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離開軍部五年, 一直在商場中打拼,深谙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早就被磨平了那些無謂的骨氣。
他毫不猶豫地舉起雙手投降, 慌張地問道:“怎麽了阿韞,怎麽突然……”
他話還沒說完, 裴韞拿着水果刀的手又用力了些, 那把刀雖然不鋒利,威廉卻并非鋼筋鐵骨, 當即就被劃破了一層油皮。
“那個拟蟲洞,是你在背後搞鬼吧?”裴韞陰着臉, 語氣冷得能把開水凍結冰,此時她逼問的樣子,才與外界傳言中“裴上将”的形象有了幾分相似。
威廉驚訝道:“怎麽會是我,阿韞, 你是怎麽想的?”
裴韞似乎已經出離憤怒了, 她也不理會威廉的辯解,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已經帶上威廉血色的刀鋒。
不知怎麽的, 威廉有種感覺,或許他如果再不承認的話, 他這位學妹,真的會讓他血濺醫院。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 聲音也變得冷靜下來,就仿佛他剛才的慌張只是裴韞的幻覺。
“是我,但是阿韞你相信我,那絕對不是我的本意。”他說話的時候,綠色的眸子耷拉下來,看着比自己矮了不到半個頭的裴韞, 而他的眼神一變,眼尾也跟着垂下來,透露出說不出的疲憊和無奈。
他仿佛在那一瞬間突然老了,如果但看眼睛,說他已經四十歲了大概也有人信。
裴韞沉默地移開了水果刀,然後兀自走回自己的病房,沒有回頭看一眼,因為她知道,威廉一定會跟上來的。
回到病房之後,威廉關上門,做到剛才看着裴韞醒來的那個位置,雙手交握在一起,低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
“我并不知道會是這樣,我當時只是告訴他,你很可能是個麻煩,可我真沒想到,他竟然會下殺手。”
裴韞他們在拟蟲洞中看了一場漫長的電影,但其實在現實世界中,算上昏迷的時間,也只不過過了不到二十個小時,現在正是早上,威廉卻一臉倦容,嘴邊的胡茬也長了出來,想來是在他們失蹤之後就一直沒休息,知道找到人之後也沒真正放下心。
“我查到林總的車在懸浮車道上消失之後,就立刻給那邊通了電話,得知是拟蟲洞後差點以為你們真的死了,但後來我又想,你那麽機靈,林總也是聰明人,一定沒事的,所以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威廉繼續不停地說着,比起告訴裴韞事實,他更像是在通過某種方式為自己贖罪。
“後來我通過一些手段,查到了拟蟲洞的電源所在地,趕過去之後,正好發現了你和林總。這種涉及腦神經的機器,如果被強行排異排出的話,很可能會對大腦有損傷,這種傷醫療艙沒法完全治好,我就帶你們來了醫院,還好你們沒什麽大事,都只是輕微腦震蕩,林總身體不如你,所以會睡得時間長點。”
他說完,終于擡起頭來,卻有些不敢看裴韞似的:“你放心,這是個普通醫院,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你安心養病就行。”
“說完了?”裴韞看着他,語氣裏聽不出情緒。
“你說的那個‘他’是誰?”
威廉本以為裴韞會先罵自己一頓,表達一下她的失望之情,卻沒想到她開門見山,直接問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
他愣了愣,卸了口氣,知道自己此時在裴韞心裏,大概已經算不上什麽“學長”不“學長”的了,估計她現在只把自己當個嫌疑犯,除了案件相關,其他東西說都懶得說了。
“是德諾爾。”威廉回答道,“德諾爾之前也是愛德華畢業的,剛開始接觸我的時候我查過,身份非常真,毫無僞裝痕跡,基本可以确定不是假身份。”
威廉還在軍部的時候也是一名出色的長官,既然他都看不出什麽問題,那大概就真的沒什麽問題吧。
裴韞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最開始的時候,我雖然用僅有的一點身家成立了莊周科技,可是高科技這一行,其實并不好做,他們非常排外,品牌粘性也很強,除非真有自己獨一無二的特點,而且能堅持做下去,否則基本沒有出頭之日。我那時候和克莉絲汀過得幾乎可以說是潦倒,卻沒想到有一天,一名聲稱‘國德傳媒’CEO的人突然聯系我,說要給莊周投資,但前提是要答應他一件事。”
“我當時立刻就去查了這個人的身份,是德諾爾,發現他和我是校友時,我還以為他是因為這個才要給我投資,沒什麽戒心,馬上就和他見了一面,誰知道他卻和我想象中的相去甚遠,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或許是不由自主地代入了那時的情緒,威廉微微皺起了眉頭。
“我們既然是校友,那麽見面不說熟絡,至少也不應該太過見外才對吧,但是德諾爾卻帶着手套,表現得也很拒人千裏之外,我當時就覺得這個人有些奇怪,不太想和他合作,可是當時的莊周實在太需要資金了,這個機會實在難得,我就答應了他的條件。”
敏銳如威廉,當時一定感覺到了什麽不對,德諾爾出現在公共場合卻帶着手套,不願與人有過多的接觸,無論哪一項都不正常,可他還是答應了他的條件。
“什麽條件?”裴韞問道。
“他讓我,把微粒Q注入到莊周生産的鲲鵬芯片中。”威廉低低地說,沒為自己辯解什麽。
反正莊周只是小公司,生産的芯片也不一定有人用,只要先度過這段困難期,到時候再和他一刀兩斷也不遲。
可是事情哪能這麽盡如人意?
“那時我太急于脫困,以至于忘記了,答應了他的條件,也就相當于被他握住了把柄,以後再想脫身就難了。”
只要他曾經做過“把微粒Q注入鲲鵬芯片”的這種事,那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德諾爾既然想到這一步,就不然不會這麽輕易地放過威廉,到時候,被握住了把柄的威廉,無異于砧板上的一塊魚肉,而德諾爾就是一把火焰噴射槍,随時都能把他烤成焦土。
威廉又回想起那個噩夢一般的夜晚,他試圖與國德傳媒終止合作計劃,德諾爾的電話立刻就打了過來。
這位學弟的全息影像仿佛藍色的幽靈,幽幽地開口道:“如果威廉學長有什麽小動作的話,明天各大星系的報紙上都會刊登出,前軍部上校為報複聯盟,試圖用異能微粒實施謀殺的新聞。”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威廉的手心已經濕透了,他鐵青着臉,說不出一句話,他早該明白,這就是走捷徑的代價。
藍色的幽靈一字一句,雖然語氣中并沒有威脅,但他話音落下時,威廉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說:“你聽我的,這就是雙贏,不聽我的,身敗名裂的,卻只會有你一個人。”
“我知道德諾爾,四年前時在與星盜的戰鬥中失蹤了,後來被默認為死亡。”裴韞打斷了他的思緒。
“對。”威廉點點頭,“我也是後來才意識到,他那時候帶着手套,就是已經開始策劃失蹤了。”
“那他之後去哪兒了?”
“不知道,他每次和我通話時的背景似乎都是一架機甲的內部,但是具體什麽型號,我實在看不出來。”
裴韞點點頭:“那國德傳媒呢,你查過嗎?”
“查過。後來我試圖取消和他的合作計劃,就花了點錢,調查過這個公司,發現那其實只是個空殼公司,唯一的業務就是給莊周投資,還有接受一個賬戶的轉賬。”
“能查到賬戶來源嗎?”
威廉搖搖頭:“至少以我的本事,查不到,那個賬戶的保密等級很高,高到……”
他後面的話不言而喻。
普通法人的賬戶,即便是星際首富林懷榆這種級別的,那也只是星際銀河可以辦理的高保密級別賬戶,絕對達不到連威廉都查不到任何頭緒的地步——除非那個賬戶來自軍部,甚至是軍部的高層。
裴韞的心再次沉了下來。
雖然說這件事再次證明了牛頓軍部有問題,她這次确實沒來錯,但是在高層之中有這麽一個心懷不軌的人存在,對于牛頓星系,甚至整個聯盟,都是災難性的存在,這讓她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那你呢?你為什麽要反悔,就不怕我把這件事寫進報告裏,到時候也方便徹查牛頓軍部?”
裴韞和林懷榆的房間在一條走廊的兩邊,此時從門口看過去,剛好能看到那間病房的門。
而威廉下意識看向了那個方向。
他這是想用林來制約自己?裴韞的臉再次冷了下來。
然而突然,病房門的窗口處,一個金色的腦袋一閃而過,那是克莉絲汀。
大概是坐累了,想站起來活動活動,克莉絲汀走到了床邊,向外眺望,好像在欣賞風景。
威廉的表情突然就變得柔和了起來。
裴韞福至心田,對了,克莉絲汀也在那個房間。
“克莉絲汀懷孕了。”威廉柔聲說着,臉上的溫柔和幸福是藏不住的。
“但是她身體一直不好,我就想着,我之前為了錢,做了那麽多壞事,如果現在開始贖罪的話,還來得及嗎?”他轉頭,看向裴韞,仿佛在詢問她的意見。
“這是你昨天以為我和林死了的時候悟出來的?”裴韞卻并沒有如願給他那個答案,而是反問道。
威廉笑了笑,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只要她和孩子能開心、幸福、健康,就算是死了,我也沒有遺憾了。”
裴韞有那麽一瞬間,幾乎不敢看他,不知怎麽的,她眼眶一熱,只好低下頭,悶聲說:“嘁,你也不先問問別人稀不稀罕你這條命。”
裴韞話音剛落,便聽見屋外一陣動靜,隐約能聽到林懷榆的房間中傳來克莉絲汀的聲音,好像在說什麽“醒了”、“休息”之類的。
她立刻起身,威廉也趕忙跟過去,但或許是真怕了她了,沒敢跟太緊,嘴上卻仍然像個老媽子似的沒停:“跑什麽啊,你自己還沒休息好呢!”
裴韞理都沒理他,直直沖着林懷榆房門去了,打開的那一瞬間,卻正好撞上同樣在往外走的林懷榆。
倆人正好打了個照片,都愣住了,最後還是克莉絲汀先反應過來,走上前來說道:“別愣着了,你倆身體都沒好呢,趕緊進來坐着吧。”
裴韞這才愣愣地看向她。
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面地和克莉絲汀見面,也是第一次仔細地打量這位,讓威廉放棄了軍部的職業生涯,甚至在剛剛還決定為了他們母子倆連命都可以不要。
不得不說,即便帶着濾鏡,裴韞也不得不承認,克莉絲汀确實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雖然和莉莉絲一樣,兩人都是金發碧眼,但是克莉絲汀的金發卻顯得更高級,遠看仿佛金黃色的綢緞,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恻隐之心。
臉也是,如果說莉莉絲的漂亮更偏可愛一點,那麽克莉絲汀無疑就是真正的美麗,她的五官很大氣,看起來也很有氣質。
畢竟漂亮總是浮于表面,而美則是對靈魂的褒獎。
“阿韞,你沒事吧?”林懷榆看她發呆,關切地問道。
裴韞回過神來,從克莉絲汀身上收回目光:“沒事。”
四人在病床旁坐下,一時間誰也沒說話,裴韞不知在想寫什麽,林懷榆則看着裴韞,不知在想些什麽,威廉有些局促,仿佛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克莉絲汀跟這兩人其實并不熟,所以在等威廉說話。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我……我去把電視打開吧。”威廉說完,在機械手臂上操作了幾下,病床正前方潔白的牆面上就出現了影像,正在播放着最近的新聞。
威廉沒換臺,覺得只要有點聲音就不會這麽尴尬,所以也沒怎麽注意聽內容,就這麽把新聞當背景音放着。
“阿韞……”林懷榆輕聲叫道,在他睡着的時候,各式各樣的噩夢襲擊了他的夢境,有時候他覺得在拟蟲洞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夢,有時候又覺得不是夢,有時又夢見醒來之後,裴韞拒絕了他,所以在睜眼的那一瞬間,他便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想找她要一個答案了,雖然此時顯然不是合适的時機,林懷榆也忍不住輕輕叫了她一聲。
裴韞心裏像被貓撓了一下似的,又癢又疼,可是還沒等她回答裴韞,便聽到電視中原本輕松愉快的生活節目突然變了畫風。
“就在昨天,皇帝與軍部正式宣布,人類将對蟲族開戰,下面将為您繼續報道近況。”
裴韞的腦子轟地一聲,便什麽都聽不見了。
宣戰?她反應了一下,覺得自己幾乎有些不認識這兩個字了。
雖然神變教在她從廢星回來以後就一直在造勢,宣揚對蟲族的仇恨情緒,但是怎麽會這麽快?
“阿韞,阿韞?”良久,裴韞才終于重新恢複知覺一般,聽到林懷榆叫她的聲音。
然而,再一次,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光腦便響了起來,急促的震動仿佛昭示着她收到了多麽緊急的信息。
果然,裴韞點開消息,那是一條來自軍部內網的通知,收件人是她和其他幾位上将,發件人是裴晉,內容是:軍部即将向蟲族宣戰,速歸。時間顯示,一天前。除了她以外,其他幾人都顯示已讀。
看來,她和林懷榆剛剛中招,軍部便收到了消息,但是既然新聞上說消息是昨天公布的,那也就是說,就連司令也沒比媒體早知道多久。
雖然滿心疑惑,但這既然是軍部司令的命令,裴韞就不得不遵守。
“抱歉。”她深深地看了林懷榆一眼,“軍部有急事,我得先回伽馬了。”
“等等!”林懷榆想跟着站起來,卻先踉跄了一下。
剛剛他才醒,除了找裴韞沒有別的念頭,讓身體爆發出了超乎尋常的力量,現在完全清醒過來後,剛想動,便渾身一軟,差點跌倒在地,還好裴韞輕輕扶住了他。
“抱歉。”她又重複了一遍,或許除了這兩個字,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你好好養傷,等我回來,好嗎?”
威廉這輩子沒聽過裴韞用這麽溫存的語氣對誰說過話,驚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覺得如果裴上将這輩子的耐心真的有限度的話,大概都用在林懷榆身上了。
“等一下。”林懷榆拉住了她的手。
不知怎麽的,雖說裴韞此行只是要回伽馬,他卻總有種自己好像要很久都見不到她了的錯覺,但是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又是絕對不允許他進行星際長途飛行的。
醫院的醫用人工智能給兩人換了衣服,來時的衣服則放在床邊,林懷榆扶着床走過去,拿起外套,從最靠近心髒的那個口袋中,拿出了一塊懷表。
裴韞注意到,那是在那塊懷表在拟蟲洞的會議中出現過,好像是林懷榆的父母留給他的東西。
而現在,林懷榆把那塊表放到了她的手心裏,将她的五指輕輕合攏,幾不可聞地說道:“這是我爸媽留下的,能給我帶來好運,你拿着它,在伽馬等我,好嗎?”
他說完,擡起頭,哀求般地看着裴韞。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塊表對林懷榆的意義非同尋常,裴韞下意識地想拒絕,可是看着林懷榆的眼神,卻怎麽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又想到那個連去一次游樂園都沒法得償所願的小男孩。
于是她猶豫半晌,接過懷表,卻沒放開林懷榆的手,而是柔聲說:“好,等事情結束以後,我陪你去游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