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燒烤宴在一片和諧的“歡聲笑語”中漸入尾聲。方重衣也不是時時刻刻往她這邊湊, 只是偶爾遞給她幾個剝好的烤栗子, 後來又拉她去看鹦鹉。
馬場隔壁的小木屋是飼養人休息的場所, 裏邊養了好幾只鹦鹉,雪白的,頭頂鳳冠的, 還有一身綠毛的。
許是方重衣經常來這裏的緣故,鹦鹉們見了他竟開始不斷地叫喚。只是這些鹦鹉口齒都不太利索, 有的輕重音不分, 有的發音不标準, 一時間滿屋子盤旋着“柿子”,“獅子”等奇奇怪怪的鳴叫。
“棠棠, 這些可有你喜歡的?可以帶回去解解悶。”方重衣眉眼微彎,清朗的眸子似一汪泉水,溫柔的笑意亂人心神。
蘇棠心頭有什麽情緒在搖動,飛速移開眼, 自顧自給鹦鹉喂玉米粒吃。
“棠棠!棠棠!”一只鳳頭鹦鹉忽然扯嗓子喊起來。
它的同伴們也被帶歪,紛紛改口,不喊世子了,開始喊她。
蘇棠被一片千奇百怪的“棠棠”淹沒, 氣惱不過, 想到這肯定是方重衣喊她喊多了,鹦鹉們也紛紛有樣學樣。
她盡量兇狠地瞪了方重衣一眼, 責怪道:“就是你,誰要你喊我棠棠了?”
“一直如此不是嗎?”方重衣歪了歪腦袋, 靜靜望着她,臉上是雲淡風輕的笑,“不然棠棠覺得呢,要怎麽喚你?”
她仔細想了想,以前也就神志不清的時候喊過幾句,現在怎麽一開口就是?
有些親昵得不像話了。
不知情的,恐怕還以為他們是……
“你就別跟我說話。”蘇棠堵住了這個話題。
“那也不行。”方重衣慢條斯理地回應,眉梢仍然染着笑,眸色卻愈漸深沉,“往後許多事,還是要同你說過才好……”
小木屋內光線灰暗,他的聲音顯得有幾分幽沉,面容也隐晦不明,蘇棠反複琢磨那些意味深長的話,心頭産生說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侍女匆匆趕來,對她行了禮:“公主,五皇子在外求見。”
方重衣面色一沉,冷然道:“說公主不在。”
蘇棠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心想要麽是“不餓”要麽是“不在”,你的理由還能再清奇些麽?
盡管她也不想見慕容熙,但這次是南晟國設宴做東,總不能冷待了客人。更何況自己作為一國公主,一舉一動稍有不慎,可能都會影響兩國之間的關系。
她無視了方重衣,對那侍女吩咐道:“我們先出去看看。”
剛出小木屋的門,慕容熙便迎了上來,身邊的下人亦步亦趨跟着,為他撐傘。
蘇棠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烏雲密布,時不時有清涼的雨絲飄在臉頰上。
原來外邊飄起毛毛雨了,她和方重衣一直待在屋子裏,倒是沒發現。
“公主,下雨了,我特地讓人把轎子擡了進來,不如你便跟我一塊走吧,我送你回行宮。待會兒雨下大了,更是不方便。”慕容熙笑容殷勤,指了指五步之外的轎辇。
原先,大家的轎子都停在圍場入口的庭院裏,慕容熙見天色不佳,當機立斷把轎子召進來了,若是能接送公主回去,自然是再好不過,還能順便在國主王後面前留點好印象。
留在屋內的方重衣即刻跟下人使了個眼色,命人備轎。他将帷帽重新戴上,無聲無息走上前,微妙地錯在兩人之間,将蘇棠半擋在身後。
“閣下的轎子香粉氣過重了,恐怕棠棠是不習慣的。”
一字一頓,話裏有話,意思也再明白不過,正是諷刺他喜好流連花叢尋歡作樂。慕容熙當場被拆臺,氣得臉都變綠了,沒想到這位世子本事沒有一個,氣性倒不小,說起話來竟如此肆無忌憚。只是氣歸氣,他也沒好明面上發作,畢竟玉沙和慶國國力懸殊,自家的絲綢香料等出口還完全得仰仗他們,軍備更是落後一大截。
大抵也是因為如此,這位世子才敢這麽嚣張。
方重衣對上旁人時,總算恢複了往日作風,年少輕狂,肆意妄為……蘇棠往後退了一步,靠在門欄邊,不摻和他們。畢竟是特殊時刻,她随了哪邊都不好,尋思着倒不如自己回去算了。
她正打算吩咐身邊的侍女去備轎,門外忽然傳來清清淡淡的一聲:“小棠”。
三人皆舉目望去,一襲青衫的男子撐着素面油紙傘,默立在不遠處。他眉目狹長,嘴唇細薄,是那種冷淡的清秀,雖然不及方重衣那般無可挑剔的好容貌,卻也十分出挑了。
蘇棠微微訝異,竟是她那位哥哥,蘇玄修。國主膝下只有一個公主,沒有皇子,千挑萬選之後,從遠房兄弟那裏過繼了蘇玄修。國主有意識地從小培養着,而蘇玄修才思敏捷,資質不錯,完全沒有辜負國主的厚望,如今也成長為能擔當大任的人才。
南晟國下一任繼承者自然不言自明。
蘇玄修是三日前才從南晟趕來的,之前一直忙于政務,抽不開身。也正是因為有他在,國主和王後才能安心出游。
“哥哥?你、你也來了?”
蘇玄修走進屋檐下,收了傘,道:“嗯,我見天色不大好,有些不放心,便打算來看看。”
“哦……”蘇棠讪讪笑了笑,她這個哥哥性子淡得很,總是不聲不響輕描淡寫的,來也就是這麽默默來了,一個随從也不帶。
說話的功夫,各色轎辇都陸陸續續到了,有她自己的,還有方重衣和王爺他們的。自家兄長都來了,蘇棠自然樂得有了理由,笑着對慕容熙道:“多謝五皇子好意,我和哥哥一道回去就好。”
說罷,貓着身子鑽到蘇玄修傘下,一衆侍女也低頭跟在後面。
“走吧。”蘇玄修把傘往蘇棠那邊遮了遮。
臨走時,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方重衣,兩人之間隔了一層雨幕,那人靜靜立在屋檐下,長身玉立,如同水墨畫一般清雅衿貴,無處不是景,神色卻晦暗不明。
慕容熙讨了個沒趣,走了。不一會兒,營地前的轎辇便慢慢散去,只剩下世子的座駕仍孤零零留在原地。
下人們素來了解世子爺的性情,每每這樣不言不動站立着,死一般沉寂的時候,最為可怕,給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去惹。
木屋裏的鹦鹉還在叽叽喳喳,四處撲騰。方重衣回頭,緩緩伸出手,雪色鹦鹉親昵地飛落到他掌心。
他是暗中查過的,蘇玄修不過是遠房宗親,同蘇棠的血親關系已經極為淡薄,又算什麽哥哥呢?只怕連表兄妹都趕不上。
灰淡無光的眸子裏湧動幾分戾色,手上不自覺用了力,鹦鹉在掌心掙紮,發出凄厲的哀鳴。
“棠棠!”
旁邊的鳳冠鹦鹉尖着嗓子喊了一聲,忽閃着翅膀飛來蹦去。
方重衣目光微動,回過神,倏地松開手。
回行宮路上,蘇棠一直心不在焉的,時不時撩開簾子看窗外的風景。
“小棠還是接受不了聯姻這件事?”
蘇棠搖頭,低聲說:“不知道。”
蘇玄修苦笑,平靜的聲音添了幾分嘆息:“作為兄長,沒辦法讓你自由自在地長大,只能看着你落入這些周旋中,也是無能。”
她倏然擡眼:“不不,父王和哥哥已經很為我考慮了,我是知道的。”長久以來,那個夢境不斷侵蝕她,心裏早就設了下預防,她知道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
蘇玄修轉眸定定望着她:“但……我看那些人你都不喜歡,是嗎?”
“啊?”她有一瞬間的啞然,清靈若水的眸子飄了飄,“這個我也說不清。”
他嘆了口氣:“若是心情不好的話,我可以陪你去輝山走走,那裏滿山的楓紅,景色很美。”
“嗯。”蘇棠漫不經心點點頭,“再叫上母後,她念叨了很多次了。”
蘇玄修擡手,想揉揉她的頭發,原本還在游神的她反應過來,下意識往旁邊一躲。
手在半途微微一滞,片刻後,他失笑:“分開這麽久,跟哥哥也不親了。”
莫約醜時他們抵達了行宮。晚宴比白天少年人之間的聚會正式許多,公主和皇子們之外,國主王後會出席,各國的使臣、長公主和一些喜熱鬧的貴女也會到場。
說起來,這場宴會遠道而來的除了慕容熙和赫連,還有其他幾個小國的領主,可能是自知沒什麽競争力,他們只是來道賀,商讨些通商、邊境安全方面的問題,順便在大國面前混個眼熟。
蘇棠一回殿就被拖去梳妝打扮,绾發髻,戴銀簪,貼花钿,嫣紅的口脂更顯得膚色勝雪,嬌豔無倫,環伺在周圍的女官們都忍不住頻頻感慨公主傾國傾城的容貌。
女官們又為她換上出席酒宴的禮衣,層層疊疊的絹紗輕盈如雪,繁複華美的花紋在裙角搖曳,隆重至極。
打扮得越是華美精致,蘇棠越是心情黯淡。她無奈拿起畫筆,在宣紙上信手畫着。
梳妝臺即使珠玉和水粉再多,也得留塊地兒給公主放紙筆,侍女們是知道的,她最近尤其悶悶不樂,也只能靠這個解悶。
蘇棠沒有一味逃避,她也仔細考慮過這件終身大事該怎麽抉擇,畢竟,破罐子破摔到頭來苦得還是自己。
但眼前還有個殘酷的現實,這件事她不一定能完全做主,還是要由父王綜合多方面考慮才能定下。即便父王已經盡可能創造條件,盡量不委屈女兒,但有時候是無可奈何的。
她心中隐約生出一個想法,手中的筆不覺停下,顏料暈染了雪白的生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