？
随即，她仿佛想到了什麽一般，對着通訊頻道端口輕輕叫了一聲：“學長……”
“威廉學長……”
沒有人回應她。
準确地說，她的通訊頻道現在并沒有與任何人連接, 剛才與威廉通話時不住閃爍的綠燈沉寂了下去。
別人沒有這艘飛船的通訊密鑰，想來林懷榆之前替她安排這些事情的時候順便把她飛船的信息告訴了威廉，所以威廉才能直接與她通話。
可是現在，通訊頻道上空無一人。
裴韞這輩子第一次從心底生出了深深的恐懼，一種名為“不敢”的情緒攫住了她的心髒，但她還是不受控制地向下看去——
林懷榆瘋了一樣用手扒着墜毀飛船的碎片，一些治管局的人看不下去，便上前來幫忙，很快，那些殘破的金屬碎片下面，露出了一個血肉模糊的身軀。
裴韞的瞳孔驀地縮小——
她看到那具屍體，有着一頭深棕色的卷發。
屍體仰面躺着，深綠色的眸子已經失去了光彩，空洞地望着天空的方向，他半張臉被爆炸時四散的碎片紮成了篩子，裴韞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威廉死了。
裴韞從前讨厭他、恨他，也嘗試理解他、原諒他，可卻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死，而且還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死。
裴韞坐在控制室內，心亂成了一團，腦子卻出奇的清醒，她不再逗留，調轉方向駛向了大氣層，不久，便穿過大氣層駛入了太空。
她冷靜地規劃着自己接下來的路途，可是等到回過神來時，她看到周身明滅的星鬥，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了滿面。
威廉這輩子有兩個最意氣風發的時刻，一個是剛從愛德華畢業進入軍部時，還有一個是與克莉絲汀結婚時。
在愛德華特別軍事部當學生的時候，他的成績一直很好，加上人也長得不錯，家裏條件也不錯，有很多別的專業的學生都會慕名來看看這位傳說中的威廉戈登到底長什麽樣子，當然，這其中也不乏一些給他遞情書的omega，男男女女都有，但他全都一一婉拒了。
威廉這個人，表面上看起來對誰都很好，實際上心裏誰都看不上，在學生時代更是覺得老子天下第一，分分鐘掃平那些蟲族根本就不是事。
直到進入軍部，社會才開始将他鋒利的內心一點一點地打磨成更圓潤的形狀。
軍部的工作和他想象中的一點都不一樣，并不是每天在太空中追擊星際海盜、讨伐異種蟲族，更多的是處理一些繁瑣小事，補給、軍事建設、武器規劃，這些全都是他們的業務範圍，也全都需要他插手。
如果威廉只是個一心逞英雄的魯莽之輩，或許他在這時就該退出軍部了，可惜他不是。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漸漸地，他竟然也能從那些雞毛蒜皮之中品出些不一樣的味道來。
古語說，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想必便是這個道理。
這些繁複瑣事鍛煉了他的耐心，也讓他變得更細心，升遷，成了理所應當的事。
只不過，在他成為上校的不久之後，一次對域外星際海盜的抓捕行動，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克莉絲汀出現的那個瞬間，威廉只覺得，自己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一束光，仿佛自帶聖光的天使。
後來他無數次回憶那個瞬間，依然覺得，或許克莉絲汀真的是上帝派來成為他命中注定的那個天使。
她是個普通的平民女孩，還在上學，當時就讀于牛頓星系一顆偏遠小行星上的一所女校，當時她們學校阻止出游，卻意外被一夥海盜打劫，原本那群海盜是貪圖她們的美色，後來遇到威廉等人，她們便成了人質。
好在有驚無險，威廉成功救下了她們，并且以“這群海盜的同夥可能會尋釁報複，有危險随時聯系我”為由，與克莉絲汀交換了聯系方式。
從那以後，威廉有事沒事就往牛頓星系跑，有前往牛頓的外出任務，他也第一個搶着幹，與克莉絲汀自然漸漸熟絡了起來。
只可惜好景不長，那時的威廉雖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倚恃自己舊貴族的身份，守舊又迂腐，卻沒想到他會迂腐到那種程度。
老戈登聽說自己的兒子最近似乎和牛頓星系的一個平民女子來往過甚，派了私/家/偵/探跟蹤，那些私/家/偵/探害怕自己賺不着錢，轉逮着一些暧昧的角度拍，照片傳回老戈登那裏，他怒不可遏，當即把威廉叫了回去。
那天晚上，父子倆大吵了一架，雖然和克莉絲汀還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但是威廉并不掩藏自己想和她有什麽的心思，面對父親的逼迫，一點也不肯讓步。
于是，老戈登把他關在了家裏，讓他什麽時候想清楚什麽時候再出來。
但是家仆們哪能攔得住身為上校的威廉，他常年和星際海盜做對手，面對家仆們的三腳貓功夫，兩三下就逃了出來。
就在馬上要抛出祖宅大門的那一刻，老戈登出現在了他的身後，他叫住他，并且說，如果他執意要和克莉絲汀親近，以後就不是戈登家的人了。
戈登家族身為舊貴族，祖上在軍部立有大功，威廉當初靠着祖蔭進了愛德華學校，沒了戈登家的這層身份，老戈登自然也不會讓他在軍部繼續待下去。
威廉的拳頭握緊複又松開，他回過頭，微涼如水的月色照在他臉上，把他的輪廓勾勒成一條冷黃色的線。
威廉記得，自己當時冷冷地開口回答說：“好，我淨身出戶。”
接着扭頭就走，不管老戈登在身後如何怒吼，也沒有回頭。
他連夜搭乘星際航班到了牛頓，找到了克莉絲汀。
威廉還記得，他連夜趕路，風塵仆仆，恰巧在克莉絲汀屋子外面與她相逢。
兩人隔着一扇玻璃窗戶，她看到他與往日的風度翩翩截然不同的樣子，詫異了一瞬，卻又笑了起來，問他說：“我煮了玉米濃湯，進來嘗嘗吧。”
接着，他那顆躁動的心瞬間便平靜了下來。
克莉絲汀從裏面打開窗戶，他便抓住她的手，問道：“你願意跟我走嗎？”
後來威廉每次想起這個場景，都忍不住想去親吻克莉絲汀柔軟的嘴唇，因為，她那時臉紅時微笑的弧度，在他心中，都還是那麽分毫畢現。
兩人的婚禮是在教堂舉辦的，據說古地球時代的人們總是喜歡把婚禮安排在這裏，男人穿西裝，女人穿白色紗裙，雖然現在這種習俗早已經成了老黃歷，不論性別，只要兩人都願意，就能直接去民政局扯一張結婚證，結婚雙方的性別也早已不再限于男女，這個時代，AO、BO、AB甚至各種同性戀情都并不少見，關于婚禮的儀式更是雜七雜八什麽樣的都有，但不知怎麽的，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種方式。
就好像，神聖的教堂和聖潔的白紗，象征他們之間的愛情。
那時，看着身穿婚紗的克莉絲汀，威廉這輩子第二次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天使。
再後來，從成立莊周科技，到陷入德諾爾的圈套，再到重新遇見裴韞并與她和解，許多片段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播放，直到最後一刻，他奮不顧身地操縱飛船替裴韞擋下了那一發高能粒子炮。
他早就明白了，不是只有在戰場上大殺四方的才叫英雄。
飛船墜落時，他想，如果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大概就是克莉絲汀，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了吧……
地面上，那些負責在外攔截無關人員的治管局隊員看看失魂落魄的喬爾，又看看跪在飛船殘骸前痛哭的林懷榆，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林懷榆怎麽也想不通，事情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又一撥人從後面撥開人群，來到林懷榆身前。
一只蒼白的手拍了拍他的肩，林懷榆順着那只手擡頭看去，只看到葉白瘦削的下巴。
她沖治管局的衆人出示了證件，走到喬爾身邊，冷冷地道：“治安管理局督查喬爾，軍部現以擾亂治安罪将你逮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