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壓電線杆撐起的電線電纜看起來像是布滿緯線的網。五蛸與游鴻駕駛的機甲傾倒,猶如闖入的蛛蟲和飛蠅。
F市多個區域在瞬間停電。
面前的監控屏幕熄滅,游龍所在的黢黑地下辦公區域內,安靜到恍惚能聽到呼吸。沒有人敢問情況到底怎麽樣,好像只要不問,懸而未決就不會聽到壞消息。
城防警們駕駛車輛,載着火力往電網方向趕。被五蛸擋住視線,他們只來得及看清楚怪獸轟然跌落。
淩寒駕駛的機甲替麟角號擋下大部分攻擊,這會兒雙雙落地,沉重砸進青草地裏。
兩臺機甲均電量耗盡,穆晚自機艙出來,恰巧淩寒也打開艙門。
由于五蛸觸電時掙紮,游鴻操縱的機甲被推離電網,在草地上擦出長長泥溝,直堆出腿肚高的“小山”才停下。
銀亮色的機身于火光映照下鮮亮無比,只是一動不動,如同從未開啓。
“游鴻,聽得到嗎?”穆晚彎腰按下按鈕,沒有回應,機甲的艙門也一動不動。
“電路受損,需要外力才能打開。這種情況人不可能還活着。”淩寒立在一旁,眼神裏沒有太多情緒。
現在的游鴻只是一具屍體,就算打開艙門也無濟于事。想必穆晚也清楚情況,只是人總這樣,沒有親眼直面死亡,始終存着不切實際的空虛幻想。
手邊沒有撬開艙門的工具,多的是無能為力。穆晚起身,舉目望向龐大的,正在熊熊燃燒的五蛸。
熱浪與惡臭熏烤,她卻覺出一身冷冰。
面對游戲,她始終像旁觀者一樣平靜。即使《臨淵》裏的NPC各有獨立的人設,有愛恨嗔癡,有七情六欲,會為了找回舊日秩序或如許信般拿起武器,或如游龍般建起高牆。然而對一個遲早要離開的玩家而言,很難做到沉浸,或者說,她刻意避免沉浸。
淩寒不同,淩寒不僅是她的任務NPC,而且感受到男孩的維護,她曾有過那麽一瞬間的動容。可這動容到底是因為淩寒本人,還是那樣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穆晚也分不太清楚。
游鴻于她而言一直只是個“麻煩點”的、聲音大些的NPC,喧嚣也好,沉默也罷,就像環境音,遠遠談不上重要。
然而當這樣一個渴望獲得存在感,習慣了帶刺的人,最終以生命為代價将五蛸推入電網,她的內心莫名震動,不禁思考起人最恐懼的究竟是什麽?是未知的強大力量,還是不被需要的空洞乏力?她所面對的又是什麽?是增加游戲氛圍感的NPC數據,還是汪洋裏漂流的人性?
五蛸燒成一團粘稠的黑炭,城防警驅車趕到,下車後茫然望着龐大的屍體。
怪物終究死掉,他們暫時安全,可是,會一直安全下去嗎?
卡車旁,易璇踮腳遙望,緊張得手心摳出白印,盡管明知不可能因此看到。
怪物倒下後就沒有起來,游鴻應該平安了吧?
備用電源幽光照射下,游龍正下令技術部迅速修複電路。耳機裏傳來穆晚沉重的聲音,“城主,五蛸喪失行動能力,游鴻困在備用樣機裏,可能已經陣亡,現場沒有切割機甲的工具,請求技術支援。”
耳機裏每一句話都異常清晰,鏡片後,游龍的眼神有片刻失焦。誰?
武英卓通過戰鬥頻道聽到穆晚的話,擡起頭來望向游龍。
城防警們迷茫,游鴻?城主的廢物弟弟?操縱機甲的人裏有他?怎麽會是他?
戴着耳麥的段雪松片刻怔愣,回頭向易璇沉聲開口。
低頭清理胸前穢物的懷波停下動作。女人面露不解,許久,雙腳一軟跌落在地……
半個小時後,載着三臺機甲的卡車快速行駛在外城通往裏城的路上。
易璇趴在游鴻駕駛的機甲耳旁,一遍一遍喚着他的名字。
風從車窗吹進來,帶着塵砂的味道。
段雪松沉默開車,懷波拿着塑料袋套住半張臉,時不時犯嘔。
穆晚望向窗外大同小異,被破壞掉的大半外城殘骸,抿唇沒說一句話。
這種感覺并不好,每當她覺得就要觸到戰勝喪屍病毒的希望,形勢卻無情揮來避無可避的一拳。她就像是面對一個後招源源不斷,遇強則強的對手。
這種身邊的NPC性格或張揚濃烈、或沉穩醇和,各有特點的感覺也不好,給她一種過于真實,界限模糊的錯覺。
一旁的淩寒有些擔心地望着她,轉眼車入隧道。視線裏除了亮起來的車燈,漆黑一片。
制造部。
供電恢複,機甲被切割機卸下。游鴻安靜躺在機艙裏,雙眼緊閉,嘴唇青紫。醫療部的人檢查後向游龍搖搖頭,“城主,請節哀。”
立在一旁的易璇身形晃了晃,跌入穆晚手臂裏。
游龍垂眸望着機甲裏的屍體。他有點不習慣沒有表情且過分安靜的游鴻。這些年劍拔弩張,他快要想不起來上次看到游鴻睡着,是什麽時候的事。
“知道了。送去火化吧。”
人死如燈滅,養父母養育之恩的回報,游鴻對他的嫉恨,走到今天,全部結束了。
“我有點不舒服,武英卓,召回市民的事交給你處理。”說完,游龍轉身離開制造部。
“城主哪裏不舒服?需要幫您看看嗎?”醫療部的人揚聲發問。
“不用,只是親人去世,難過而已。”游龍朝後擺擺手。
在場的人本來對游龍表現出來的鎮定略微吃驚。畢竟是生死相別,哪怕這弟弟專不幹人事,可輕飄飄一句“送去火化吧”,還是讓人覺得城主過于冷靜了。
當游龍像以往一樣,淡然地說出“親人去世,難過而已”時,那平靜語氣下的暗湧肆虐,才堪堪露出冰山一角。大家才恍惚想起來,是啊,城主也會難過,只是他好像罕有表現出來。
醫療部的人待城主背影消失,開始準備收拾屍體。易璇怯怯的聲音響起,“可以讓我跟他道別嗎?”
其餘人相視後自覺退出去。災後重建的事情有很多,他們沒空悼念許許多多死者中的一個。
“穆晚,你離開F市前能等等我嗎?有事想拜托你。”
前腿剛邁出門的穆晚扭過頭,“在27層房間等你。”
她不輕易應許請求,不過可以等等易璇,聽聽她想說什麽。
每個人應對悲傷的表現不總一樣。游龍避開緊張忙碌的購物中心辦公大廳,走樓梯一步步,一階階回到五樓。
拉開起居間床頭的抽屜,裏面端正擺着一張照片。中年夫婦一左一右,中間剛滿十八歲,由男孩正式邁入成年人行列的游龍手裏牽着才幾歲大的游鴻。
哪曾想這會是他們家最後一張全家福。
游龍手指撫過照片上的每一個人。從今天起,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家人了。
制造部,易璇伏在游鴻屍體旁嚎啕大哭,眼淚再也止不住。
她等的人,沒有回來。
起來啊,告訴她,讓她知道等到他的話,迎來的是怎樣的明天。
穆晚和淩寒、段雪松、懷波各自回到房間收拾行李。他們該做的已經做完,接下來是逃生任務的目的地S市。
段雪松再一次提出同行,只不過這次不是邀請穆晚加入他的小隊,而是請求跟着穆晚和淩寒一起。
穆晚詢問淩寒的意見,被男孩明确拒絕。懷波當即就要開啓數落模式,穆晚擺手壓下。
僅從路程而言,驅車很快能到S市。淩寒不想有其他人同行,她依。
F市只是個中轉站,目的地S市才是最終的考驗。已經出現十米高的五蛸,天知道接下來還會進化出什麽樣的怪物。
回到房間,穆晚第一時間沐浴。她将水開到比平時熱,讓水溫沖散心中涼意。
浴室很快水霧缭繞,就像她對這個世界一樣看不清楚。
頂着燙到發紅的皮膚剛走出浴室,敲門聲響起。穆晚打開房門,眼前的易璇紅着一雙眼睛,臉頰上隐約能看到淚痕。
淩寒自覺去到卧房,好将空間讓給兩人,只是沒将門阖上。他想聽聽看易璇要跟穆晚說什麽。
在沙發上坐下,易璇側轉過身,“穆晚,我可以跟你一起去S市嗎?”
“這就是你要拜托我的事?”
易璇點頭。
“确定?”去S市不會花很久時間,多帶上一個人沒有難度,可易璇為什麽會轉變想法?就算不信任段雪松和懷波,想跟她一起走,也可以早跟她提,不必等到游鴻去世。
“确定。”易璇泛紅的眼睛裏眼神篤定,“就算基因檢測沒有通過,我也要想辦法登船。”
穆晚這會兒有些意外了。之前易璇不想去S市固然有游鴻關照的原因在,可按她的說法,歸根結底是因為不想奔波。
哪怕沒有游鴻,F市的條件依然比其它城市好,而且她竟然想“勉強”登船。
“為什麽轉變想法?”
易璇像是忽然被戳到軟肉,有些無措地左右手捏來捏去。“我知道這麽快改主意顯得反複無常,可是我想成功完成游戲任務,拿到精神源力獎勵,然後……”她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眼神一改從前怯弱,變得堅定明亮,“再進入這個游戲,找到游鴻,重新和他在一起!”
按照之前的想法,失敗就失敗,精神源力大不了不要了,她再不來參加游戲。可是現在,她不想浪費任何可以當做“門票”使用的精神源力,她想一次次進入游戲,和游鴻度過許許多多個30天,一直在一起。
沉默蔓延開來,穆晚放在沙發上的五指收緊。
易璇“振奮”的理由是為了和一個NPC在一起,顯然已經沉迷。
“你有沒有想過,重來一次,不一定會是這個世界副本,就算是,游鴻也不一定是現在的模樣。而且進入游戲會失去記憶,你怎麽重新和游鴻在一起?更何況,這只是一場游戲。”沒有人能一直活在游戲裏,反複和一條每30天回檔一次的數據在一起。
穆晚不是個喜歡幹涉別人決定的人,可是對于某些沖動的決定,她仍然會将各種可能性抽絲剝繭擺在當事人面前,讓對方在冷靜後想清楚再做決定。
“我知道,可是哪怕只有一丁點可能,我也不想放棄!他是人是鬼是NPC是什麽都沒關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易璇雙手緊緊抓住穆晚的手臂,力道大得出奇。
定定望着易璇,穆晚想,沒人能夠拒絕這樣的眼神。它太過真摯渴望,又太過無辜癡情,拒絕它就是在要它主人的命。
“明白了,我需要問下同伴的意見,你稍等。”說着,穆晚起身。剛拐進卧室走道,就見淩寒立在門框旁,應該是将她和易璇的話都聽了去。
“可以讓她跟我們一起嗎?”
之前段雪松和懷波的同行請求被淩寒否決,這次穆晚其實沒多大把握。她很願意尊重淩寒的想法,畢竟,就算她不帶上易璇,段雪松和懷波那邊也可以。
只見淩寒一錯不錯望着她,緩緩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