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石榴糖

初十那天一大早, 蘇棠便收拾包袱出門了。怎知, 剛出巷子口就看見路邊停了一輛轎子, 轎檐下還懸挂着五彩琉璃風鈴,花俏活潑。

唐音從窗子裏探出腦袋,沖她揮手, 笑得傻乎乎:“琅玉湖挺遠的,我怕你一個人不好過去, 就來了。”

蘇棠心頭一暖, 小跑過去鑽進轎子裏:“你最好了!”

轎廂內有張小矮桌, 還放了不少點心,唐音拿了塊眉毛酥遞給她, 自己也吃起來。

“棠棠,我聽說原先定好的客房都不作數了,每人上船後抽簽,抽到哪間房住哪間呢……你知道麽, 最差的那種就在倉庫邊兒上,巴掌大小,還沒有窗戶,裏邊就一張床一個茶杯, 喝水還得去樓上接。”唐音慢吞吞道。

蘇棠一愣, 這下可就微妙了,要知道, 運氣這種東西不會看人下菜也不會趨炎附勢,萬一哪位達官貴人富家公子抽到最下等的客房, 豈不是要氣死?

到時候,還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我們這些小門小戶倒怎麽都無所謂,但有些身家顯赫的大人物怕是要吃癟了。這無雙公子也真夠特立獨行的,難道不怕得罪人嗎?”唐音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吃一面不忘遞給她,“不過他神神秘秘的,別人就算想報複也找不着人……況且一上船就在人家的地盤了,你怎麽反抗?只能任人宰割,哎呀呀……”

說者無心,蘇棠聽着卻背後嗖嗖發涼。

腦袋裏莫名其妙冒出個念頭:這難道是艘賊船?

轎子走了越半個時辰,才到琅玉湖邊的碼頭。

碼頭地勢偏低,蘇棠自高處的馬路往下看,湖岸邊已經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賓客們分成兩條隊伍,一直延伸到游船的入口,入口的平臺上擺了兩個烏木箱子,分別有侍者把守。

她和唐音挽着手排到隊伍末尾,再往前仔細一看,木箱子後方還豎了一塊告示板,挂着密密麻麻的客房門牌,從上自下依次是天字號、地字號、人字號以及更差的內艙等等。每每有人上去抽完簽,侍者便取下與簽對應的門牌。抽簽這種事好比賭博,因此場上時而聽見驚喜的吸氣聲,時而聽到唉聲嘆氣,甚至哀嚎。

一個短袍革靴、侍從模樣的男子在人群中迅速穿行,和摟着美人兒的貴公子低聲禀報了幾句。那公子聽完後回頭,往蘇棠的方向遠遠看了一眼,将美人兒揮揮手打發,慢條斯理整了整衣襟,從隊伍折返。

場上的賓客都在緩緩向前,他一人逆向而行,顯得尤為打眼。

“蘇姑娘?”

蘇棠正在專注地排隊,冷不防聽見旁邊有人喚她名字,語調陌生,語氣卻很熟稔,吓了一跳。

轉過頭一看,是那天小飯館遇到的慕公子。

“咦,看樣子慕公子早就到了,為何從前面折回來?”唐音笑着問。

慕蘇展開手中的描金扇,嘩啦啦搖着:“既然是由老天決定,前後都是無妨的,有相熟的友人同行自然更好。”

蘇棠想,他們這才是第二次見面,怎麽也算不上“相熟”吧?

三人并立而行,碼頭風大,他身上時不時傳來淡淡的香氣,甜絲絲的,有點像姑娘的胭脂水粉,又像酒。蘇棠暗自疑惑,她接觸過的富貴公子就方重衣一個,可他身上是木葉香,清幽冷淡,還有點苦,和這人完全不一樣。

沒過多久唐音也發現了,和蘇棠暗暗對了個眼神,面色複雜,欲言又止。這種味道她只在一個地方聞到過,那種地方……正經姑娘是不可能去的,她那次也是為了找一個絕版話本子,滿京城亂跑,才誤打誤撞路過。

慕公子見氣氛微微冷場,便開始打趣:“說起來,在下的運氣一向差勁,待會兒可以在前面抽,替兩位姑娘擋一擋黴運也是好的。”

蘇棠想了想,直言道:“這也說不準,我覺得運道是守衡的,倒黴久了,總有一天能撞大運。”

“借姑娘吉言。”慕蘇見她總算肯搭話,殷勤地一笑,“若真如此,上房便讓給兩位,身為男子磨煉慣了,将就一下自然是無妨。”

“不必不必,我住哪都成,唐音也可以跟她小姐妹住,公子的好意心領了。”蘇棠最怕他那些突如其來的“好意”,上次在飯館就差點被搶着付賬,好在有個不知哪兒來的土豪包了場。

慕蘇挑眉,淡淡笑着,直直望進她的眼睛:“蘇姑娘也不必如此慌張地拒絕,你和我順其自然就好。”

蘇棠不做聲了,往唐音身邊靠近一步,挽住她的胳膊。

隊伍緩緩向前行進,莫約一炷香之後排到了他們。慕蘇言出必行,大步上前率先抽了一張——

人字第五十九號,在地下一層的角落裏,偏僻,且悶熱。

“果然啊……”

他面色微僵,手中折扇“唰”地展開,虎虎生風搖着,擰眉沖手下人吩咐:“來抽你們的!”

三個随從誠惶誠恐點頭,但一連抽的全是人字號,連傳說中全船最差、連窗戶都沒的房間都抽到了,愣是沒見着天字號的影子。

蘇棠震驚了,慕公子今日可不是一般臉黑啊!

眼見最坑的房間都被掃蕩出來了,排隊的人群紛紛向這位貴公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慕蘇眼睛瞪得渾圓,臉都氣紅了,但看見蘇棠,又深吸口氣鎮定下來,讓開一步道:“蘇姑娘,請吧。”

蘇棠扯出一個尴尬的微笑,走到木箱邊,心不在焉抽了一支。

侍者打開她手中的簽,平靜道:“天字第七號,恭喜姑娘。”說罷,取了告示板上的門牌,塞進呆若木雞的蘇棠手裏。

滿場寂靜,随即爆發一陣竊竊私語,羨慕的眼神紛紛投來。蘇棠撓頭,看見一臉生無可戀的慕公子,沖他讪讪笑了笑。

慕蘇剛剛緩和的臉色又白了,天字第七號?和他的客房一個最南一個最北,這還怎麽找機會見面?

悠長的號角聲盤旋在碼頭上空,巨幅風帆緩緩上揚,一眼望去仿佛直入蒼穹。

不一會兒,湖面泛起浩瀚的水聲,高樓殿宇般的游船駛離港口。

游船最頂點是單門獨戶的樓閣,紫砂琉璃瓦飛檐,雪紗珠簾掩映,華貴至極,月門上的牌匾龍飛鳳舞書着“雲蜃閣”三字。晌午時分,四周尚有些煙雲薄霧環繞,黛瓦和珠玉泛着寶石般的光澤,遠遠望着仿若仙境。

“唐倦,莫約四十歲,眉骨有痣,善機關暗器,‘念三千’便是出自他之手……”

閣樓內寂靜如水,方重衣不疾不徐抿了口清茶。

念三千,三千煩惱絲,亦是收割性命的絲線。這種暗器一旦發動,便會飛出萬千根極細的銀絲,這種絲線比寒鐵還要韌,比刀鋒還要利,遇神殺神,連銅牆鐵壁都能貫穿,更不用說血肉之軀。而念三千一旦由數人組成殺陣,發動之時,銀絲變成天羅地網,從四面八方飛來,便能在一瞬間将人切成碎片,上天入地也無處可逃。

他面前桌案上擺着交錯複雜的地圖,上面繪制着游船每一層,每一條走廊,每一間客房,甚至是無人知道的暗層。

良久,指尖輕輕停留在甲板上的某處。

早前他便故意走漏了風聲,讓東令閣的人誤認為皇上和“無雙公子”是同一人。而今晚,他便會以這個身份,高調出現在甲板這一處,地勢開闊,目标明确……毫無疑問,他會在這裏受到“念三千”的招待,當場炸成血花。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重衣很清楚,這是将他們一舉拿下的最好機會。

侍立在旁的韓蘊送來筆墨,他在甲板邊緣塗了個黑點,又畫下了四根線代表手腳。

韓蘊有點沒眼看,吞吐道:“世子可以畫圈或者叉……”

方重衣完全沒理會,自顧自呢喃:“月平林,東令閣首腦,據說并無擅長……那必然是懂得謀人心了。”

這些簡短的情報,也是搭進無數死士性命才換回來的,他不得不細細斟酌。

東令閣的刺客俱是前朝餘孽,這數十年來不斷興風作浪。當年,大皇子被立為太子不出一個月,便在南巡途中被東令閣暗殺,皇後不堪喪子之痛,變得瘋瘋癫癫,在一個雪夜裏薨逝。先帝更是大受打擊,一病不起。

當時,暗處有東令閣虎視眈眈,朝堂上汪靖賢的勢力也不斷擴大,甚至把持了部分禁軍,局面越來越嚴峻。在那之後的五年,先帝都未再立新太子,大臣們亦是不敢提及。

直到如今的皇太後,也就是當年的錦妃誕下雙生子。

湖面起了風,月門下珠簾晃動,清脆的珠玉聲打破一室靜谧。窗外陰晴輪換,天光如綿延的潮水在室內起伏、漲落。桌案上的燭臺散發朦胧光暈,長身玉立的影子投映在牆上,在光影的交錯中巋然不動。

方重衣默然靜立,灰淡目光落在自己的影子上,眸子裏全是虛浮的霧。

他和皇兄前後腳從娘胎裏出來,卻只他一人有嚴重的眼疾,天生視力極差,且不辨色彩,仿佛老天爺都在預示,他是個失敗的殘次品。

因此自出生那刻起,他就注定成為替代,成為一道影子。自年少時,便開始替皇兄抵擋各種生死危機,有一次躲避暗殺逃進密林裏,重傷倒在地上無力動彈。血腥味将老鼠吸引過來,啃噬手指,他都沒有半分力氣抵抗。

方重衣對皇位沒有任何興趣,甚至一度懷揣了瘋狂而扭曲的恨意。那時的他倒在血泊裏,被老鼠啃着手指,奄奄一息。空洞的眼睛怔然望着天,心裏卻漂浮着無謂的念頭:這手,以後還能不能彈琴?

彈琴不是什麽心頭好,他只是活得太蒼白,沒別的可以惦記。

直到近兩年汪靖賢倒臺,東令閣也在暗中打壓下式微,新帝勢力日漸穩固,“影子”才有機會走到太陽底下,作為自己而活下去。

風勢亂了,眼前光線明明滅滅,即便是一盞蓮臺小燈,他也覺得很刺眼,随手撚滅了它。

閣內陷入純然的昏暗,牆上的影子也一并消失。

“還有一個……叫什麽來着?”方重衣反手撐着桌檐,微微垂目,視線重新回到地圖上。東令閣勢力衰微,日薄西山,目前最頂尖的殺手便是這三人。

韓蘊微微低頭:“謝浮風,有毒聖之稱,‘無生’就是由他所研制。”

無生是一種慢性毒/藥,通過氣味的揮發和肌膚接觸而中毒,長久下去,五髒六腑會漸漸穿孔、腐爛,臨到能發現症狀時,已然無藥可醫了。

韓蘊頓了頓,又緩慢開口:“謝浮風……眼盲。”

“想起來了,也是個瞎的。”光線淡弱,他的眉目隐在陰影中,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本世子最讨厭和同類打交道,就先欺負這個瞎子。”

這般猖狂倨傲的語氣,在旁人看來着實太自負了,韓蘊卻毫不擔心。他跟随世子多年,對主上的決斷再信任不過。

“世子打算如何部署?”

理所當然的語氣道:“既然他精通毒理,那便下毒對付好了,讓他死得開心點。”

韓蘊無言,這是什麽莫名其妙的惡趣味?

“可是世子,如今賓客的入住全憑抽簽決定……我們恐怕連尋他蹤跡都難。”

“無論他住哪間,都要中招的。”方重衣輕笑,目光淡淡掃過地圖上所有客房,“誰要他瞎呢?”

韓蘊默了默,知曉主上已有籌謀,便不再作聲。

視線觸及地圖上的天字第七號,方重衣目光微動,低聲問:“她來了嗎?”

“是,蘇姑娘和唐姑娘已經到達碼頭了。”

天字第七號是個十足的好地方,正廳有大幅落地長窗,茶室頂部還有通透的天窗,位置恰好在雲蜃閣下層斜角處。

因此蘇棠不論在客廳觀景,還是在茶室品茗,都能看到方重衣和她微笑着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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