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恕罪,臣……”
“你乃是我靈族的少君,做這些本是應該的,孤并不會因此降罪于你。”
元玖驚訝地擡起頭,不知為何,他覺得今日的師尊與平日裏有些不同。以往師尊對他雖不甚親近,甚至于冷淡,但細細分辨他還是能明悟到師尊對他的關切;今日師尊卻好似換了個人一般,更像是在對“少君”而非“徒兒”說話。
“陛下……”元玖壓下心中的疑惑,沉默片刻,才繼續說道:“陛下,玄靈陸慎,罔顧尊卑,不敬君上,不足擔重任、引一氏,臣請奪其姓氏,廢其玄靈尊位,另以陸氏族人繼玄靈之位。”
靈帝俯瞰着他,神情意味不明,“玄靈元恕,貴為一氏之主,繼四萬年之絕脈,不思進取,終日玩鬧,擅離靈界,是為叛逆,其心不可知……當日恕兒失蹤,你卻沒有出這般嚴厲之語。少君,請為孤解惑。”
元玖語塞,臉色變幻不定,默然良久,才道:“上古終結,靈族式微,屢遭欺淩,陛下以一己之力,抗魔、鬼二族之壓,保靈族一族,籌措謀劃,夙興夜寐,殚精竭慮,乃是我族千古一帝。今陛下愛重元恕,以為逆鱗,臣若因一不明之事請廢其尊位,是有失為臣本分;元恕乃臣之師妹,擅離靈界之事尚未明了,其身且不在,不能自辯,臣若進言,是不顧同門之誼。臣雖驽鈍,亦知不可為此不忠不義之事。”
“是麽?”靈帝勾唇輕笑,燦金的雙眸牢牢釘在元玖身上,輕聲道,“少君,若孤告訴你,元恕她的确背叛了靈族,你又當如何呢?”
“元恕雖貪玩愛鬧,對陛下卻孺慕至極,赤誠一片。陛下此言,實有不妥……”
“孤說了,元恕,你的好師妹,孤的好徒兒,的确背叛了靈族——少君,你這是在質疑孤的話嗎?”靈帝冷哼,身旁無形的威壓頓時陡然增強,盡數向身前跪着的年輕少君壓迫而去。
“臣不敢……”浩大的威壓之下,元玖的脊背被一點點壓低,擡起的頭不自覺低了下去,全身骨骼咔咔作響,艱難道,“但,在臣确認之前,陛下若要懲罰她,還請先廢臣少君之位,臣……臣請以身相代……”
靈帝冷笑,“叛族之罪,當奪其肉身,煉其神魂,滅其真靈,使永無輪回之機,使永世不得超脫……少君,你是孤等了四萬年的傳人,未來的靈族之主,為了區區一個玄靈,卻要如此不顧性命嗎?我輩靈修,第一看重的乃是超脫,第二看重的才該是族群……不過是個玄靈,以後靈族有無數玄靈,擅長天機之術的玄靈也少不了,怎麽,還要為她說話嗎?”
“靈族将有無數玄靈,也将會有無數少君,”元玖雙拳緊握,指間有暗紅血液滲出,扛着威壓,一點點擡起頭來,漆黑的瞳孔正對上那雙冷酷威嚴的燦金眸子,一字一句道:“但,我只有一個師妹,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你當她是世間唯一,可她卻棄你如敝履。”
元玖眸光一凝,似乎亦因此而黯然,卻不待思量,又脫口而出:“那是我的事情,陛下即便有通天之能,也無法改變我的心意。”
話甫一出口,元玖便怔住了。
半個時辰前,他猶自為陸慎對靈帝的不敬驚訝且憤怒;半個時辰後,他自己竟也說出了這等可謂不敬至極的話。
“呵呵……瞧,孤親自選定的少君,親自選定的傳人,同樣也敢對孤如此不敬啊!”靈帝輕笑,薄唇彎出了一個森冷的弧度,“孤乃靈界之主,如此不智不敬的少君,不要也罷!”
元玖輕輕一顫,在說出先前那句話時,他已猜測會是這個結果,陛下的這句話已不能令他惶恐,反倒令他如釋重負般輕松起來。
後悔嗎?
不,即便再來一次,自己依然是這個回答!
“我,不悔!”
他閉上眼,清晰地感受到微風在他的發間穿梭,不知為何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元恕時的場景。
彼時封絕告訴他師尊去了數歷山,接引本代元氏玄靈,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因為這種事情從來都是交給聖靈的。
難道說這位玄靈竟與其他玄靈大不相同?
存了一份好奇,在師尊的遁光回來之後,他立即尋了個借口到了琅玹殿求見。不等師尊宣召,他竟聽見素來寂靜的殿內傳來一道清脆稚嫩的聲音:“元玖是誰?為什麽和我一樣姓元?”
進了琅玹殿後,看到眼前的一幕,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素來冷漠高傲、威嚴雍容的師尊臉上竟帶了幾分溫情,他牽着一個八、九歲少女的小手坐在古樹下,正與她說話:“他是你的師兄,師尊不在的時候,你要聽他的話。”
意識到有人進來,少女微微仰起臉,好奇地望了過去,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元玖師兄?”
他從未見過那樣一雙眼睛——極為清明,仿佛從中可以明悟天地萬物之命運;極為純澈,仿佛萬事萬物不能沾染分毫。那一瞬間,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輕松地接受了這個少女将成為自己師妹的事實。
“嗯,師妹。”
後來他時常疑惑,吸引自己的究竟是擅長天機之術的玄靈,還是她。
極為清明,那是天機之術已近乎道的外顯;極為純澈,那是初生之時的必然。但既然世上只有她一個擅長天機之術的玄靈,那他也不必糾結。
況且,現在也再不用糾結了。他會心一笑,等待着靈帝執行他的死刑。
“連你自己也不清楚,你愛的,究竟是擅長于天機之術的玄靈,還是元恕。”
元玖靜候着的死亡并沒有到來,反倒等來了這麽一句不知究竟是何意義的話。
“陛下?”
“或許,當時孤不應該為你們種下心血索魂契的……它到底讓你變了。”靈帝遙遙看向東北方天空,嘆息道,“雖然,孤更希望,你愛的是元恕……孤希望,即便是千年萬年之後,你依舊是這個回答。”
不等元玖回答,他低下頭,神情嚴肅,“很多事情你現在不需要知道,不用多想了。陸慎翻不起什麽浪來,不必在意他。”
元玖難得有些迷惘,難道方才師尊只是為了試探他對元恕的感情?還是拐着彎讓他不必介懷陸慎之事?無論哪個解釋,都令他有些無措了,“師尊,那恕兒的事……現在依然沒有她的消息。”
“不必管她,不管她怎麽玩鬧,時間到了,總歸是會回來的。”靈帝輕輕搖頭,似乎也對他的小徒弟沒轍兒,接着神色鄭重,嚴肅道:“孤要閉關一段時日,之後将去洪荒之地深處,期間靈族一應事務,皆由你處理,不要讓孤失望!”
“洪荒之地深處?師尊,那裏太過危險……”元玖心中奇怪,不免有些擔心,畢竟洪荒中危險衆多,即便是至道靈修,也不敢說橫行無阻,能令師尊如此謹慎,恐怕是極其危險之地。
“孤早有打算,不必說了。”靈帝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的打算,“離開吧,巫鹹會襄助你的。”
說完,靈帝袖袍一揮,元玖還來不及反應,已被送出了琅玹殿。
“究竟,究竟還要多久!四萬年……我已經等了四萬年……”空曠孤寂的琅玹殿中,忽然響起了靈帝長長的嘆息之聲。
元玖踱步往青冥殿走去,思緒紛雜,“陛下行事,為何遮遮掩掩不盡分明?恕兒,究竟是知道了什麽,才不惜一切要離開?為什麽,陛下說她時間到了便會回來?靈族,究竟有多少隐秘,是我這個少君不知曉的?”
一路上的靈族個個恭敬行禮,聽着那一聲聲“參見少君殿下”,他忽然又克制不住地升起無數迷惘。
此時此刻,他無比想念不知身處何地的師妹元恕,他想問問,是不是她也不明白;是不是連她也身處蒙蔽之中,順從師尊之意,不許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