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天子腳下,梅宗主的婚事街知巷議。議來議去,最大的焦點,是不知身份,不知家世的待嫁新娘,也就是我。此時正依在朱漆的窗沿看樓下行人如流水,川流不息。

“沒想到你那如意郎君竟是梅家宗主。”紅祟一言難盡地說,我側頭看她,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蔥白。

“看我作甚?”蔥白失笑道,“姑爺是姑爺,梅家是梅家。”

“唔……往事已矣,我非此意。”紅祟憂愁道,“梅家那樣的深門大戶,殿下以平民之身嫁入其中,萬一被人欺負低看,哪裏有娘家給她撐腰?你不心疼?”

“我若以梁國公主的身份嫁給梅梅,皇帝就得睡不着,吃不香了。”我笑道,“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可不能給梅家添麻煩。而且我相信梅梅不會讓我受委屈。”

紅祟伸出食指點着我的額頭,沒好氣道:“出息的!你怕是被人家的美色迷的五迷三道,別被人買了還替人數錢。”

我朝她吐了吐舌頭,從席上起身,嫣然道:“那你們聊,我給梅梅數錢去。”

紅祟氣的直拍桌案,蔥白捧腹大笑,都被我甩在身後。

我輕車熟路翻牆跑到梅子否的院子裏,他瞧見我,雖不似我這般眉開眼笑,曾經的鋒利和冰冷,已化作淡淡柔光。梅花破雪,香氣氤氲徹入骨,豔而不俗,沁人心脾。

坐到他的身側,我傾身趴在他的肩頭,擡手點着他眼角那顆淚痣。

“這是哪家公子呀?長得可真好看。”

梅子否很認真地看着一冊書簡,好似沒有聽到我的調笑。我又揪了揪他的耳垂,目光灼灼,低低地問:“梅梅,蔥白擔心我洞房花燭夜不曉人事,給我尋了不少圖冊和書籍,看着頗有所悟,咱們進裏間探讨探讨如何?”

見梅子否極力克制,但表情越是平靜,呼吸便越是絮亂,我頓覺神清氣爽,越發起了逗弄的興致。小手往他懷裏鑽了鑽,被他擒住,我無辜地看着他。

“玥兒,再過三天就要大婚。”

“所以呢?”

“不吉利。”他無比認真的說,“你快些回去。”

我在他滾動的喉結上輕咬一口,起身就走。結果沒有走成,被他攔腰抱起——意料之中,我得逞的笑了起來。

大半夜裏,別人睡夢正酣,我和梅子否睡了半天半夜,才從床上爬起來。他将我送到我的住處,要将我送到院子裏時,我似笑非笑地問:“你确定你舍得出來?”

梅子否滞了滞,在我頭頂上摸了摸:“那你快些進屋,大婚之前,不要再來找我。”

“知道了!我會謹遵禮法,安安心心等着嫁給你。”我踮起腳尖,指了指自己的唇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幾乎在我指向唇瓣的剎那,一手握着我的腰身,一手扣着我的後腦勺。唇齒相接,兩條濕濡的魚兒你追我趕,難舍難分。月色變得暧昧而朦胧,夜風也變得纏綿起來。

感覺到肩頭一涼,這才回神,趕緊費力将他推開。氣喘籲籲地拉好衣服,擡頭一瞧,哪還有梅子否的人影?

跑這麽快幹嘛?害羞了?還是……

我紅了紅臉,也趕緊返回院子。

将将從院牆上跳到院子裏,一擡頭,就見一個人影雙臂環胸,懶懶地靠在廊柱上。那身材高大挺拔,并不是蔥白。

“你是誰?”我眯起眼睛,向前走了幾步。

“小丫頭,幾年不見,就把我給忘了幹淨?”

他從廊上下來,依舊雙臂環胸,步伐悠然地朝我走近。月光之下,我也看清了來人的長相。

“青耀?!”我驚喜交加,更多是驚,“你!你是人是鬼!”

青耀翻了個白眼,不答反問:

“你倒是風流快活,跟小情人眉來眼去打的火熱。沒良心的!這就把阿珩給忘了?虧得阿珩為了找你九死一生!”

“阿兄還活着?!”我一不小心,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深埋于心的結論。然而此時,這毒刺化為泡影,被鋪天蓋地的喜悅沖擊的支離破碎。我的身體都在顫抖,一動不動的看着他,滿眼都是祈求。

“當然!”青耀瞪着我道,“不過他如今的狀态不太樂觀,你去不去見他?”

“去!我去!告訴我,阿兄他在哪裏?”我抓住他的衣袖,急切的問。

“桀州。”

桀州?魔教的領地?

然這些都不重要,只要阿兄活着就好。

“好,我跟你去!”我攥緊拳頭,“給我一個時辰,我去跟梅梅道別。”

“梅梅?”他眯起眼睛,不悅道,“就是你那未婚夫小子?”

我點點頭,這時蔥白被我們的談話聲驚醒,出來一看,見到了青耀,也是又驚又喜。

我向她擺手,制止她開口說話,“敘舊的話以後再說,我去先梅府一趟。”

轉身就走,卻在轉身的剎那,後頸一痛,意識如琴弦斷裂。我陷入了一片黑暗。

而當意識在黑暗中飄飄蕩蕩,似半夢半醒之間,我感到有人溫柔地梳理着我額角的頭發——連指尖劃過頭皮的溫度也那樣的柔和。那小心翼翼,如視珍寶般的溫柔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令人難過的程度。

“阿兄……”我呢喃着睜開眼睛,看到了我朝思暮想的至親。

“這不是做夢吧?”我小聲詢問自己。

阿兄溫柔的雙眼盛滿了溺寵的笑意,将我從柔軟的床榻上扶了起來,“可算醒了,貪睡的小家夥。”

肢體相觸,終于有了此非夢境的真實感,我撲到阿兄懷裏,歡喜又委屈,不管不顧的嚎啕大哭。

“阿寶不怕,阿兄就在這裏,不怕啊,乖阿寶……”阿兄輕拍我的後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哄着我。我仿佛回到了無知的幼年。他哄的越是溫柔耐心,我哭的越是委屈大聲。直到哭的累了,連委屈的精力也沒有了。

“阿兄……嗝……嗝兄……”我打嗝打的說不清話,幹脆閉嘴,帶着前所未有的放松,趴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我不知自己這一覺睡了多久,一睜眼便見到阿兄還好好的坐在床沿,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心中一酸,難熬的又何止是我?

有太多的話要說,我的經歷,他的經歷。然此時我只想安安靜靜,像以前一樣,跟阿兄吃一頓家常便飯。

“我餓了。”從床上爬起來,我舒服的伸了個懶腰,挽着他的胳膊撒嬌,“一起用膳。不過我不要吃清湯寡水。你看,我的身體已經沒問題了,不用忌口!”

“好,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在高高的樓閣上,我和阿兄一邊用膳一邊讨論菜色,偶爾靜默,眺望樓外雲海中的奇峰秀石。有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撲棱着翅膀,停在樓閣外廊的欄杆上,偏着腦袋左看右看,好像覺得這裏太乏味了,又撲棱着腦袋飛走了。

“阿兄,青耀說你的身體不太樂觀,到底怎麽了?”我終于還是打破了這安寧祥和的氣氛,說起了沉重的話題。

“如若不太樂觀,我也不會将你找回來。我只是暫且不便離開,才叫青耀去找的你。”

“也就是說,你曾經有過不甚樂觀的時候?”我揪心地問。

“阿寶,這五六年裏,想必你我都有過艱難險阻。但那已經過去,現在我們都好,已是上蒼的恩賜。”

“也對……那麽阿兄暫時不能離開,是身體的緣故,還是旁的原因?”

“三個月前,我剛将魔教四殿統一起來,仿照以前,改稱青宮。這段時間事情太多,實在分身乏術,不能親自過去接你。”阿兄給我倒了杯茶。

他說的輕描淡寫,而我已然明白,他一直未曾找我,就是怕跟以前一樣,擔心讓我置身險境。我也不去點破,轉而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阿兄是被青耀帶到這裏來的?”

“阿寶猜的不錯。”他側頭看着我,那是一張與我相似的年輕面容,即便天涯海角,分別已久,也不能阻止的聯系。我盯着這張面容,含笑聆聽他娓娓道來。慢慢了解到有關青耀,有關阿兄如何來的桀州。

原來,桀州魔教分為四殿,就是青耀、夜王、紅祟和白冥四殿。七十多年以前,出竅後期的青耀到嵇玄山歷練,結果被一頭分神初期的兇獸打成重傷,損了內丹,落到了九州地界。他內丹損傷的非常嚴重,修補如初實非一夕之功。身受重傷,自不能在嵇玄山那樣危險的地方長期修煉,便就呆在九州,建立青耀殿,為培養能力出衆的武者給自己護法。而另外三閣,則是為了支撐青耀殿的存在而存在的。他遇到阿兄的時候,內丹已基本修複完成,準備返回桀州。後來我被梅子否帶到五岳神州。阿兄回去找到了青耀,叫他搜集翻越嵇玄山的信息。得知阿兄欲往五岳神州,青耀這才将自己的身份告訴阿兄,答應将他帶到蒼梧。不曾想,這次運氣依舊不好,雖未遇到那頭分神期的兇獸,卻被好幾頭出竅中後期的群起圍攻。

阿兄說自己的身體稍稍有些損傷,我想恐怕不是稍稍這麽簡單,否則何至于不來找我?而是來到桀州?除非實在沒有辦法。

來到桀州以後,青耀将自己保管的魔教聖物——鴻蒙一氣的結晶用來給他修補身體。但阿兄未曾修習,無法承受這股力量,需要金丹做引,便有了獵獸取丹之事。

阿兄被兇獸所傷,結果需要獸丹作引,冥冥之中,這何嘗不是因果循環?

“鴻蒙結晶已然被我所用,那三位殿主再如何不滿,也毫無辦法。”阿兄輕輕一笑,有些無辜地說,“就算把我殺了洩憤,也只能叫那東西白白消耗。所以争來吵去商量到最後,在青耀的支持下,那三位殿主勉為其難,給了我兩年時間,若能達到金丹後期,便讓我以四殿之主的尊者身份,代替聖物成為魔教象征。”

“象征?”

“這不是他們說了算的。”

是啊,阿兄豈是任由別人指手畫腳的?他能把我接到這裏,便就說明此地已是掌控之地。

我放下心,問起了他的修為:

“也就是說,阿兄現在已到達金丹後期!真厲害!”

“胎息中期。”阿兄刮了下我的鼻頭,柔聲道,“阿寶也很厲害,真魔雙休的金丹修士。”

“阿兄,我一點也沒有被安慰到。”就算已結內丹,她也花了那樣多的時間。

這時我和阿兄都跪坐在樓閣外廊的席子上,周山的蒼翠,将眼前的一切都映照的生機勃勃。我歪下身子,枕在阿兄的膝頭。

“阿寶,告訴我,你在蒼梧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我身體一僵,一時說不出話。

“阿寶?你怎麽了?”阿兄察覺到我的變化,急切的問。

“青耀他,有沒有對你說些什麽?”

“說些什麽?”阿兄不明所以。

看來他沒有告訴阿兄,我要跟梅子否成親的事,也許他不想越俎代庖,讓我自己跟阿兄說吧。

想到梅子否,我有些惱怒青耀,為何連那點時間都不給我?我現在回到阿兄身邊,剛與阿兄見面,難道要立馬再回九州,跟他解釋我在大婚之前消失的原因?

“阿兄,蔥白有沒有過來?”

“沒有。”阿兄将手指放在我的鬓角,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着,“你回九州後找到她了?”

我點點頭。心想,這樣的話,好歹有人跟梅子否打聲招呼。但十裏紅妝欲娶新娘,新娘卻消失不見,這樣一個爛攤子要他收拾,想想都覺得揪心揪肺。

“阿寶?”阿兄眉心微攢,擔憂地問,“總是發呆,可是有何心事。”

“阿兄還得梅子否麽?”

“就是他将你帶到的蒼梧,有緣相見,我得感謝他給了我一個健康的阿寶。”阿兄遲疑道,“這麽多年,你可知曉他為何要來相救?無緣無故,我一直都想不通。”

“那次之事,我也不知何故。他始終不肯告訴我。我也懶得再猜。”我定定地看着阿兄,“到了蒼梧之後,他對我也很不錯。我想他是心悅我的,阿兄,我也心悅于他。”

看着阿兄僵在那裏,我有些心虛。長兄為父,我這可算是私定終身,他一定很不好受,沒有罵我就算好的。然長痛不如短痛,我鼓起勇氣,繼續道,“阿兄,我來桀州之前,已與他婚期将近。原是準備先在九州辦場婚禮,待他日尋到阿兄,再舉辦結道大典,讓阿兄親自為我送嫁。阿兄,梅梅他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他……”

我的聲音嘎然隐沒,因為阿兄的一只眼睛猝然掉下一顆淚珠,正滴在我的瞳孔上。那滴淚來的如此倉促,完全沒有預兆。若非滴在了我的眼睛裏,我幾乎以為那是錯覺。

“對不起!我不該自作主張!”我趕緊坐直了身子,揪着他的衣袖低頭道歉。

“不,我是……太高興了。”阿兄靜靜地說。

“真的?”

“嗯。阿寶定然是最美麗的新娘。”阿兄擡手想要撫摸我的頭發,半道又縮了回去,“是阿兄不好,打斷了你的婚禮。”

“沒有的事!他知道我有多想跟阿兄見面,也一直在幫我尋找阿兄的蹤跡。而且婚禮可以再次舉行,那時阿兄一定要把我背上花轎!”

阿兄點點頭:“好。阿兄還有些事情沒有處理,阿寶乖,我去叫青耀帶你四處逛逛。”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整好琢磨琢磨,怎樣跟梅子否通信聯絡。

最大的障礙,嵇玄山已經沒有以前那樣危險,只要不對山上的獸族出手,便可以平安通過,送信不是難事。

因為青耀的緣故,沒能讓我和梅子否見上一面,責任在他,不得給我當一次信差嗎?我暗暗磨牙——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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