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果凍糖

月朗星稀, 潑墨般的天空如一張大幕籠罩了京城。

盛街的地界依舊燈火長明, 地面上鋪着一塵不染的水磨方磚, 熠熠有光。這裏如往常每個夜晚一般肅穆而寂靜,與京城的熱鬧仿佛毫不相幹,偶爾有“咚——”一聲打更貫穿整條街道, 連餘音都分外清晰。

只因這裏是佑王爺的府邸,寧靜中自生一份威嚴, 因此無人敢随意打擾。佑王方長弈是京城有名的混世魔王, 專橫跋扈, 暴戾無良。黑街老大平生最怕兩人,一是七公子, 第二便是這位比土匪還橫的王爺。但他也摸索出些門道,王爺雖兇殘,到底是吃糧食長大的正常人,你講的有道理他會聽, 一言不合也就是開打,這般直率的性子反倒好打交道。至于七公子……他便敬若鬼神了。

“咚——咚咚——”又是三道打更聲,意味着戌時已到。王府東門的小厮取了門上橫木,準備去外邊再換道燈油, 怎知一開門, 迎面便撞見個高大的黑影,一動不動的, 也不吭聲,就這麽默然站在夜色裏。身後是一片清冷如水的銀輝, 映得月白衫如雪,光華潋滟。

小厮原本還瞌睡連天,這下立馬精神了。公子身側跟着個侍衛替他撐傘,傘檐被壓得很低,意在遮掩主人的樣貌。撐傘的人小厮倒是認出了,是景臨侯府世子的貼身侍衛,韓蘊。

“原、原來是世子爺啊……”他趕緊行了個禮,面上撐起僵硬的笑,“這麽晚,可是找咱們王爺有事?”

公子沒說話,小厮定了定神才發現他是拎着東西來的,借着月光仔細看……竟然是個紫檀木食盒?老實講,世子這樣鬼氣森森找上門,簡直會讓人錯覺拎的是人頭。小厮背後涼飕飕的,都說他們家王爺暴戾兇橫,跟這位世子比起來,簡直和藹可親多了。

韓蘊替主上傳話道:“不錯,勞煩和王爺禀報一聲吧。”

小厮自然不敢怠慢,迎世子進門,東門這邊緊臨一大片花圃,平坦開闊,一覽無餘。沒走幾步,立刻又有管事招待世子去會客的疏緣閣。

方重衣卻道:“不用,本世子就在這裏等。”

管事的暗暗抹了把汗,世子爺您這樣杵在這,怕是方圓十裏地沒人敢路過,況且王爺在梅園那邊的小書房,肯老老實實過來嗎?

夜色中的黑影又緩緩開口:“跟他說,這是沈姑娘做的。”

管事盯着他手中食盒,目光複雜,不知是什麽意思,但世子爺這麽說……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只能如實傳達。

人走了,方重衣在一片雪色的玉簪花旁默立着,比路邊石燈還要安靜。

韓蘊不敢生出半點動靜,老老實實在一旁撐傘。世子爺今天一直是這個狀态,之前在蘇姑娘卧室門口站了三個時辰,愣是一動都沒動,這會兒又開始了。

沒過多久,他見主上邁步往前走,暗暗驚訝,手中油紙傘握得更穩當,跟了上去。

方重衣在一片秋海棠前停步。

燈火勾勒出一半面龐,俊美如谪仙,疏離的視線落在海棠花上,目光一點點沉下去,變得明暗錯雜。

他去蘇棠住的那間小室看過,但凡屬于她自己的,衣物、脂粉乃至一根頭繩,全部帶走了。不屬于她的都物歸原位,譬如侯府發放的衣飾、梳具,甚至有次她手邊缺勾線的筆,方重衣随手扔了支細毫給她,都被挑出來留下了。孤零零放在小木桌上,格外刺他的眼睛。

真是劃分得清清楚楚,不願留下任何痕跡,不肯跟他有任何瓜葛。

唯獨落下一盒銀絲卷。

方重衣很清楚,蘇棠沒這種閑情逸致,臨走前還做點心給他留作紀念,必定是慌張忘記了。

手下人沒找到蘇棠的下落,卻打聽到,她在集市上和一個姑娘交頭接耳,格外鬼祟,分別時還收下了食盒。既然這贖身的銀票是沈家出的,那位姑娘也只能是沈家的人了。

佑王爺最近如同得了失心瘋,千方百計讨好那位沈姑娘,怕是聽到點不存在的聲響都要飛奔來。

次日,朝旭初升,王府來了一位神秘的貴客。佑王方長弈迎接時,屏退了大半不相幹的侍者,只留下寥寥幾個親信。

穿過東門邊的花圃,是一道寂寂無人的長巷,平日清掃街道和修剪花木的下人都已經退下。兩道身影在長巷中并立而行,身形氣度皆從容高華,身後僅跟着一名勁裝侍衛,低着頭,如一道穩定又無聲的影子,時刻護衛。

這一路,方長弈與皇上侃侃而談,從前些日子的貪墨案,聊到西北邊塞的防線,又扯了幾句修彙通大橋的事。

最後,方長弈不露聲色笑着問:“皇兄這幾日怎麽有閑情出宮了?”

皇上擡眉,語調仍然溫潤如初:“所以你今日喊朕來,只是為了閑聊嗎?”

方長弈止步,視線落在巷尾旁的一座閣樓處,終于還是坦然道:“……的确不是。”

聽話聽音,後方的隐衛步子一頓,警覺地擡頭。

王府是信得過的地方,皇上倒不怕會有什麽危險,只是順着他視線悠悠望去。

房頂上站着個人,與其說是人,一動不動的姿态更像是木頭或避雷針……唯有月白衣衫随風飄舉。

皇上皺眉,心想果真是被擺了一道,不該來的。

“你先下來。”他沖閣樓上的人朗聲道。

方重衣笑了,居高臨下望着他們:“臣弟眼睛不好使,站得高才能看得清楚,皇兄你是知道的。”

這種空曠之地風聲呼嘯,來回講幾句話格外困難,皇上對方重衣根本沒轍。他揮了揮手,身後的隐衛便默默搬梯子來,皇上順着梯子爬上房頂,便示意屬下不用跟着了。

屋頂有一小塊平地,居然還有石桌石椅,遠處山光水色,雲煙缥缈,若泡壺茶倒很應景。

可惜皇上沒那個心情,目光複雜将方重衣掃過一眼,道:“你如何收買他的?”

“王爺如今心系沈姑娘,與往日是不一樣的,我投其所好便是。”方重衣拂去石凳上的薄灰,落座。

湖光山色映襯之下,他的眼角眉梢無處不是景。兄弟二人,旁人乍看是完全相同的面容,若長久相處卻能明顯感受到區別。方重衣是冷色的,不怎麽看旁人的緣故,目光如霧,淺淺淡淡浮着,更加深了那份疏離和冷漠,皇上卻像氤氲着熱氣的甘茶,溫潤清冽,即便不笑眉眼也自帶柔情。

皇上站在原地沒有動,眼中卻浮現幾分戲谑:“你與往日更是不同,即便中毒也半分不計較。”

方重衣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良久,平靜的聲音緩緩道:“她身份特殊,僅此而已。”

“原來還知道事兒……朕以為你中毒太深,神志不清了。”皇上扳回一局,心情大悅之下眉目也舒展,撩起衣袍好整以暇坐下。

方重衣冷然擡眸,利箭般的目光直直投向他:“這就是你冒名頂替的理由?”

“哦?你倒是很理直氣壯。人家好好一位公主,低三下四給你做婢女,屆時朕怎麽跟人交代?好歹換個體面的名頭。”皇上絲毫不在意他的冷言相向,眉宇帶笑,溫柔得仿佛沒有脾氣,“母後聽聞這位姑娘的身世,很是好奇,也想見她一面,朕便借了招攬翰林待诏的由頭,引她出現。你呢,若實在想尋她下落,自然可以從這裏着手。”

話中之意方重衣自然明白,蘇棠欠了一大筆外債,若有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極大可能會現身的。

他冷笑:“她可是身子轉好了,還有閑心在意這些事?”

“母後的确好了許多。”皇上收起了玩笑神色,定定望向他,“若能多見你幾面想必會更好。”

樓臺之上許久不聞人聲,良久,呼喝的風中才傳出低低一聲:“我知道。”

皇上點頭,又把話轉了回去:“南晟的使臣昨日入宮了。”

方重衣目光微動,眼中的冷意收斂,低聲問:“他們如何說的?”

“話倒是沒有說破……只說希望我們幫忙找尋公主下落。”皇上正色望向他,“多年前,南晟就與我們商量過聯姻之事,只是當年小公主在動亂中失散,事情便不了了之。如今倒是正好,你喜歡她,蘇姑娘想必對你也有感情。未免夜長夢多,不如早些把親事定下來,若讓別國占得了先機便不妙了。”

南晟不過是彈丸之地,但因為地處咽喉要塞,且資源富庶,歷來被各方所觊觎。

方重衣聽到什麽“蘇姑娘對你有意”覺得甚是刺耳,她若是有意,會不聲不響離開,還把所有自己的東西都帶走,一絲痕跡都不留,割舍得幹幹淨淨?皇上這番冷靜的審時度勢更讓他心煩意亂,這本該只是他和蘇棠兩人之間的事。

“你大概誤會了,她對我無意,贖回賣身契就跑了。”他笑着,眼中卻沒有絲毫溫度,“本世子當初留她,也只是為了查案而已。”

皇上一怔,随即又恢複了微笑:“無妨的,聯姻這種事畢竟要犧牲個人感情,你不願意也是正常的,朕不會強迫……看來只能給老十牽線了,他必然會喜歡蘇姑娘的,公主與他若能喜結連理也是一樁美事。”

方重衣聽到他說“給老十牽線”,一顆心提了起來,那貨當然會喜歡了!只要是個美人他都喜歡!府上有名分沒名分的女人能從街頭排到街尾。

他腦子裏正在天人交戰,就被一句淡淡的“走了”打斷。

皇上又沿着梯子爬下去,方重衣看着他慢慢從屋頂往下沉,目光幽沉。

豔陽從雲層裏探出頭,從屋頂看,萬裏晴空仿佛就在頭頂上。方重衣一人默立,眼睛被陽光灼傷,隐隐刺痛,但撕扯傷口的快感讓他執意睜着眼。

斜坡上的天窗被打開,方長弈從閣樓樓梯走上來,看了看他,又看屋檐邊的梯子,沉默了。

“你怎麽不跟皇上說這有樓梯的?”

月白色身影一動不動,幽冷的聲音随風飄來:“摔死他最好。”

方長弈嘆氣,三兩步踏上平臺,拍了拍他的肩。

“你才應當去摔摔,把腦子撞清醒點。”

方重衣沒搭理他。

王爺今日心情好,便開始自顧自侃侃而談:“說實話,本王是知道你在找蘇姑娘下落,不明就裏的,還以為你在追殺血仇。”

“所以呢?”方重衣波瀾不驚看了他一眼,絲毫覺不出什麽問題。

方長弈震驚于此人不甚通暢的大腦,按耐心情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就算蘇姑娘對你有意,也會被吓跑,懂嗎?”

良久。

“繼續。”

看在那籃子點心的份上,方長弈也不計較他高高在上的語氣了,附耳這樣那樣指點了一通,從方針到細節,主旨不外乎尊重啊溫柔……

當然,該不要臉時也得不要臉。

方重衣眼神霧蒙蒙的,好像聽進了心裏,又好像根本在走神。

待王爺講完,他疑神疑鬼轉頭看一眼,冷聲問:“你有沒有在坑我?”

方長弈笑眯眯攬住他肩:“本王坑你還少了?機警如世子大人,哪次上當過?怎麽這次開始怕了?”

方重衣當沒聽見,甩開肩上的手徑直離開。他既沒走天窗的樓梯,也沒爬梯子,而是跳到對面矮半截的屋頂,繞了好幾個彎子才落地。

方長弈嘆氣,素日橫着走的世子也會這般慌不擇路,感情果然使人患得患失啊。他得了那盒小點心,心情很好,渾然不知一件事,這點心根本不是出自沈姑娘之手,而是未來岳母大人做的。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