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熱的氣息徐徐灑落在脖頸, 兩人之間氣氛沉默, 卻有一絲對峙焦灼的意味, 良久,他才慢慢收回了手。
小船因為重心不穩,往蘇棠這邊一點點傾斜, 岌岌可危。蘇棠面紅耳熱,恍惚失神好一陣, 餘光見窗外的水仿佛都要漫進來, 倏地清醒了過來, 趕緊把人往對面推,自己也坐正, 順手抹掉眼睛裏的水氣。
那人又無言湊近,片刻後,有溫柔的吻落在她眼角。
小船一路順水而行,彙入城南的河道, 往侯府方向行去。路上,蘇棠心不在焉望着腳下的小木盒,忽然想起什麽重要的事,轉頭問:“這只刺猬是公是母?”
方重衣似不經意勾住她手, 答:“公刺猬。”
蘇棠若有所思點點頭:“那就是你兒子了。”
“……”
“你兒子不能沒有名字, 我來取吧。”蘇棠又慢吞吞道。
方重衣意味深長看她一眼:“自然應當由你來取。”
“方什麽好呢……”她呢喃自語,一會兒望天, 一會兒又阖目沉思。
正巧,小船剛駛過一大片金黃的稻田, 她想到這只刺猬也算是他“散盡家財”買的了,非常金貴,于是乎眼睛一亮,道:“不如就叫方元寶吧?”
她明顯感覺到方重衣的手微微一僵,良久,深沉而悠遠的聲音道:“挺好的……”
方元寶在窩裏打了個噴嚏,懶懶翻個身,繼續睡。
一路上,蘇棠托腮看着窗外的山林田野發呆,腦子裏還盤旋着諸如“方元寶究竟是方的還是圓的”之類荒謬的問題。
小船駛到一片銀杏林旁,他們上了岸。蘇棠知道,侯府別院是連結着外湖水域的,順着這片銀杏林再往南走,穿過小山坡,便是當初她住的後院了。
蘇棠想起他說後院格局也變動不少,有些好奇,一個人走在前面,率先上了小山坡從高處俯瞰。
這一看便怔住了。
亭臺水榭,滿庭芳菲,曲橋回廊錯落雅致,白牆黛瓦的庭院靜靜坐落在鮮妍草木中,仿若世外桃源。
“棠棠喜歡嗎?”身後的人緩步走近,低低的聲音格外柔和。
蘇棠回頭,無言地看了他一眼,這叫變動?這是連根鏟除回爐重造了吧?不跟她說,誰還認得這是當初圈養了五只鵝只有一座小柴房的荒涼後院?
蘇棠步伐輕巧下了坡,踏上游廊,背着一雙手,大模大樣四處打量,像上面來視察的大官。
小橋流水,綠樹花紅,眼前無處不是賞心悅目。月門上的牌匾是秀麗的題字:拂冬苑。
沒有一處是不滿意的,她不由地彎起嘴角,決定獅子大開口:“挺好的,這拂冬苑以後全都是我的地盤了,沒我的允許你不能進來。”
“嗯。”方重衣淡淡應聲,往蘇棠沒留意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裏是稀松翠竹,較平整的山壁處隐約有石門的輪廓。整個後院都煥然一新,唯有密道仍然保留着,只怪蘇棠記性太差,完全忘記當初自己說壞話被他逮了個正着的事。
不讓走大門,還可以暗度陳倉。
等蘇棠把一整座園子晃悠悠逛完一圈,已是申時,頭頂的烈陽不知何時悄悄地落下,氣溫有了幾分涼意。
她在庭園外的小池塘邊停步,道:“我要回去了,出來這麽久,母後知道了又要盤問我的。”
“嗯,我送你。”方重衣望着她道。
“不行不行。”她連連擺手,“你若跟着一道去,這事就麻煩多了。進了行宮要不要通傳一聲,是不是還得跟他們打個招呼見見面?哎呀,那樣不好……”
方重衣目光不動,認真重複了一遍:“我送你。行宮附近人煙稀疏,我怕不安全。”
蘇棠聽罷,擡起頭不情不願看他一眼。
他又說:“你若不願驚動他們,我可以在宮外的翠華坪停下,看着你進去。”
如此,她才勉強答應了。
車馬辘辘,轉眼便駛出了京城外,這一路,又經過來時那片稻田,只是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原本耀眼的金黃也像蒙上了一層灰。
沒多久,便到了沐華宮外的官道,不遠處草色離離,梧桐葉悠悠落下,正是翠華坪。
馬車徐徐停下,蘇棠蹑手蹑腳下了車,對守在坪外的侍衛揮手打招呼,那侍衛發現竟是公主從外面回轉,連忙走上前來行禮。
臨走前,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溫淡的“棠棠”。
蘇棠回頭,看見那人撩開了車簾,暖柔的餘晖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落日晚霞都不及的光彩。
不同于往日那些陰晴不定的時候,他只是淡淡笑着,笑意是一眼望到底的柔和:“棠棠可還記得我那晚說過的話?”
蘇棠知道,他指的是冬天搬來一起住的事,低下頭,抿住了嘴角的弧度,道:“嗯,就等冬天吧。”
說完,邁着小碎步飄乎乎跑了。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說話根本不過腦,其實冬至日早就過了……
馬車上的方重衣聽罷,暗自挑眉。
嬌俏的身影進了宮門,徹底從眼前消失,他才收回悠遠的目光,嘴角淡然的笑意也收斂。
“出來吧。”
道路一側,綠蔭錯動,輕衣侍衛如幽靈般現身,對主上拱手行禮。
方重衣見他面容鄭重,問:“如何了?”這幾日司越離奇失蹤,恐怕與當時游船走漏消息一事有關,也是因此他還耽誤了求娶的日子。
侍衛擡起頭,斟酌道:“翊先生非常着急,讓屬下來傳個信。”說罷,從袖子裏抽出一支竹管,交予方重衣。
當時在游船,若不是有人裏應外合洩露情報,刺客們決計不可能如此順利地找到蘇棠來給他下毒。
他将竹管裏的紙箋展開細看,說反水的人已查明,的确是司越。
方重衣目光沉靜,不發一言,手上的心腹他都是知根知底的,司越話雖不多,人卻是忠心耿耿,辦起事來也毫不含糊,又怎麽會做出這種違逆之事?
“有他的音訊了?”
侍衛目色閃爍,低頭道:“人已找到,在城郊河水下游,他的妻女也在家中遇刺。”
方重衣靜了靜,淡淡擡起眼,沉聲問:“他的家人也遭毒手?”
侍衛明白主上的意思,回答道:“是……無一幸免。想來對方是先利用家人威脅他,事後又滅口。”
方重衣輕輕嘆息,繼續看那張紙箋,後半段一片空白,顯然是以礬書寫,遇水則見,他蘸了些茶水塗抹在紙面上,勁秀的小字方才慢慢顯現。
“司越一事,委實蹊跷,據聞在此之前司越便整日瘋癫妄語,形容憔悴,痛苦難當。依老夫看來,此番倒像是出自謝虛之手,此人乃謝浮風胞弟,性格詭谲,獨來獨往,不善用毒,卻喜煉制擾亂神智之藥折磨人心,恐是謝浮風之死引動其出手。世子需小心應對。”
“需不需要和皇上通個氣?”侍衛輕聲問。
方重衣面色平靜,将紙箋折好,放在燭臺上點燃。
“不,先給翊先生傳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