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綿白糖

錯金博山爐中, 細如銀絲的紫煙徐徐上升, 又不着痕跡溢散在文極殿暖閣之中。

皇上微抿一口茶水, 修長手指将瑩潔如玉的茶盞輕輕放下,這才不疾不徐回過視線,打量桌案上疊放的畫卷。

本次翰林畫待诏招考的前十名。

閱卷流程倒是和科舉大致相同, 由禮部侍郎、大理寺少卿、翰林院編修等八位官員輪流傳閱,以優異程度批注圈或者叉, 最後将圓圈數統計, 排列出名次。

皇上直接挑出了第一名, 揭開绛絲缣帛裝訂的卷面,大膽恢弘的濃墨重彩幾乎要從宣紙上躍然而出, 撞進他眼裏。

——是寶相莊嚴的天神,金輝普照,悲憫衆生,微紅龇裂的眼眸中卻隐隐透出暴戾之色, 已是堕魔的征兆。欲念癡嗔、五蘊成執……無一不是人心的種種貪婪與矛盾。畫的是高高在上的守護神,一筆一劃勾勒的卻盡是世道人心。

由此以小見大,又暗合三千微生之意,非常扣題了。難怪翰林莊大人在批閱時, 還特地留下了一句“心有丘壑, 落筆千秋”。

皇上揭去卷面左側已裁開的密封,簪花小楷書寫的名字顯露出來, 字跡清麗又柔婉,幾乎令人無法将它和如此磅礴的筆風聯系在一起。

蘇棠。

也無怪乎那些大臣們揭名時, 會如此驚訝,這等功力本以為是民間的哪位大家,誰知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

皇上大致翻閱了一下評分,其他畫卷上都是圈圈叉叉,只有蘇棠是八個圈一致高分通過的。

“這畫中之人……倒是有幾分像你。”皇上不緊不慢端起了茶盞,卻也不飲,只是用杯蓋耐心拂着水面上的茶葉。

空氣很安靜。

自古很少有君王說完話沒人捧場的,皇上有點不滿意,若有似無往旁邊掃了一眼。

黑漆紫檀木長桌上安放着古樸的七弦琴,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錯落在琴弦之間,偶爾撥弄出不成調的音節,玄色底暗金雲紋袖袍無聲滑過桌檐,垂落在細竹簟上。方重衣神情木然,正在輕輕旋動琴轸,給這張七弦琴定音,手上動作一絲不茍,好像很專注,目光卻是輕輕淺淺浮着,游離在眼前的虛空裏,仿佛沒有聚焦似的。

對皇上的話更是半點反應沒有。

皇上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素來是知道的,方重衣焦灼或混亂的時候沒別的愛好,就喜歡給琴調音。大概是天賦異禀,他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也不需要根據音階反複推敲和對比,随便一個單音,或高或低了,該是什麽調子,他仿佛生來就心中有數,調出的音準毫厘不差。這一點,大概連天底下最優秀的琴師都比不上。

皇上曾經想,即使哪天他隐姓埋名,當個調琴的手藝人也是不錯的。

可眼下他不只是調音,連琴轸琴弦都拆了,眼看就要将琴五馬分屍。

這是魔怔到了什麽程度?

皇上嘆氣,平靜地提醒:“那是朕的琴。”

對面的人仍然無動于衷,仿佛不只是眼睛不好,還聾了。

皇上放下了茶盞,微微一笑道:“你還活着嗎?”

“像我?怎麽不說是像你?”方重衣終于開口了。目光仍然虛浮着,不知想些什麽能這麽迷迷瞪瞪。

皇上回想一番才發現,原來方重衣的思維還停留在自己上上上一句話,不禁有點心累。

“非也,朕說的像,在于‘神’而不在于‘形’,況且蘇姑娘又沒有見過朕。”

提到蘇姑娘,方重衣目光動了動,略略回神後,開始低頭專注地擺弄琴。

擺弄了一陣,低低的聲音猶疑問:“真是她畫的?”

“自然。”皇上見人恢複正常,如釋重負般松口氣,平和的目光朝大殿方向看了一眼,“考生們已經到齊,蘇姑娘現在必然也在外面,你——”

“我不去。”他心不在焉,淡淡答道。

“……”

皇上面無表情:“沒說讓你去看她,以及不要再打斷朕的話。你看望完母後,該回哪兒回哪兒去。”

方重衣不為所動,将琴能拆的的部件一一拆卸,複又仔細裝合好,重新開始調琴。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撥弄着絲弦,随着音調一點點契合歸位,腦子裏清明了許多,也安定許多,整個人仿佛一覺睡醒,神清氣爽,思路也通暢了。

調音完畢,方重衣覆手合住微顫的琴弦,長舒一口氣。

再起身時,那雙眼睛已經有了神采,整個人似乎活了過來。

“我用你的身份出去看看,最後一次,下不為例。”他眼中含笑望着皇上,“皇兄在這裏稍等片刻,千萬別出門,否則整個文極殿怕是要變鬼屋了。”

說罷,就大步流星往門外走。

皇上:???

“方才不是說不去的嗎?”

方重衣腳步一頓,緩緩回過頭,遲疑問:“我說過這話?”

見親哥臉色不大好,他仔細地想了想,幹咳一聲道:“應當是無意說的,做不得數,你別見怪。”

皇上輕笑,倒也是不急不惱,悠閑地靠在椅背上。

“之前算是兩不相欠了,如今你又要頂替,條件呢?”

門口的身影頓了頓,低聲說:“聽聞東令閣的刺客又有動作?這次我替你全部解決。”

皇上不動聲色挑起眉峰,這話說得倒是輕巧。那些前朝餘孽行事陰毒詭谲,屢次作亂,這麽多年來折損了無數死士,也未能徹底将他們斬草除根,你竟敢如此輕易誇下海口?

他并不言語,目光悠然望着離去的人,眼角眉梢仍挂着柔和的笑。

方重衣出了暖閣,将房門輕輕合上,順着走廊徑直往大殿方向走。暖閣附近的宮人都被屏退了,他拐過一條短道,踏上樓閣之間的飛廊,才陸續看見些來往的宮女。

“皇上。”路過的宮人見了皇上,紛紛行禮。

方重衣揮手免了,目光一動,又微微停步,問:“考生們可是到了東殿?”

為首的宮女沉穩答:“是,已經齊了。”

他淡淡點頭穩步往東邊走去,玄底鎏金紋的衣擺翩然揚起,越發襯出清貴優雅的身姿。

從檐廊拐角入了半露天的側殿,太監宮女們齊齊行禮,其中有一人上前,低着頭替他接下氅衣,檐下侍立的宮女無聲推開殿門,動作皆是小心謹慎,大氣不聞。

殿門內是筆直寬闊的長廊,地上鋪绛色菱格紋軟毯,寥寥點了幾盞燈,光線柔和。殿內烘着炭火,恰到好處的暖意,夾雜玉蘭的馨香。

他一路緩行,至正殿右側的廊道,停下步子。

織雪如意錦的重簾後隐約可看見東殿內一排排金色地磚,明黃燈火倒映在上面,瑩然的光輕輕流淌。方重衣輕車熟路,後退一小步,隔着紫檀木镂雕花梁,正好看見在殿上等候的考生。

順着左列的人群一路掃下去,他的目光在第七的位置驟然停頓,連呼吸都微微一緊。

多日不見,她有些變化,也許是因為場合隆重,穿着正式的深衣。衣襟一絲不茍,添了幾分幹練感。沉水青的料子稍顯厚重,旁人穿着都愣頭愣腦的,她卻更顯明豔絕倫。

在侯府時都穿層層疊疊的雪紗襦裙,纏枝紋的,小團花兒的,拖曳的輕紗總在記憶裏搖晃,連同那天迷境中的溫香軟玉,一道在他的夢裏糾纏。

蘇棠雖然老老實實低着頭,卻忍不住四下張望,那雙眼睛依舊湛然清亮,骨子裏透出的靈動。

看來離開他的這些時日,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好,甚至比之前還要好。

果然是半點沒把他放心上。

方重衣眼中郁色又加重幾分,靜默的目光牢牢鎖定在她身上,執念似的,自始至終沒有移開過。

侍立在廊道兩側的宮人們都有些膽戰心驚,不知為何皇上這般不悅,直到奉菜的一隊宮女從拐角走來,才沖淡了當下凝重的氣氛。

方重衣眼神微動,低眉将烏木托盤上細細掃過,問:“給他們的?”

領頭的女官福了福身:“回皇上,是考生們的午食。如意酥,春綠銀絲面,瑤柱豆腐湯。”

聽是瑤柱,他不易察覺地皺眉,沉聲吩咐道:“蘇棠的那份撤下,換金玉羹,用棗蜜熬。”

女官一怔,但聖意又豈是她們能妄加揣測的,即刻應聲道:“是。”

蘇棠站在隊列中,眼睛安分地盯着地面,不知為何,她老覺得哪裏有一道陰魂不散的黑影靜靜注視着她,怪滲人的。

聽說聖上正在審閱他們的試卷,稍後女官便會安排考生輪流面聖,最後公布名次和具體官職。

但這一“稍後”……便讓人等了足足近一個時辰,蘇棠住的宅子離皇城十萬八千裏,卯時天不亮就趕着出門了,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

現在看來,中飯也沒得吃了。

正在懊喪,她忽然聽見身後有動靜,宮女們從側廊魚貫而出,一水的溫柔娴靜,還端着賞心悅目的瓷碗瓷碟子,看着像是送午飯來的。

一尋思午飯吃的就到了,蘇棠內心很是感動,宮女小姐姐們在她眼裏也越發柔美可人。

其他宮女率先去布置飯菜,打頭的女官笑着和考生們交代了幾句,便帶領所有人去偏廳用飯。蘇棠按捺着喜悅跟去偏廳,不曾想一進門就被濃郁的腥鮮氣沖着了。

是瑤柱?她心底一沉。

以前住在興餘村,沒什麽機會吃海鮮,後來到了侯府才第一次吃到瑤柱粥,結果沒想到竟過敏了,脖頸上手臂上全起了紅疹,又癢又痛,還發低燒。那幾天方重衣似乎很是嫌棄,讓她回自己的小卧房去睡覺,好了再出來。

從此蘇棠便對瑤柱敬而遠之。

偏廳內是排列的紅木長桌,每個人的午膳被順次擺放好,揭了蓋子。她路過別人位子時順便一瞧,果然是瑤柱熬的湯羹。

湯清色亮,看着很誘人,但吃這玩意對蘇棠來說等于吃苦頭,再美味也消受不起呀。

可午膳是皇上親賜,不吃,會不會被當做抗旨?萬一皇上這會兒心情還不好……直接降罪于她怎麽辦?

蘇棠一路愁眉苦臉,走到自己座位上,卻驚喜地發現她這份是金玉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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