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愛月尋着一處能安靜講電話的地方。魏子煜說,事情很重要。
可這偌大的太古廣場,哪那麽容易找地方。洗手間,人多;咖啡廳,沒位子。她一路往外走,吵雜喧鬧的人聲逐漸遠去,最終走到公園附近。
愛月撥通魏子煜電話,他接得很快,愛月率先開口:“怎麽回事?”
魏子煜默了一陣,說:“有問題。”
“什麽?”
“那張紙,有問題,”愛月正要追問,魏子煜主動補充了:“馮翰給你的那本日常檢查記錄,最後一頁,6月20日,那張紙有問題。”
愛月心尖猛顫,“什麽問題?”
“那張紙上,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又有一股茶味,我原本想可能是被人不小心潑上去,但怎麽會一點印子都沒有?”魏子煜頓了頓,又說,“你記得那張紙的樣子嗎?”
當然記得,她那天足足盯着看了十分鐘。在她看來,那張紙和前面的并無不同,一樣的字跡,一樣的紙質粗糙、泛黃發舊。紙張被水沾到都會留痕,更何況是有顏色的咖啡和茶,但那張紙,的确沒有痕跡。
愛月答:“我記得,和前面的紙沒有差別。”
“是,是沒有差別,完全一模一樣。”明明是平淡無奇的句子,魏子煜的語氣卻讓愛月聽得心跳砰砰。
“我上網查了查,紙張同時存在咖啡味和茶味的原因,還有什麽沾到咖啡和茶還原紙張的辦法……看了第一頁搜索結果,我就覺得自己傻透了。”
“然後我突然想到,為什麽要從結果倒推原因,為什麽不試着逆向思考,所以我再查了查,在一張紙上用到茶葉和咖啡這兩種東西,會得到什麽結果。”
說到這裏,魏子煜停頓下來,愛月知道這是引爆炸彈的信號,迫不及待問:“什麽結果?”
她聽到魏子煜沉了口氣,道:“茶葉水和咖啡豆,是紙張做舊的原料。”
愛月感到自己的腦子嗡地一下,霎時有些混沌,“紙、紙張做舊?”
預料到了她的詫異,魏子煜更是鎮定,“為了證實猜想,我把網上說的辦法中要用到的材料和工具都買了,親自試了試……沒錯,就是紙張做舊的辦法,我把一張全新的A4紙做成了教授年輕時日記本的樣子。而且這只是簡單的辦法,更精細的辦法,還多的是。”
“所以,我懷疑6月20日那張紙是通過這種辦法,變成了老舊的樣子。”
那本冊子的裝訂方法,是在紙張上頭打兩個點,穿繩而過,打結固定,就成了冊,如果要将其中一頁取出,或者加頁,解開繩子便可,并不會有破綻。
愛月不知道自己的腦子今晚怎麽了,故障了一樣,完全無法運轉。
魏子煜繼續說下去,有條不紊,一絲不茍,“這張紙上,你父親下午5點就簽了字,而按前面記錄的規律,正常應該是7點簽,馮翰告訴你因為你父親晚上要接走私船的貨,特意讓工人提早下班。”
“我們現在确定這張紙是假的,那麽這紙上寫着的信息,也都是假的。”
愛月指尖微顫。
她沉默太久了,魏子煜試探着喊了聲:“愛月?”
“我在。”她的聲音過分冷靜。
魏子煜心頭一動,有些心疼,繼而聽到她說:“你說下去,我聽着。”
魏子煜恢複了嚴謹認真:“這張紙的信息,加上馮翰和馬伯溫的證詞,明确指向你父親犯罪的事實,換句話說,是為了讓你明确相信你父親犯罪的事實。”
“如果這紙張是假的,那麽我們可不可以等量代換——這張紙映射的結果——你父親犯罪,也是假的。”
電話那頭依舊沉默。
魏子煜抿住唇,接下來要說的這句話,他實在于心不忍。
他考慮了良久,最終開口:“愛月,應紹華不是在幫你加快調查,而是在……阻止調查。”
愛月大腦一片空白。一瞬間,眼前的高樓和霓虹遠去了,人聲和風嘯也遠去了,萬象在不斷扭曲幻化,變得光怪陸離,支離破碎。
魏子煜的聲音重新回到耳畔:“愛月,我突然打電話告訴你,是想讓你知道應紹華的立場,這件事疑點還太多,我怕你對他說了什麽不該說的信息,讓他再一次去掩蓋。”
“剩下的……等你回來了,我再告訴你。”
“不用,”愛月冷靜得可怕,像是七情六欲被人抽離了身體,“把所有的都說了。”
難怪那天她打電話讓他回東京後好好生活,早日走出這事時,他一聲不吭。
魏子煜繼續開口了:“還有一件事,我之前往一本書裏夾了張我哥的照片,後來忘了在哪裏,一直也沒找,今天為了證實我的一個猜想我重新找了,找到了,我發現……”
他喉結微動,嘴巴有些幹澀:“我跟我哥年輕時,長得很像,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你還記不記得,那天馮翰見到我時,是什麽反應?”
愛月心頭生寒。
記得,馮翰見到魏子煜時的反應,與其說是詫異,倒不如說恐懼來得更貼切。
待愛月應答,魏子煜接着說:“我跟你都不是什麽偵探刑警,很多事考慮的方法不對很正常,我們一直以來,是将現有的信息整合之後做出猜想,我們的信息很分散,拼湊起來的猜想也是片段式的,甚至根本無法相連。”
“我換了個方向思考得出了那張紙的答案,那麽在整體的真相上,我們是不是也該試試逆向思考?”
“為什麽非得拼湊證據推導出結果,我們先猜想結果,再尋找證據證實或者推翻猜想不行嗎?”
愛月立即接話:“所以你的猜想是?”
魏子煜一字一音铿锵有力:“詹旭沒有犯罪——詹旭沒有走私毒.品,他是被栽贓的,真正的走私犯另有其人,而亞際一直在掩蓋真相,因為亞際要保護這個人。”
“什麽人值得讓亞際保護?什麽人值得亞際不惜犧牲一個赫赫有名的工程師都要替他隐瞞——”
“鄭殊。”說話的人是愛月,“是鄭殊,因為他是應澤懷的表弟。”
魏子煜心跳驟升,這話要是從他自己嘴裏說出,他反而平靜,但由別人說出來,他覺得膽戰心驚。
因為這說明,他所用的邏輯,與別人一致。簡而言之,“他不是一個人”。
魏子煜竟一時無言,不知以什麽語氣,以什麽情緒,囫囵喊了聲:“……愛月。”
林愛月靠在路邊護欄上,耳機插在耳中,手機抓在手裏,雙眸直視前方,她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她不知在看哪裏,但無所謂了,一切色彩光芒,都正在她眼中腐朽潰爛。
她并沒有外表看起來的那麽平靜。
她的世界正在斷裂崩塌,猶至末日。
……
上山的路不好走,有些路面坡度很大,車子一開就過,人走起來可不舒坦。住在這裏的人個個都有豪車,也當然不會用腳進出。
愛月回到家裏,傭人上來迎她,她态度無異,徑直走上樓。
應紹華不在家,他晚上有事,下午和她一道出的門。
傭人往回走,小聲咕哝:“奇怪了……”迎面撞上個大硬殼,“——二狗!你吓死我了!”
二狗自顧說道:“愛月小姐姐剛才笑的時候顴肌指數0.24,口輪匝肌指數0.18……”
傭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繞過他直接走了。
那些名稱是一個人微笑時牽動的面部肌肉神經,這麽低的指數,說明這個人笑得十分勉強。
傭人突然止住腳,雙手一拍,恍然大悟:“——哦!林小姐不是出門買衣服了嗎,我是準備幫她提東西的……可怎麽空着雙手回來了?”
……
回到房間,愛月在沙發上癱坐良久,起身去搜集自己的物品,開始收拾行李。
她将背包扯開,裏面裝了大大小小十幾盒避孕套,五顏六色,各種品牌。
出門前應紹華忽然想起:“避孕套用完了,你出去順便買一點。”
她故意問:“一點……是多少?”
他一邊系着領帶,一邊慢慢走近她,沉着嗓子說:“一盒十個,你想讓我用多久?”
愛月盯着包裏愣了會兒,恍然回神,伸手進去抓出那些盒子,猛地往床上扔,扔着扔着,鼻尖泛酸,視線也變得模糊。
她去書桌上拿她的筆記本,走到那裏,又見到書桌上一隅,擺着他和她的合影——是那次亞際年會,他挽着她的腰起舞。他注視她的眼神真摯溫柔,她後來才明白,她早已怦然心動。
手背突然砸落滴水珠,接着兩滴,三滴,原來她掉了眼淚。
愛月一把抹掉眼淚,繼續收拾東西,速度很快,利落又幹脆。
收走了這個房間裏所有屬于她的東西,也抹掉了屬于她的所有痕跡,背包往肩上一甩,出門下樓。
正走到一樓階梯,二狗的聲音從客廳傳來:“老板回來啦!”整座宅子所有的監控攝像頭,他的腦子是直接看得到的。
傭人立即往門口去,恭恭敬敬道:“先生,您回來了。”
應紹華溫然點頭,才過拐角,見到正前方樓梯上站着的愛月。
應紹華稍怔,她穿戴整齊,背着包,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且臉色……很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