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正月,和坤府。
獨自坐在書房裏,和坤放下了手中正在讀的那本乾隆《禦制詩集》,輕輕嘆了口氣。
只看他的詩,倒是可見一位文功武德盛世明君的架式,辭藻華美,對仗工整,氣勢恢宏,篇目繁多。可在如此浩繁的詩章中,卻讓人找不到一首脍炙人口的好詩,只因不是無才,而是無情。
可是,自從他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仿佛他的眼中漸漸多了一絲溫情。短短不到三年,他将自己從一個六品的三等侍衛接連擢升至從二品的朝廷大員,雖然在外人看來,這是皇上在不拘一格地重用人才,可自己心中很清楚,他的确是對自己另眼相看、心存私誼的。
在這幾年的君臣相處中,自己明顯地感覺到他對自己态度的轉變,從開始試探性地征詢意見,到後來的寵信有加,可以看出他已經深信自己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原來無情只是表象,那些深情只是被他一直埋藏在心底,随着自己的出現,他那顆久已冰封的心似已漸漸開始融化。
楚服曾告訴過自己,只有助他成為一位千古聖君,同時斬斷他對自己的一縷情絲,才能令他徹底放下執念,從而使他們在來世不再繼續糾纏下去,能夠重新開始各自的人生。
如今的自己,在花費了無數心力專注于政事之後,終于漸漸鍛煉成一個可以輔佐他成為千古聖君的能臣。可是究竟怎樣才能斬斷他對自己的情絲呢?到目前為止,他除了在第一次見到自己時曾說過自己像極了一個人,之後不但再未提起過此事,而且也從未對自己有過任何逾越君臣之份的言行,這讓自己實在不知該如何自處。
若是就這樣錯過了今生,沒有了楚服,來生他們已再無逆天的機會,保護她的封印也将被破解,到時候等待他們的命運将會是什麽?……
幾下輕輕的敲門聲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進來。”他吩咐道。
應聲進來的是管家劉全,“老爺,宮裏剛傳來消息,聖母皇太後駕崩了。”
罷朝已經三日,乾隆在生母的靈前也跪了整整三日。那些勸皇上節哀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一撥,可是悲痛欲絕的皇帝卻一直長跪不起。
守靈的最後一晚,乾隆看了一眼始終沉默無言地陪着他跪了三天三夜的和坤,臉上現出一種回憶的神情,徐徐開口道:“她死後,我生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了十多日。來探病的人都對我百般地開導和安慰,可唯有每日都陪在我床前的母妃,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流淚,竟連一句勸解的話都沒有說過,母妃——最懂我的心。”
和坤心中當然清楚皇上口中的“她”是誰,卻又只能故作茫然地聽着。
乾隆的聲音中忽然多了幾分激動,大聲道:“如果當時你能做主的話,母妃你絕不會那麽殘忍地把她逼死的,是不是?!”
和坤突然間意識到皇上此時已陷入了一種混亂的狀态,分不清現實與回憶,整個人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場令他肝腸寸斷的生離死別。他悄悄将身體移近乾隆,伸手緊緊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掌。
突然感覺到從那只堅定有力的手掌上傳來的溫度,乾隆立刻從幾近失控的情緒中清醒過來,掃了一眼周遭的宮人,命他們都退出了靈堂。然後他低頭看了看仍緊握着他的那只手,沒有對這種大不敬的行為做出任何表示。
和坤見皇上的眼中已回複了昔日的清明犀利,才慢慢松開了他的手,悄悄移開與皇上的距離,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繼續一言不發地垂頭跪在那裏。
乾隆低頭看着自己手掌上殘留的指痕,感覺到方才的那一縷餘溫也漸漸散去,不禁有了片刻的失神。
乾隆四十二年六月,和坤轉戶部左侍郎,并兼吏部右侍郎。十一月,兼任步軍統領。
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正月,和坤府。
送走了連夜趕來報信的伊江阿,和坤對着書案上展開的空白奏折,握在手中的筆卻遲遲難以落下。他猶豫再三,終是将筆擲到一邊,坐在椅中陷入了沉思。
沒想到安明的事情就這樣被人給揭出來了,“父死不報”的罪名可大可小,放到前朝,恐怕是連查都不會有人去查,可放在“以孝立國”的當朝,很可能就會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當初自己在年底考察時舉薦了他,确是看他為人謙和,辦事幹練,誰料到他剛上任不久就遇到父親病故。本朝規定,官員“丁憂”需回鄉守喪三年,想是他舍不得才到手的官位,竟愚蠢到隐瞞父喪不報,這可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自己早就料到,可能會因之前舉薦過他而受到牽連,可是沒想到事情竟會發展到如此嚴重的程度。方才,吏部尚書永貴的兒子伊江阿趕來報信,永貴已經聯合了朝中幾位大臣,要在明日上書彈劾安明的同時,也彈劾他和坤,罪名是他私下收受了安明賄賂,徇私枉法,與安明沆瀣一氣。
“受賄”,這罪名一旦坐實,他和坤的仕途恐怕也就要到此結束了。想是自己頗得皇上賞識,升遷太快,再加上年輕氣盛,這幾年為官怕是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安明案發,那些早就想扳倒自己的人當然要借題發揮,将自己也牽連進來。
自己若真的收了安明的銀錢,那也不算冤枉,可實際上自己只不過曾讓安明為自己的新府邸采辦建材,而且當時自己也按他提供的單據将貨款都付清了,根本談不上是賄賂。
為今之計,自己只有舍卒保帥,也上折彈劾安明,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可安明畢竟是自己的下屬,一直以來辦事都頗為盡心盡力,卻将要因為這種小節有失而掉了腦袋,作為上司的自己不但不能施予援手,還要落井下石地彈劾他,實在是有愧于心。
他擡頭看向窗外,不知不覺中,東方已隐隐泛白,沒想到自己竟已在書房中枯坐了一夜。重新拿起筆來将奏折寫就,又細細讀了一遍,他不禁搖頭嘆息了一聲,将折子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