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天幕上不知從何處飄來幾片漆黑烏雲,悄悄将皓月的身影掩去,只留幾點孤星徒勞地散發着螢燭之光——夜色深沉得宛如一片化不開的濃墨。
一道銀紫二色遁光劃過天幕,像是勢不可擋的隕星,疾速墜落在靈邈山內一處罕有人至的寧靜湖泊旁。
元玖抱着依舊沉沉睡着的元恕,四下環顧一圈,旋即大步走到一塊延伸至湖泊之中的巨石旁,将元恕小心放在了巨石上。
他保持着半彎着腰的姿勢,雙手還環在元恕身上,垂下的長發亦繞在元恕那繁複的華服之上,說不出的暧昧——如果元恕醒着的話。
戀戀不舍地收回手,元玖正準備直起身也在巨石上坐下,卻冷不防被人忽然抓住了衣袖,登時令他大吃一驚,以為必是元恕醒了過來,抓住自己衣袖就要質問他究竟在玩什麽把戲。
不過下一瞬他就将懸着的心放了下來,甚至還有些哭笑不得——抓住他衣袖的當然只可能是元恕,她雖猶在夢鄉,可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驟然伸手揪住元玖衣袖不放,接着毫無知覺地翻了個身,将衣袖死死壓住,又繼續着睡覺大業。
她這裏睡得舒坦,可被她壓住衣袖的元玖卻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半彎着腰,不知如何是好。
饒是元玖平日裏再沉肅莊重,此時也不過是個未歷情愛的尋常男子,遇到這等狀況只教他尴尬又無措。
思考片刻,他只好選擇最穩妥的方式——将外裳脫掉。
終于解決了這個難題,他再不敢像方才一般,将外裳披在元恕身上後就老老實實地站遠了些。
清風徐來,湖面泛起清漪,遙遠處的照月藤光芒在水波之中明明滅滅,元玖仔細端詳着沉睡之中的元恕,目光瞬也不瞬,似乎她是一件絕世奇珍,只要一時沒看住就會被觊觎之人偷走。
巨石十分寬闊平坦,即便躺上四五人也絕不顯局促,而此時元恕蜷縮成一團睡在巨石之上,只占據了一個小小的角落,周圍又是如此的寂靜——元玖心中忽然湧上一種莫名的悲哀,似乎元恕從來就是處在這樣的環境裏,在孤獨中沉睡着,在孤獨中驕傲着,遠處照月藤的輝光是別人的熱鬧,與她無關;而自己一直以來自诩的默默關懷,對她而言其實亦是防禦靈器外的岩漿火海,半點溫度也沒有。
“原來這就是你一直意識不到我對你的愛的原因嗎?”
元玖低低嘆了口氣,仿佛福至心靈般,他終于明白,原來并非元恕沒有心,而是她一直以來早已習慣了将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對他人的善意心存懷疑,對突如其來的惡意倒是安之若素。
她是希望事事簡單得像是交易,公平得宛如天道的人啊,她追求的是我心如秤——而這樣的人,怎能指望她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無關交易,惟關乎愛呢?
不過他知道,師尊對她的謀劃雖然沒有付諸于實踐,可這改變不了師尊對她造成了巨大傷害的事實!趨利避害是任何生靈的本能,誰也沒有資格要求她還像幼年那般單純得宛如一張白紙。
“我以前的方法顯然錯了,看來需要換個法子。”
元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輕輕一躍,也到了巨石上,無比自然地躺下,雙手交握枕于腦後,望着寧靜夜空,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
如果教外人看見,必會驚駭不已,因為元玖從來都是正襟危坐,一舉一動簡直可謂靈族禮儀的教科書,此時竟懶散得與元恕沒什麽兩樣。
不知過了多久,帶着絲絲涼意的清風跋山涉水而來,捎着不知何處傳出的清妙樂音,久久地在湖泊周圍徘徊不去。
元玖忽地坐起身來,翻手取出一支通體青碧的竹笛,可卻僅僅只是握着,目光中也帶了一分猶疑。
不過猶豫只是片刻,他終究還是将擡手将竹笛舉到唇邊,輕輕吹奏了起來。
初時他還有些生澀,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碰過這支竹笛了,時而出錯,吹出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不成曲調。不過很快他就重新熟悉起來,笛聲寥亮清越,澈朗駭空,飄蕩在山風之中,卻顯得格外的孤寂冷清。
很快,元玖吹完一曲,慢慢将竹笛放下,輕輕嘆了口氣,翻手就要将它收起。
忽然斜刺裏伸出來一只手,輕易将竹笛從元玖手裏奪了過去,接着手的主人才頗為好奇地詢問道:“師兄,兩百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你吹笛。”
元玖頓時一驚,側過頭看去才發現元恕竟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身上還披着自己的外裳,微微朝自己身旁湊近,正端詳着手中的竹笛,半點目光也沒有給他。
“哦。”
“哦什麽?”元恕擡起頭來,對上他的目光,“我怎麽不知道你會吹笛?還吹得不賴嘛,比白然帶來的幾位專門吹笛的樂官還厲害。”
尋常人要是将元玖與那些樂官相提并論,不等元玖說話就會被拖下去立斬無赦;也就元恕敢這般肆無忌憚地說話,還不怕元玖不悅。
元玖微微一笑,大有深意,“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
“切!”
元恕不屑地聳了聳肩,忽然注意到自己身上披着的衣服,驚訝又莫名地伸出兩根手指捏起衣裳一角,接着望向元玖,一臉“你來解釋解釋”的神色。
元玖神色半點慌亂沒有,無比坦蕩自然地回答:“我的。”
“我當然知道這是你的!鑲金線銀絲,繪靈界百族,這裏還有個‘玖’字,不是你的是誰的?”元恕抖了抖這衣裳,沒好氣地說道:“你披我身上做什麽?難道我們堂堂靈修還會畏懼夜風寒冷嗎?”
“……”
元玖沉默片刻,終于似乎還是扛不住元恕懷疑的目光,誠懇道:“我本來不想說的,這是你非得知道——你睡着時一直抓着我的衣袖不放,後來還将口水蹭到外裳上,我以為你很喜歡它,所以就披你身上了。”
“……??!!”
元恕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會是自己幹出來的事情——可師兄從來不會說謊,難道,難道……
盡管知道元玖正炯炯有神地盯着她,元恕還是沒忍住“悄悄”摸了摸自己兩邊臉頰,然而——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登時惱怒地瞪向元玖。
元玖心中早已因師妹掩耳盜鈴般的小動作笑得不能自已,可表面上卻還是八風不動,無比嚴肅地為元恕“解惑”道:“大概是風幹了吧——你也知道有夜風的。”
“風,幹,了?!”
哪怕現在就被一道天雷劈中,元恕也不會如此驚駭。她根本連質疑這句話的想法都沒有,立時便跳了起來,就要往湖泊跑去。
可身後一只大手準确地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拽進溫暖的懷中,接着才是一句含笑的聲音傳來:“我騙你的。”
天知道元恕從沒覺得元玖的聲音如此可惡!
元恕掙紮着爬起來,惡狠狠地瞪着近在咫尺的元玖,又羞又惱又窘,“元玖!你怎麽沒在化形時被天雷劈死!”
“我是九劫雷擊木,那點雷劫劈不死我的。”元玖“好心”解釋。
“可惡!你是在嘲笑我差一點被天雷劈死嗎?!”
元玖的厚顏無恥大大地觸怒了元恕,她右手一揚便要祭出天衍命星盤,給眼前這家夥一個大大的教訓,讓他知道自己可不是好欺負的。
“玩笑而已,可別來真的!”元玖豈會不知元恕想做什麽,忙不疊抓住元恕的手,好言相勸道:“天機之術可不是好玩的!想想我以前為你挨了多少雷劫!”
想到以前自己推衍天機時的雷劫的确都是元玖扛下,元恕也不好意思真用天機之術,可心頭的氣憤又豈會那麽容易消散?
登時她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忽地想起當年被聖翼青魄蛇咬住脖頸時的情景,冷哼一聲,立即也有樣學樣地狠狠咬住元玖的脖頸。
她的舉動如此突如其來,如此出其不意,饒是元玖看着她長大,也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如此,一時不防竟被她結結實實咬中,重重撲倒在巨石上。
仿佛被一道天雷直直劈中心頭,澎湃的電流沿着血液傳遍四肢百骸,令他忍不住渾身一顫。那前所未有的感覺是如此奇妙,如此美好,他能清晰感覺到元恕每一次呼吸時的溫熱氣流,能清晰感覺到她溫軟的唇貼着自己的脖頸,反而是元恕牙齒咬合時帶來的刺痛被完完全全地忽略了——他從未想到過自己竟能與元恕有這等親密的接觸,盡管他心知肚明元恕是被他氣得“不擇手段”,盡管他再清楚不過元恕此時所思所想與他根本相差十萬八千裏。
可那又怎樣!
“不管是真是假,是意外還是預謀,總有一日,總有一日,這都會是真的,她會愛我,她會屬于我!既然如此,那又有何妨!”
元玖心中湧上難以克制的狂熱,他一點點地收緊了手臂,在元恕毫無察覺之中,将她牢牢禁锢在懷中,力道之大似乎恨不得将她生生勒死悶死。
一個人有多愛另一個人,在求而不得之時就有可能多恨一個人。連元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是因為太過希望抱緊元恕而如此激動,還是因為希望扼殺她脆弱的生命讓她從此之後只能永遠屬于自己才這般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