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原。
祁蕪山。
雖說天色還透着暖黃,但日頭已經有了西沉的意思,穿過葉隙的光束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山間本就比外界陰涼些許,此時更是染上幾分薄霧。
不知不覺間,薄霧漸濃,霧氣包裹着潮濕冷淡的露,氤氲着蓄勢待發的夜。
鳥獸正懶懶散散地歸巢,靈植們也都抖落下一天的疲倦,緩緩阖了枝葉。
“阿嚏!”
同在“歸巢”路上的青衣少女被這突如其來的寒意激得一哆嗦,不由得抱緊雙臂警惕地左右張望,同時加快了腳下的步伐,踩得一地黃葉沙沙作響。
“烏靈妹妹這是打哪兒回來啊,我可好幾天都沒見着你了!”
少女烏靈聞言擡頭,只見一白衣少年立着單膝坐在銀杏枝頭,少年垂下的雲綢衣襟同月錦發帶,正順着山風上下搖擺翻飛,配上他嘴角噙着的那一抹淺笑,倒是自有一番風流景象。
她略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驚喜,唇間也恢複了幾分血色,踮着足尖沖那少年興奮地揮了揮手,“白瑜哥哥,我正想去尋你,這倒是巧了呢!”語間卻不着痕跡的轉了話頭。
名為白瑜的少年從枝頭輕躍而下,帶着一陣香風穩穩落地,他伸手輕揉了揉少女的烏發,了然地勾了勾唇角:“說是來尋我,其實是又想吃果子了罷!”
烏靈向來不喜濃重的木香,被那香風熏得微微皺眉,不着痕跡地側頭躲開少年的大手,微微向後退了兩步。
她有些誇張地雙手捂住口鼻,聲音也帶上了含混的嗡嗡聲,“白瑜哥哥近日只怕是忙得很,哪裏還記得我的果子呢?只是這位姐姐的熏香有些特別,想來我是無福消受了。”
面對少女的揶揄,白瑜如玉的面龐卻不見半點羞赧,只淡定地從袖中掏出兩顆圓潤的紅果兒。少年掌心朝上托着那對果子,攤在烏靈面前一言不發,但略揚起的眉尾卻透露出他的成竹在胸。
那紅果約莫嬰兒的拳頭大小,漿果紅濃重得有些發烏,卻不似一般果實那般勻實,而是微微通透,讓人能一掠其中的脈絡,流轉間又泛出玉石般瑩潤的光澤。
清風掃過,熟透的果香陣陣,又裹挾着些許不知名的異香鑽入烏靈的鼻腔,令她不由得想沉醉其中。
可烏靈只愣了一息,便立刻伸出手想将那果子一把搶來,白瑜卻早已料到般大手一收,身法靈活地轉身讓少女撲了個空。
烏靈倒也不氣餒,上前兩步直接抓住了少年那只拿着紅果的手,撒嬌般左右晃了晃,“白瑜哥哥明知我是個蠢的,又來戲弄我,次次都讓我撲幾個空才罷休,路過的各位妖君顯顯靈吧,拯救無辜花妖妖妖有責啊。”
說話間還假模假式地在眼角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淚。
白瑜卻似見慣了她這副做派般,絲毫不為所動,另一只手在她腦門兒上彈了個脆響,“你若是蠢,那這整個祁蕪山上的精怪們就都是木頭變的了,裝哭好歹也要擠出幾滴淚來吧!”
語罷卻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抽出手攤開來,将那紅果推到少女面前。
烏靈眼睛還沒來得及紅,擠成一團的哭喪臉又轉瞬變作一個元氣滿滿的笑臉,“我就知道白瑜哥哥對我最好了!”
随即生怕白瑜反悔一般,眼疾手快地将那兩個果子掃入懷中。
“快回吧,才化形沒幾天就到處跑,當心被山裏的魔物捉了去。”白瑜拍了拍少女的頭頂,老父親一般語重心長道。
烏靈聞言面色微凜,複又無所謂地搖了搖頭,自嘲一笑,“早晚不都是要被魔物捉了去的,當心又有何用?”
白瑜這才發現自己一時不慎,觸碰到了某些禁制的話題,此前一直平靜淡笑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抹羞愧且焦急的紅,“烏靈妹妹,我不是那個意…”
“最重要的是,我哪裏是才化形沒幾天?我都化形了十六年了!十六年!”少女嬌俏地一跺腳,氣鼓鼓地打斷了他的歉意。
烏靈本是祁蕪山的一株蘭花,一株長了百年都未曾開過花的蘭花。正是如此,這株蘭隐匿在山中的雜草內,也從未有過或妖或魔或人多看過她一眼,恁自随風飄搖,管她是蔥是草。
然而,烏靈在祁蕪山紮根的第一百年零一天的那個清晨,卻悄無聲息的開了花,還是一朵極為罕見的墨蘭。
烏靈在開花的同時,也開了靈智。此時正逢剛剛化形的白瑜漫山遍野的感受自己來之不易的腿腳,卻一時不察,一腳踏上了新蕊将綻的墨蘭枝葉。
“哎喲!”
正在興頭上的白瑜冷不丁聽見一個嬌滴滴的少女音,心下一顫,忙四處張望卻遍尋不見芳蹤。
“低頭,這兒呢。”
白瑜循聲望去,只見腳旁立着一朵橙黃色的小花,那花瓣正微微顫動着,是剛剛發出聲響的證明。
“這位蘭花妹妹,我可曾踩痛你了?哎喲真是不妙不妙,全是為兄的錯處,這裏先給妹妹陪個不是。”白瑜作為化形前輩,自是要以兄長自稱,他半跪着輕撫了撫那片被自己踏過的蘭葉,本有些蔫軟的葉片旋即恢複如初。
“罷了,無事。”烏靈倒也不是一株難纏的蘭花,她靈智初開,正是對萬物好奇之時,此時只顧着仰頭四處打量,并沒有多餘的注意力分給白瑜。
白瑜卻并不想就此罷休。
他身為千年老銀杏上唯一一顆通了靈智的白果,在化形前的百廿載,一直都只能靠自言自語打發時間,此時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交談的夥伴,自是喜不自勝,不遺餘力地對烏靈噓寒問暖。
“蘭花妹妹可有名字?可有夥伴?若是沒有,我可每日來陪妹妹說上幾句,也免得妹妹無趣?或是我将妹妹移到我的洞府?這樣我們就可以天天作伴了?”
白瑜自認為這是個不錯的主意,立刻将墨蘭周圍的雜草撥開,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木鏟正準備松土。
烏靈意識到危險的靠近,卻又無法移動,只能枝葉連帶着花瓣瑟瑟發抖,“不…不行,我們蘭花不能輕易移土,容易活不成的。”
白瑜一時僵住,有些尴尬地停了手,複又想起自己将将化形,哪裏還有什麽洞府,随即心血來潮的下了決心,“那我就把洞府建在此處吧,蘭花妹妹如此嬌弱,也确實要有個妖護着的!”
烏靈心不在焉地考慮了一下,覺得這個方案對自己沒甚壞處,便默不作聲當做是答應了。
說是洞府,其實也就是在她身旁的一個巨石下,用枯枝随意搭了個屋棚。
此後,白瑜便日日來烏靈身旁打坐聊天,當然主要是白瑜聊,烏靈只負責望天。
約莫三年後,白瑜變得有些神出鬼沒,來陪烏靈的日子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烏靈樂得清靜,也從未問起。
在白瑜神出鬼沒三個月後,又回歸了每日定時定點來烏靈這兒點卯的日子,只不過話卻少了很多,整只妖顯得有些消沉。
烏靈本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只是白瑜日日對着她嘆氣,她不說些什麽倒顯得不那麽有妖性,便随口問了句:“你想聊聊麽?”
白瑜似是一直在等這句話一般,倒豆子般的将自己這三個月的經歷講述了一番。
烏靈有一搭沒一搭的聽了個大概,簡而言之,就是白瑜小哥初戀了,對象是個山兔精,但是好景不長,戀情夭折于山兔精的變心,二妖分手半個月,山兔精的娃都滿地跑了,白瑜這才知道自己的頭頂可能發了幾只新芽。
烏靈作為一只毫無感情經驗的花妖,也不知該從何安慰起,只得沉默以對。好在白瑜心理素質不錯,傾訴完後整個妖便好了大半,沒兩天又開始了神出鬼沒的行動軌跡。
這回離開的久了些,約莫兩年才回來向她倒苦水。白瑜的新相好是個竹子精,聽他的意思,倒是個清麗脫俗的美妖。
二妖一見鐘情,一拍即合,情投意合了兩年,幾乎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不過竹子精的老相好前幾日找上門來想複合,竹子精雖說沒一口答應,但似有些搖擺不定,白瑜同她吵了幾架,倒是讓那竹子精更偏向了那老相好幾分。
白瑜氣不過,倒是當斷則斷,立刻同那竹子精分道揚镳了。
白瑜這回似是受傷不淺,消沉了整整一年,才繼續進山尋找下一春。
在至烏靈化形前約莫百年的時間內,白瑜一直在重複着神出鬼沒,到消沉不振,再到繼續神出鬼沒這一循環。每段戀情雖說長短不一,但都能讓他來烏靈這裏捶胸頓足一陣。
而作為傾聽者的烏靈,從一開始的尴尬加略微心酸,發展成了無論聽到如何狗血的情節,都能處變不驚,甚至偶爾還能點評一二。
“我就說水仙的那個遠房大表哥不是什麽好東西,果不其然他一直都在觊觎水仙,還屢次從中作梗壞我名聲!”第三十三次失戀的白瑜随手揪着烏靈身旁的雜草,一臉不屑地罵罵咧咧。
烏靈懶洋洋地晃了晃枝葉,“上回那個小狐貍的師兄不也是這麽個套路,你也不懂得舉一反三。”
“呸,什麽師兄表兄的,都不是好東西!”白瑜繼續捶胸頓足。
是夜,祁蕪山上更深露重,烏靈剛将露水抖落,卻恍然間發覺自己周身的霧氣漸濃,仿若要凝成實體一般。烏靈有些慌亂,但接下來的情況卻越發不受控制。
只見濃霧逐漸将自己包裹,不多時,那霧氣的顏色卻開始轉變,濃霧的邊緣透出了金色的光暈,轉眼已是間滿目清輝。
烏靈低頭,卻發現這金光是從自己身上發出的,愈發刺目光芒令烏靈無法視物,更有嗡嗡聲不絕于耳,無奈只得暫時關閉了靈視。
約莫半盞茶功夫,光芒似乎有消散的趨勢,只見那金光緩緩化成少女軀體的形狀,随着金光漸淡,逐漸顯露光芒之下出無瑕雪肌。
濃霧退去,盈盈月光下,只見約莫二八年華的少女側卧與山間草叢中,少女周身的金光最後化作一條雪青長裙,覆在少女的胴體之上。
卻聽少女嘤咛一聲,撐着周身的山石想要站起。但雙腿仿佛是有些不聽使喚,掙紮着試了幾次,才搖搖晃晃地立起身來,卻只能扶着身旁的老柳方能踉踉跄跄地走動幾步。
剛化形的烏靈自知體弱,也不過多勉強自己,就地盤坐而下,似是忽而有感,意識立刻進入了一種玄而又玄的狀态。
也不知過了多久,烏靈自覺周身經脈有力了許多,雙目微擡想再次試着起身。
此刻在一旁等候多時的白瑜見烏靈睜眼,忙不疊湊上前來,滿臉堆笑道:“烏靈妹妹可算是化形了!”
烏靈的直覺告訴她這笑容有些不對,卻一時也說不上哪裏不對,但念在陪伴多年的情分上,還是耐着性子同他輕笑點頭,“這些日子多謝白瑜哥哥了。”
“妹妹怎地如此客氣,怕不是拿我當外人。”
也不知白瑜從哪裏掏出一把折扇,“唰”地一聲将那扇面甩開,舉在胸前輕扇了兩下,好一副翩翩貴公子的模樣。
烏靈這才反應過來究竟是哪裏不對,這語氣,這身段,這做派,倒是像足了白瑜曾給她念過的一些話本子裏,才子佳人的初見場景。
只見她眉心微蹙,仰着一張略顯蒼白的小臉兒,雙目含水般透出盈盈波光,滿心滿眼都是情真意切,“白瑜哥哥,這百年來,多虧了你的悉心照料,其實,我心中早就不将你當做哥哥了。”
白瑜心下一跳,雙手握住烏靈的那雙柔荑,回之以深情的眸光,“烏靈妹妹,其實,我也早就将你當做…”
“白瑜哥哥的大恩大德,烏靈難以為報,其實在我心中,您就像我的爹爹一樣,不如…我認您做義父吧!”烏靈将雙手抽出在胸前抱拳,低頭向他行了一禮。
白瑜面色一僵,任憑他是叱咤情場的百年老手,也從未見過這等陣仗。
見他半天不搭腔,烏靈擡頭,圓圓的眼中充滿了大大的疑惑,“義父是嫌棄烏靈嗎?烏靈一定會很乖的,義父您盡管放心!”
白瑜終于緩過神來,自讨沒趣地摸了摸鼻尖,狀若無事地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仰頭對月幹笑了兩聲,“咳咳,義父就不必了,我瞧着做個義兄就挺好。”
作者有話要說:
Attention!這不是男主,重複,這不是男主!
這是我們的白·老銀杏家十代單傳·不是濫情是多情·你才好色你全家都好色·老父親·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