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曾是F市的老城區,随着新區寫字樓拔地而起,這裏徹底淪為居住區。
大片老舊住宅或疏或密擁在一起,建築外立面由于長期受到水氣侵蝕而染上水漬暈染開般的深灰。榕屬的喬木根系紮入泥土或者石縫裏,根系遒勁,綠蔭深濃。
此刻,這些帶着歲月痕跡的建築被粗大的如巨木一般的腕足從天砸下。房頂轟然坍塌,家具電器淪為木屑廢鐵,沒來得及逃跑的人尚未斷氣,就如叉子釘中的肉蟲,被腕足分化出來的細肢如繭纏繞。
十米,幾層樓高的五蛸像是倒扣的桶,從桶的邊緣伸出升縮自如不斷分裂的觸手。
怪物如同天降惡罰,每一根腕足都在沒有感情地催命。
房屋倒塌、毀損的聲音刺激着人們的神經,除去會生吞活的喪屍,這一刻,五腕怪物成為新的恐懼,籠罩整個F市。
外圍的小高層房間裏,母子二人抱在一起。孩子仰頭糯聲糯氣,“媽媽,外面是什麽?我好害怕。”
抱着他的母親将懷裏的孩子又摟着緊了緊,放軟聲音,“不怕不怕,媽媽在這裏。”
樓下的老母親癱瘓在床,女兒用床單将她兜在背上,她們得從樓梯上一步步走下去。
“囡囡啊,別管我了,趕緊走吧。”老母親無力地趴在女兒背上,眼淚從渾濁的眼角滾落出來。
女兒眼含微笑,“媽,沒事,去哪兒我都帶着你。”雖然背對着,但她知道,她笑着說話的時候媽媽“看”得見。
下一刻,巨大的腕足橫掃,整棟樓像坍塌的破碎積木,掩埋掉孩子與母親。
有城防警在巨大的五蛸面前打完最後一顆子彈,又從包裏取出手榴彈。
拔掉拉環剛炸掉一叢血腕,第二下扔出去的手榴彈卻被一根細腕彈開,徑直在城防警的腦袋上方炸開,整個人炸得只剩下腹腔和腿。
“來啊!王_八蛋來啊!”戰友站到殘屍前擋住那些嗜血的細肢,眼睛血紅張着嘴嚎叫。
子彈還在往外射擊,身體卻已經被根根細肢洞穿。
有孩子和父母走散,茫然四顧地站在道路中央哭泣。
慌不擇路逃難的人群和城防警從他身旁跌跌撞撞跑過,所有人被驚惶淹沒,沒有人能在腦袋的嗡鳴中聽到孩子的哭聲。
蒼天是要趕盡殺絕嗎?為什麽除了喪屍病毒,還會出現這樣的怪物?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災難中生存,沒有家了,他們無家可歸了……
白雲始終悠悠,天空依然晴朗,只是它照見的不是五光十色繁花似錦,而是徹頭徹尾的人間煉獄。
忽然,就在那湛藍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貼着房頂飛速掠過,朝怪物的方向迅速靠近。
人們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那道影子的具體模樣,黑影竟然直直穿透怪物的身體。
五條腕足,五只眼睛,黑影從五蛸眼睛的一頭如子彈射入,又從另一頭兩只眼睛中心鑽出。
所有城防警的耳麥裏同時傳出一道女聲,“麟角號機甲師穆晚前來報道,現在開始,所有火力面向五蛸,集中攻擊傷口右邊的眼睛。我負責牽制。”
穆晚在T市研發中心的時候就有留意到,五蛸的腕足最先恢複,然後是被劃成塊的身體,直到整個五蛸被炸毀,她都沒有看到眼睛恢複。所以很有可能,眼睛是五蛸最脆弱的地方。
這道平靜的聲音從耳麥裏傳出來,不知為什麽,莫名就讓人放下心來,好像無論多糟糕的情況,只要這道聲音沒有失措,太陽就會照常升起,一切還有希望。
城防警在怔愣片刻後,紛紛将槍口對準穆晚靶示的位置。
是城主讓他們全力協助,火力掩護的穆晚。這就是城主秘密研制的武器?一擊打穿怪物!有救了!他們有救了!
直到這時,眼尖的人才看清五蛸旁邊那道黑色的鋼鐵身影正懸在半空,手中提着一把碩大的黑色直刀。
機甲就像是山巒前的一株松樹,面對來自地獄的怪獸剛勁不折。
跟備用樣機配備的是熱武器不同,麟角號在測試時配備的是冷兵器——由穆晚參照佩刀設計的黑色直刀。
這會兒面對比上次還要大出三四倍,收緊腕足,集中全力攻擊麟角號的五蛸,穆晚操縱機甲橫刀于肋下,将如荊棘纏上來的細小腕足鋒利斬斷。
血紅色的腕足和自腕足斷面滲透出的黑色液體漫天降落,黑色機甲沐浴其中,直刀揮出殘影。
簡直就像是飛速轉動的鋒利刀片掉入皮肉裏。
城防警們士氣大增,更多的彈藥朝龐然巨物攻過去。為了犧牲的戰友,為了被吞噬的同胞!
一面是彈藥攻擊,一面是腕足被切割,五蛸發出類似鯨游深淵的聲音。
頭暈的感覺鋪天蓋地襲來,艙體內的穆晚腦中似有儀器瘋狂攪拌,要将她的腦袋攪成一抔發熱的漿。
不止是她,所有的彈藥攻擊也當即停下。城防警們一個個松開手中槍械,捂着耳朵跪伏在地,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穆晚猛然意識到,之前在研發中心即使将那五蛸大卸八塊,也沒聽到任何聲音,這次的五蛸不止體型變大,甚至進化出可以讓人腦袋失去對身體控制的聲波。
操縱機甲的雙手在顫抖,全身仿佛失去指令般混亂、潰敗,僅僅只是維持着不暈過去已經很艱難。
麟角號靜立在空中,五蛸趁機用斷肢分化出來的細小肢條攀覆上來。
細肢在生長,深淵之音還在繼續,就像病毒在不斷增殖,聲音也愈發悠遠持久。
有的城防警和市民已經伏跪在地,眼耳口鼻流血,逃跑的人們與五蛸離得越近,症狀越明顯。
穆晚透過光屏看到細腕像污染源擴散一樣,一點點蔓延,覆蓋上麟角號,卻清晰地意識到,她的’腦袋的指令無法控制身體做出任何動作。
眼看着細腕就要徹底将外骨骼機甲和她像蜘蛛捕獲蚊蟲一樣裹在裏面,穆晚的視線也一點點被覆上鋼鐵面罩的腕足遮擋。
“砰”巨大的聲音忽然在耳旁炸開。
“嗡——”穆晚像剛從快要溺亡的水裏鑽出來,胸腔猛地灌入一大團空氣。
包裹機甲的細腕觸電般回縮,光屏上顯示被覆蓋的區域飛快亮起來。
“穆晚,聽得到我說話嗎?”淩寒略顯急促的聲音傳來,仿佛就貼着她耳畔。
穆晚有些模糊地想到,淩寒怎麽會在這裏?
她想開口,可是嘴張了張,卻什麽聲音都沒發出,好像那些能夠通過耳朵傳達的音波,通通融進了意識裏。
“穆晚!”耳麥裏的聲音更加急促,好像抓着她的肩膀在交頸呼喚。
她真的想回應,可是頭暈的餘波仍然像糾纏的海草一樣死死将她困住。淩寒……
“穆晚!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有事!”銀亮色的機甲在飛速靠近,“聽到沒有!”最後那聲幾乎是吼出來的。
這是穆晚第一次從淩寒的聲音裏感受到類似憤怒,或者說害怕的情緒。無計可施,只能“惡狠狠”地威脅。
意識像是漂浮在深黑色海洋裏的玻璃瓶,時而随着浪被推出海面,時而沉入漆黑的海水裏。
沒有她,那個經常假裝高冷,實際非常黏人,會湊上來貼貼的小男孩,是不是會傷心。那雙好看的,淬了冬夜繁星的眼睛,會不會黯淡下去?
“穆晚!回答我!”銀亮色的機甲已經來到她的近旁。通訊信號顯示聲音來自備用樣機,應該是機甲之間互通的頻道。
是……淩寒嗎?
穆晚先是覺出安心,那種仿佛被狂風暴雨裹挾,卷推至海上嶙峋的礁石,在四面八方無孔不入的風雨沖刷下,只能緊緊抓住鋒利礁石縫隙的無力和無助下,咬牙支撐,等來一艘船駛近,高大的桅杆上風帆傾下,為她遮住大片風雨的那種安心。
很快,意識也如腕足退潮般回攏。真的是淩寒的話,他一個孩子怎麽能操縱機甲和五蛸硬碰硬?她這個做姐姐的又怎麽能放任如此危險的事情發生?
麟角號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擒住,穆晚如夢初醒,牙齒用力咬上舌尖,緩上兩個呼吸,艱難地漏出一聲“我沒事”。
她還撐得住。
沒有了五蛸的聲波攻擊,其餘受到影響的人們也好像終于卸下千斤重擔,趴在地上如渴魚重回水域一般用力喘_息。
有城防警聽到穆晚說沒事,不顧自己口鼻流血,面目猙獰慘笑着爆發出歡呼聲。
這一聲“我沒事”雖然虛弱,然而落入淩寒的耳中,就好像電閃雷鳴沉重烏雲籠罩的天空忽然被陽光撕裂出一道口子,從中透出道道淺金色天光,美輪美奂又溫暖靜谧,讓冷了半截的人看到希望。
他平複下心頭的熱湧,操縱備用樣機拉住麟角號遠離。重型狙擊炮再度對準五蛸,射擊!
第二枚威力巨大的炮彈在五蛸龐大的身軀上炸開。腕足撕裂,血肉飛濺,黑色血霧被烈焰卷入腹中,瞬間蒸騰殆盡。
五蛸痛苦地扭曲,渾身的皮肉朝着傷口不斷收縮。
頭暈的餘波終于消弭,穆晚看到旁邊銀亮色機甲濺上黑血,手中的武器再度瞄準了五蛸。
“淩寒?”她尚有些不太确定。
有城防警聽到這個名字,高聲詢問,“誰是淩寒?穆晚有找,應一聲!”他在絕境裏,在神思震蕩中忽然聽到一道冷靜的女聲,幾乎瞬間傾心。他甚至想,就算這個叫“穆晚”的機甲女戰士長得像黑猩猩一樣兇猛,為了這聲音,他也要去認識她!活了二十幾年的男人,赫然發現自己其實是個聲控。
穆晚當即意識到,其他人可能聽不到淩寒剛才呼喚她的聲音。
“嗯”,淩寒應下來。他心中慶幸,藏在機艙裏的臉卻貼了冷霜。
不是“有分寸”,“不會有事”嗎?現在這是什麽情況?又一次自作主張把他撇開,總是把他當成小孩。女孩子家的自己細胳膊細腿,偏偏什麽髒活累活危險的活都往身上攬,逞什麽能?
一會再跟她算賬。淩寒扣動扳機,這一發,把五蛸徹底打啞。
轟鳴聲炸裂,熱浪掀起焱雲,整個五蛸所在的區域被火光籠罩。
穆晚的眼神從火光轉移到身邊銀亮色的機甲。這個她一直想護在身後的小男孩,其實比她想象得要強大,也可靠得多……
淩寒将狙擊炮槍收回後背,“彈藥用完了。”語氣有些沉悶。
挂在機甲身體上做測試用的熱武器并沒有滿配彈藥,三枚狙擊炮,不夠他熱身。
穆晚這會兒已經徹底恢複對身體的控制,“好。”這個時候就要看冷兵器的表現了。
肉被燒焦飄散開難言的惡臭,奔襲逃跑的人們捂着嘴忍住嘔吐的欲望。五蛸在烈火中瘋狂扭曲,甚至頂着重傷的軀體朝穆晚和淩寒的機甲接近。
眼見着一根燒焦的腕足冒着煙砸下,淩寒操縱機甲拉着麟角號一個轉身避開攻擊,然而幾乎在機甲翻轉騰挪的同時,第二根腕足橫掃過來,穆晚擡起手臂,麟角號當即張開護盾抵擋。
沉重的腕足千鈞之力,将兩臺機甲掃得猛然向後一退。
好不容易在空中停下,“沒事吧?”兩人同時開口。
這種莫名的同頻惹來耳麥裏另外一個聲音。
“哈哈哈哈,你們倆姐弟不行!還得看我的!”
碩大子彈朝五蛸的身體密集射擊,又一臺銀亮色機甲出現在視野。游鴻扯着嘴角控制開火鍵,太刺激了!光屏上的畫面是他經歷過,最真實刺激的“游戲”。
“來啊!吃爺爺的子彈!撐死你!”游鴻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團頑強的怪肉。此刻的他仿佛回到小時候,在游樂園将游戲操作得神乎其技,身後大人孩子通通贊不絕口。
“爸爸快看!哥哥好厲害!”
“玩得真的可以!”
“小老弟,可不可以教教我?”
……
他就知道,他也可以把一件事做得很好。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看!還有第三個機甲戰士!”有市民指着天空三臺機甲。他們從來不知道,F市還有這樣的裝配,而那三位機甲戰士,又分別是誰?
“我去後方,照顧好自己”,趁着五蛸被游鴻的火力吸引,穆晚繞到五蛸身後,以直刀刺入龐大的身軀。
“穆晚是在對我說嗎?”聲控城防警有些興奮地接話。穆晚讓他“照顧好自己”!
淩寒低頭掃視,于廢墟中瞥見混凝土暴露出來的鋼筋,當即駕駛機甲飛去。
改造後的加特林機槍子彈充足,游鴻在空中迅速變換攻擊位置,每次子彈都能準确打中,且故意似的,朝着同一個傷口反複射擊。
五蛸被激怒,伸長腕足朝游鴻駕駛的機甲揮舞,偏偏都能被游鴻擦着避開。
前有子彈後有刀,淩寒甚至找來鋼筋,如長_槍般在五蛸的身體裏貫出一個個血洞。周旋的間隙裏,市民們終于抓住逃跑的時機,車隊載着人們朝不同方向駛離。
身後是他們被飛船放棄後的落腳點,然而就算這最後的安寧,也不再有了。
人們望着那擎天怪物,心中漫過無邊無際的蒼涼。假如從一開始就沒抱有希望,大概就不會在重拾生的渴望後,陷入更痛苦的絕望。
游龍站在監控畫面前,身後是正在緊急調配人力和物資支援的武英卓和後勤部長。技術人員已經随市民一起轉移,工業鏈也于建設之初就安置在人防工程裏,他們是為數不多留下的管理人員。
“第二駕備用樣機是誰在駕駛?”游龍開口詢問。
制造部負責人擦擦腦袋上的汗珠,他只來得及給備用樣機和麟角號設置通訊連接,這連接沒有接入其它戰鬥頻道,所以只有穆晚可以跟另外兩臺備用樣機聯系,別人聽不到。
城主能從穆晚的對話裏弄清楚其中一人是淩寒,至于另外一個人,他也不知道啊。
機甲師本來就少,像穆晚這樣能測試出問題的就更少。這次測試現場根本就沒有機甲師,備用樣機也是準備運回制造部的,沒想到路上被劫了。所以另外一個到底是誰,他百分百千真萬确不知道。
負責人說明情況,游龍所有所思點頭,看來又是個願意為了守護F市,不具名的人。
外城,一輛卡車逆向風馳電掣,懷波抓緊安全帶,臉上神色痛苦。
他要吐了,怎麽搞的,一個個開車都這麽莽?他知道淩寒擅自駕駛機甲讓段雪松急了,可人家孩子會“開飛機”,他們不會,也沒有機甲給他們開啊,這會兒上趕着是要去送死嗎?一個NPC而已,就算“死”了,穆晚還能真跟他們生氣?
“她那弟弟自己跑的,跟我們可沒關系。一會兒遠遠看着還是怎麽樣?”懷波沒憋住,剛說完,趕緊将腦袋送出窗外哇哇吐出來。
“穆晚把弟弟交給我們,就算死我們也要把人給護住。”段雪松避過一輛抛錨的車。
他不僅僅是沖動而已,制造部帶過來測試的配件他看了,有适配機甲的備用武器,就在車後面的長方形匣子裏。
他不止是去看看淩寒那臭小子準備鬧出多大動靜,也準備給穆晚送上彈藥補給。
懷波沒能吐出窗外的嘔吐物甩在自己身上,臉都綠了。真倒黴。
“隊長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壞的不靈好的靈!”他又把腦袋轉向一旁的易璇,“我說,這個時候你不逃難,跟着我們冒什麽險?”
易璇白着一張臉,她其實有些後悔了。她來了也什麽都做不了,可是當游鴻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吻,然後義無反顧閃到運送機甲的卡車後面時,他知道游鴻要做什麽,也沖動地上了段雪松和懷波的車。
那晚相擁後,游鴻跟她說了很多小時候的事,說他是如何從為哥哥驕傲,把哥哥當成學習的榜樣,走到如今永遠頭頂籠罩着烏雲,一事無成的每一步。
他也曾經是個快樂單純的孩子,會為了一點點愛的贈與而歡欣雀躍,可是後來他不再争取,因為無論他怎樣做,始終比不過那個沒有血緣關系,卻更得父母喜愛的哥哥。他不止一次想,假如沒有出生就好了,多餘的,他是多餘的……
易璇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穿着一身黑,愛将自己畫得像喪屍,在床上沒有半分憐香惜玉之情,可勁折騰她的大男孩,心裏頭裝着積累二十多年的,不被愛,不被關心的痛楚。
相比之下,她在穆晚面前的那點自慚形穢,那點嫉妒,那點用“我放棄”來博取安慰的小心思,是那麽輕飄飄且不值一提。
從那晚之後,游鴻對她好極了,每每都會有充足的前戲,體貼地将她送上雲霄。男人真的憐愛一個女人,她是感覺得到的。易璇在這短短的兩天時間裏,真切感受到游鴻要是想對一個人好,可以好到什麽程度。
她有時候會覺得不真實,居然在游戲裏和一個NPC睡出了心動。她得是多麽賤,才會因為一個曾經粗暴的人對她好,就喜歡上對方?可她真實地心動了。她喜歡那個有着無辜狗狗眼,真心實意笑起來溫柔的男人,也心疼那個被哥哥的光環壓得喘不過氣來,将自己弄得面無全非的男人。
“管好你自己的事,別吐我身上,臭死了。”易璇不想跟暈車的懷波說話。
聽到易璇說他臭,懷波面目扭曲地別過頭去,仍舊将腦袋伸出窗外。
卡車朝目的地飛馳,也離空中那三臺機甲越來越近。段雪松緩踩剎車,将卡車停下。
見段雪松下車,“你去哪裏?唔哇……”懷波還在吐。
段雪松從一個城防警的屍體上取過耳機,開啓通話模式,“穆晚,聽得到嗎?”
“聽得到。”穆晚避開新長出來的腕足。
“西南方向大榕樹旁,我開過來的卡車裏有機甲武器配件,叫上你家小子還有游鴻來取。”
“好。”穆晚揮刀斬下卷上來的腕足,不忘誇獎他,“幹得漂亮。”
段雪松微不可察地松出一口氣,至少,在沒看好她弟弟的事情上,稍稍彌補了一點。
依誮
接下來由穆晚拖住五蛸,淩寒和游鴻兩人補給彈藥。
淩寒率先鎖定大榕樹和段雪松所在位置,先于游鴻來到卡車旁,将背上空的狙擊炮槍換下來。
“小子,你這一跑,讓我不好跟你姐交代啊。”段雪松甚至覺得他不要命地飙車,就是為了對淩寒說上這麽一句。
淩寒無視他沉重的“責任感”,轉身飛向戰場。穆晚擅自把他交托出去這事,沒完。
游鴻興奮地大叫,他打得正開心,偏偏沒子彈了,這簡直是想睡覺有人送枕頭,再完美不過。然而當他駕駛着機甲來到大榕樹旁,看到一身紅裙白得發亮的易璇,聲音卻變了,“你來這裏做什麽?不是讓你跟着我哥嗎?”
易璇仰頭望着銀亮色的機甲,眼裏淚光閃爍,“我擔心你。”
“擔心……你擔心就跟在我哥後邊擔心啊!到這裏來擔心有個球用?!”
“可是我不想跟着你哥,我只想跟着你……”眼淚奪眶而出,易璇知道自己愛哭,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她想都沒想就跟過來,中途也曾後悔,可當真的看到游鴻,不,她甚至隔着機甲沒能看到,只是聽到他的聲音,就難受得不行。她無比慶幸自己來了,在這荒誕不羁的世界裏,不顧一切地追逐着一個不存在的生命。
游鴻沉重的呼吸在這一刻屏住,女人在他面前哭得很柔弱,也很委屈。她膽小、怕疼怕死,怕到甚至不願意去做基因測試。她曾經說過,留在他身邊就是為了吃好吃的東西,穿漂亮的衣服,可是當生與死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她說,“我只想跟着你……”
她選擇了他,世上終于有那麽一個人,盡管害怕,卻依然流着淚靠近他。
機艙裏,兩行熱淚從游鴻的眼眶裏流出。呵,最美的情話,最好的情人。今天可當真是個好日子,他穿着夢想的機甲翺翔天際,用最擅長的方式扮演一個戰士,可是這些都不及,有個女人哭着說只想跟着他。
“你等我。”游鴻吸吸鼻子,咬牙切齒換上彈藥箱,等他把身後這個大塊頭解決,他要回來疼死她,溺死她,把她狠狠按進懷裏,融進心裏。
“我等你!會一直等你!”易璇急切地仰起頭,任風吹起紅色裙角。
銀亮色的機甲毫不猶豫沖上雲霄,爆炸聲重新響起。
易璇軟靠在車輪旁,癡癡望着天空那道鋼鐵身影。她等他,為了這一句話,哪怕讓她沐浴在槍林彈雨,烈焰火海裏,她也等他。
懷波繞到她旁邊,用袖口擦掉嘴角的痰液,“啧啧啧,看看你那眼神,望夫石呢?不會跟個NPC玩出感情了吧?又不能在游戲裏待一輩子,是不是傻啊?”
“不要你管。”易璇懶得看他。的确不能一輩子,最多,最多到截止時間,她就會離開。可跟喜歡的人哪怕只過一天,也值。
城防警這邊也有彈藥補給過來,武英卓将整個F市的存貨都拿了出來。只要他們還能架得起槍,扣得動扳機,不把眼前這個怪物打死打殘,他們不會走!
不間斷被攻擊的五蛸漸漸呈現頹勢,不僅細肢恢複的速度變慢,而且整個身體也在向着傷口收縮,以填補受損的細胞。
游鴻的打得格外暢快,也格外意氣風發,在淩寒三發狙擊炮打中後,他的子彈也精準朝五蛸落下。
穆晚瞥一眼光屏,麟角號的電量已經不多。
“我的機甲電量不多,支撐不了太久,你們倆呢?”
淩寒跟穆晚一起冷兵器近戰的時候損耗不少電力,這會兒也已經接近警告值,“還有30%。”
游鴻凝神操控射擊,“多着呢!六十!”他時間多花在射擊上,耗電沒穆晚和淩寒厲害。
穆晚心裏大概有數,擡頭望向西北方,“城主,聽得到嗎?”
游龍當即一凜,“聽得到。”
“麟角號的電力即将耗盡,我們現在将五蛸引到高壓電網附近,全城可能會停電,電力設備也可能受到損害。”
游龍的眼神在鏡片後異常冷靜,打到現在彈藥幾乎消耗殆盡,五蛸依然頑強,電,的确是整個F市目前最後的底牌。
“好。”
穆晚登上機甲前就有想到利用電壓。她的後手在遇到五蛸的聲波攻擊後被擱置,到現在,她必須把握麟角號最後的電量。
淩寒猜到她該是早有這想法,一時間不知道該生氣還是欣慰,臉上的表情古古怪怪。
游鴻咧開嘴,開搞!
這次三人沒有呈現三角形合圍之勢,而是邊打邊撤邊趕,将五蛸往高壓電網方向引。
然而五蛸好像看出了他們有意将它往某個方向帶的意圖,偏偏在即将接近高壓電網的時候開始原地猶豫。
“糟了……”穆晚下意識說出口。越到後期,電池衰減越快,麟角號的電量以比她預計得更快損耗。
“怎麽?”淩寒剛問出口,猛地也注意到自己的電力下降得比之前快許多。他當即意識到穆晚口中的“糟了”是什麽意思。
眼看着一條腕足攻過來,淩寒擡臂扔出手中的鋼筋,一擊将最近的一根腕足穿透并釘回五蛸的腦袋。
一根被打回,其餘仍然在“生長”、蔓延、追擊。
麟角號的電量由1%變為0%,沉重的鋼鐵機甲從空中跌落,被淩寒一把撈住,降低下落的速度。
五蛸趁機伸出腕足攻擊兩人。
淩寒手中武器已經脫手,這會兒只能攬着穆晚騰挪。
游鴻這下也意識到穆晚的“糟了”指的是什麽,之前淩寒的機甲電量剩得就不多,所以現在竟然只剩下他一個?
實在是,沒想到……
那就來吧!“看過來!打你的是我!”他一邊射擊一邊朝五蛸迅速駛近,盡力吸引注意力。
然而五蛸好像懂什麽叫揀軟柿子捏,依然追着穆晚和淩寒打。巨大的腕足趁麟角號無法展開護盾,将兩臺機甲重重甩開。
游鴻見五蛸無視他的火力,咬牙直接繞到龐然大物的面前。
銀亮色的鋼鐵機甲,之前如滑膩的泥鳅,離得遠放風筝,離得近靈活游走,現在卻直接懸浮在五蛸的“眼”前,近在咫尺,一步之遙。
“來啊!瞎子!現在看得到了吧?!”游鴻火力開足,朝眼前的巨物瘋狂射擊。離得足夠近,他甚至不需要瞄準。
這個舉動終于徹底激怒五蛸,龐大的身軀為了抓住游鴻,再度開始動起來。
接近了,接近了!然而機槍的空響也提醒游鴻,他沒有火力誘導了。
五蛸似乎又開始遲疑,甚至隐約有往穆晚和淩寒剛才被甩開的方向挪動的趨勢。游鴻舌尖抵過後牙槽,一呼,一吸,下一刻,他駕駛的機甲全力朝五蛸沖去,連同巨大的怪物一起摔進高壓電網裏。
關于做出這個決定前的幾秒鐘,游鴻到底在想什麽,他其實自己也不清楚。但摔入電網的瞬間,他仿佛看到一襲紅色長裙裹着的那個女人,白得發亮,軟得膩人,含淚對他說,“我等你!會一直等你!”
雖然沒幾個人知道他今天操縱了機甲,甚至比起穆晚都不差,而且死得也不帥氣,不過沒有關系。此時此刻,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游龍的弟弟”,他有自己擅長并且為之驕傲的東西,他有愛他也為他所愛的女人,他是游鴻,游刃有餘的游,鴻鹄之志的,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