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元恕慢慢松開口,似乎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做了什麽,又一次被震驚了。
察覺到元恕的異動,元玖也漸漸平複了自己心中的狂瀾,一遍又一遍地警告着自己:“不,不,現在還不是時候,不用急,恕兒會是我的,不用急!”
趁着元恕沒發覺,他悄悄松開了環抱着元恕的手臂,斂去眸中燃燒着的烈焰,靜靜等待着元恕爬起來。
可這左等右等,元恕那溫軟的唇依舊貼在自己脖頸上,整個人半天一動不動,像一只遇到危險裝死的小獸,他不由得輕聲喚道:“恕兒?”
“……嗯。”
元恕的聲音中帶着濃濃的尴尬與忐忑,而且細如蚊蚋,要不是因為元玖耳力極佳,恐怕是聽不見的。
元玖輕聲笑了起來,伸手撫了撫她淩亂的烏發,知道她是尴尬羞窘得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不由暗笑元恕的天真,裝作毫不在意地問道:“恕兒,我有一個嚴肅的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
“……嗯。”
“你真的是琅玕青尋木而不是玄毒蝕骨藤?還是說在人族學壞了?怎麽老咬人?”元玖故作嚴肅,“上次去接你回來,你就咬了我;這次又來了,真不是玄毒蝕骨藤嗎?”
“……”元恕沉默半晌,最後恨恨地捶了捶元玖胸口,小聲辯駁道:“我就是琅玕青尋木!而且明明都是你先惹的我!”
“好好好,”元玖該占的便宜都占了,此時哪會辯解什麽?當然是元恕說什麽就是什麽了,“師兄錯了,師兄不該開玩笑——所以你可以慢慢爬起來嗎?咳,成何體統這是!”
被他這麽一打岔,本就遲鈍的元恕真以為此事已經揭過了,這才迅速爬起來端端正正坐好,故作鎮定,輕咳一聲,“師兄,我明明在樹上睡覺,怎麽卻跑到這裏來了?你是不是該解釋下?”
元恕以為自己方才的舉止怎麽說都是過分了,看師兄脖頸上還留着兩排深深的牙印呢!因此深知先發制人的她立即轉移話題,當下便開始有意無意地指明一切錯誤的根源都在元玖身上,因此他可不能因為自己狠狠咬了他一口就記仇。
“樹上睡覺容易摔下來。”元玖不甚誠懇地回答,“而且太沒有禮數了,所以我給你換了個地方。”
元恕幹笑一聲,“……呵呵,是嗎?我旁邊有扶芳藤……诶,說起來我的扶芳藤呢?”
“它挂念蘭花,于是我讓它見蘭花去了。”元玖不動聲色地扭曲着事實,“我覺得它心悅蘭花,拆散它們似乎不太好吧。”
“什麽?還有這回事?”元恕倍覺驚愕,不過只短短一瞬就反應過來,警覺地打量了元玖兩眼,“你還想要扶芳藤?”
“嗯……多一個端茶送水、捶背揉肩的也不錯……”
“做靈不能太貪心!”元恕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元玖肩膀,“要了一個還想要?”
“哦,這樣啊……”元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狀似無意地說道:“明天的宴席我就不去了,這牙印有礙觀瞻。”
元恕:“……”
“好吧,”元恕屈服了,不甘不願地答應了元玖的無理要求,誰教她不知怎麽就做出這麽罪惡的事情了呢?不過為防元玖獅子大開口,她立即又補充道:“就這一個,再多沒有了!這件事一筆勾銷,你不許再提!”
“成交!”
元玖這次倒很是幹脆,滿口答應下來——這是自然,他與師妹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怎麽能教外人知曉?
元恕顯然不像元玖般心中暗喜,她還是有些疑惑,自己平日裏并不是這麽容易被激怒的,怎麽師兄只是一個玩笑就教自己“不擇手段”了呢?而且師兄以前好像并不這麽好說話,往日要是自己做出這等事,不被他重重責罰才怪呢!
似乎因為回了靈界,也因為許多事情都已解決,暗中的洪流猶在潛藏,元恕亦不如在人界時時緊繃處處留心了,此時諸多疑問萦繞心頭,她眉宇之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幾分不解之色。
猜到了幾分元恕心中所想,元玖明知故問,“怎麽了?”
“……沒什麽。”
元恕當然不會說實話,低頭把玩起從元玖手中搶來的那根竹笛,時而湊近瞧瞧,時而伸出手指在笛身上彈彈,盡管知道旁邊的元玖不知出于何等原因正一直望着她,她也沒有半點要說話的意思。
“難道……難道師兄果真是我的執念嗎?”元恕表面平靜,心中卻是苦惱極了,“因為是我的執念,所以能輕易牽動我的情緒?這,這簡直太可怕了!傳承記憶裏說了,這樣的人最好還是不要留在世上……呃,可我打不過師兄,而且……我也并不希望師兄……那該怎麽辦?”
“你怎麽了?”與元恕從小一起長大的元玖敏銳地察覺到了元恕的情緒陡然低落下來,可這次他倒是不知道原因。
“我有一個疑惑。”潇灑地旋了幾旋竹笛,元恕将它遞回元玖眼前,微微仰起頭望着沉沉夜空,“你讨厭我嗎?”
“讨厭?”元玖接過竹笛,不明所以地重複一句,搖搖頭,“不。”
“你現在當然不會讨厭我……”元恕自嘲一笑,“你現在應該是可憐我才對。”
頓時明白過來元恕的意思,可元玖卻依然裝作毫不察覺,為的就是想聽聽元恕究竟是何想法,“我為什麽要可憐你?”
元玖的語氣依舊一如往常般平靜沉肅,落到此時的元恕耳中只覺說不出的刺耳——看吧,這就是你最大的悲哀,你一直心心念念着的事情,他甚至從來都沒有在意過!元恕啊元恕,你真是可悲!
心中油然而生一團無名之火,元恕霍然起身,憤憤然轉過身就要跳下巨石,“這就是我最讨厭你的地方,你眼中只有自己的世界,從來看不到別人!”
元玖哪會讓元恕就這麽跑掉?好容易緩和了關系,這下讓她走了,豈不前功盡棄?元玖立時拉住元恕,将她拽回原位,語氣嚴肅,“有話好好說!”
“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元恕想要掙開,可元玖一雙手按在她肩膀上,她幾乎動彈不得,只能惱怒地放出一句惡狠狠的話。
“我覺得有很多好說的。”元玖面沉如水,聽過鳳修銘上次的一席話後,他自以為對元恕有了幾分了解,可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竟還是招元恕讨厭,而且聽這口氣元恕必是記恨已久,“你是我唯一的師妹,我怎麽會讨厭你?你是靈族尊貴的玄靈,又有誰有資格可憐你?倒是你,我自認從未對你有半點不好,你說起這些話竟還如此振振有詞!真當我像你一樣天生涼薄嗎?!”
“唯一的師妹?尊貴的玄靈?”元恕的聲音在夜風之中格外冷冽,她輕聲嗤笑,“我們都知道,我能成為你師妹的原因是什麽!玄靈?代代累積,靈族玄靈何其之多,又有什麽尊貴的?如果不是因為她,我在你們眼中,與路旁野草又有何區別?我是天生涼薄——我本就不需要那些惑亂人心的七情六欲!”
元玖這才明白了元恕的心結所在,不免有些後悔方才的疾言厲色,放緩語氣,“恕兒,從師尊将你帶回來那一日起,我便認定你就是我的師妹,唯一的師妹。這幾百年來,我對你可曾有半分的敷衍?”
元恕別過眼去,不看元玖那認真的眼神,依舊一言不發。
元玖輕輕攬過元恕肩膀,将她擁入懷中,察覺到她挺得筆直的脊背有那麽一瞬間的僵硬,立時撫着她的背,溫言道:“恕兒,你不必妄自菲薄——真的不必。不言其他,單論你自身,你是幾萬年來靈族唯一的天機玄靈,秉承可逆天命的【改則】,才金丹期就已經将《太初天衍篇》修煉至第六重……如此種種,你又有哪裏遜色了?我不可憐你,我沒有資格。”
“其實……”
沉默良久,元恕終于艱難開口了,“是我一直嫉妒你。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才是師尊最寵愛的徒弟,盡管你在絕大多數時候遠比我強太多。可後來我才明白,他最寵愛的一直是你才對,他最信任你,将整個靈族的未來都交給了你;他最關心你,才讓你管教我,為的就是萬一他的計劃沒有實施,我也将會一直聽你的話輔佐你執掌靈族;他心中從來沒将我當成真正的徒弟,我只是他孤獨之時的一個玩偶,是他計劃之中的一枚棋子……多麽可怕!我從來不知道,當初我引以為傲的榮寵只要換一個角度思考便會成為最漫不經心的敷衍!”
聽了元恕此言,元玖只覺得心中一陣酸楚,他從不知道,有時候哪怕一個人什麽都不做,僅僅是他的存在,對旁人而言都可能是巨大的折磨!不知不覺之中,他成了師尊的幫兇,讓一顆本就敏感的心備受摧殘!
語言在此時顯得何等的蒼白!他只能緊緊抱住元恕,心中沒有半分旖旎,唯有滿滿的悲哀。
良久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說出話來,語氣莊重得宛如在向天道立誓:“……恕兒,我不是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