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淵府的昏暗蒼穹之下,蕭衍與常天心二人席地而坐,自顧自地痛飲,講着自己與那皆遠在靈界之人的點點滴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仰頭望着被霧雲彌漫的“天空”,蕭衍長長嘆息一聲,酒壺壺口向下,将那瓊漿玉液灑在碎石密布的黑色地面之上,“最後一杯,敬不會再出現的元诩。如有再見之機,你亦只是靈族玄靈元恕而已,與我已沒有了關聯。”
言畢,他将酒壺随手往身後一抛,一句告辭的話也沒有,直接伸手招來一朵霧雲,縱身躍上,遠遁離去。
常天心卻好像沒看見他的離去一般,時不時喝上一口那似乎永遠也喝不盡的酒,喃喃自語,根本不在乎有沒有聽者。
蕭衍走後一個時辰,常天心忽然神色一變,輕輕擦去臉上的淚痕,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從儲物袋中取出了咫尺寸光儀。
一息之後,四周虛空之中,出現了一道綠色宮裝女子的身影。
碧落神色冷漠,下颌微揚,語氣刻薄而鋒利,“天心,你可知罪?”
常天心沉默着跪下,畢恭畢敬,“天心知錯,還請姑姑責罰。”
靈界,陸郡邊緣之地。
蒼雲山脈是陸郡內一座極為常見的山脈,并沒有什麽特殊之處,生活着的多是些實力弱小的低階靈族。這些靈族的本體也就是尋常的草木之靈、雲氣精怪,遠沒有玄靈、聖靈那等堪稱奪天地造化的玄妙。許多時候,他們甚至百年千年都無法凝聚出一具靈軀,這意味着一旦靈軀損壞,他們就只能重新歸于本體,靜等靈軀凝聚完畢——走在山林之中,說不定什麽時候一腳踩到的就是一個正在沉睡的靈族呢!
群山環繞,山脈南面生活着紫焱魂灼草族群,這個族群中修為最高者也僅僅是返虛天境,在靈界無數族群之中實在不值一提。
紫焱魂灼草族群中的一名靈族正在山林之中玩耍,或是跳到樹上觀察周圍有沒有族人,或是一躍而過一條小溪,好不開心!
正當他雀躍着要跳過一處小小山崖之時,忽然身形一頓,下一瞬竟然直接出現在了對面雲霧缭繞的懸崖之上,神色也陡然變得雍容威儀,雖然依舊是那副面容,卻教人覺得戰戰兢兢,只能在他面前低下頭顱。
他默默站在山崖上,負手而立,似乎只是單純地在觀賞霧海雲天。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他身後的山林之中走出一道身影,看衣着服飾,同樣是紫焱魂灼草族群的一員。不過奇異的是,這人的神色雖然漫不經心,卻有着與先前那靈族一般的凜然威勢。
“怎麽,不好好待在九霄開明宮與你的漱芫溫存溫存,來找我做什麽?”後來的靈族開口了,只是那話裏的意思與他說話的語氣腔調,分明點出了二人的身份——妖聖與靈帝!
“你倒是好算計,讓我徒弟白白吃了一個大虧!”靈帝沉默片刻,開口便是責問。
“天可憐見,這與我有什麽關系?”妖聖大喊委屈,“是我點出了夜明那混小子的身份?是我要求你徒弟救他的?都不是!怎麽偏偏卻怪到我頭上來了!”
“這些廢話就不必說了!”靈帝冷聲道,“你自己的弟弟,自己不好好管教,還要勞我靈族幫忙!即便當時我不點出來,李頤淵恐怕要不了多久也會反應過來,到時候看你那弟弟是生是死!”
妖聖卻依舊一副渾不在意之色,好不惬意地在山崖上的一塊巨石上躺下,雙手交握枕于腦後,優哉游哉地說道:“他的死活,與我何幹?呵呵,我兄弟十個,死在我手裏的就有五個,你難道以為我會在乎一個弟弟?”
他的語氣何等輕描淡寫,但真正見識過眼前這個看似慵懶輕浮男子手段的靈帝卻想到了幾萬年前狴犴與負屃跪在九霄開明宮前七天七夜的場景。
不知出于什麽原因,靈帝的語氣之中帶了一絲譏诮之意:“你果真是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的睚眦。”
“彼此彼此,你也不愧是需要無盡靈血才能澆灌而出的琅玹樹。”一直懶散的妖聖卻似乎被他這一句簡單的話觸到了逆鱗,斜了靈帝一眼,也開始譏諷起來,“我可以因為今天天氣不好殺掉幾個兄弟,你不也可以因為某個人而養個徒弟然後殺掉?誰又比誰高貴,誰又比誰卑劣!”
一時間,兩人皆沉默了下來。
“不過說起來,兄弟都死光了的感覺的确有些不好啊。我忽然很想念那個死得早的大哥,我記得他在跟那個老不死的出征之前還托人讓他們照顧我——雖然後來事實證明他所托非人。啊,時光真是奇妙,帶走一切不幸,也帶走一切溫暖。幾萬年過去,他早已是歷經輪回的魂靈,而我也只有在這樣偶然的時候才會想起他。”
少頃,妖聖忽然喃喃自語起來,說的卻都是些陳年舊事,“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他沒有死在你靈界那個東西手裏,一直活着,我會怎樣。也許還是會像對嘲風和蒲牢幾個一樣,剝離他們身上的真龍血脈,然後将他們放逐到無盡遙遠的南溟深處,讓他們在一日日的虛弱與絕望之中死去!我還真是個可怕的人啊!”
妖族最為重視的便是血脈,血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妖族未來的成就。擁有真龍血脈的妖族極其罕見,他們的依仗也就是血脈之力——這意味着,一旦被剝離了血脈,他們将會一日比一日虛弱,最後甚至連一個最普通的妖族也比不過。這對于他們而言,不啻于活生生的地獄!
“你還有一個兄弟,他才是你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為什麽還要糾結幾萬年前的恩怨?”靈帝難得開始勸說妖聖,“畢竟你與那幾個兄弟之間的恩怨,與他無關!”
“元滄啊元滄,什麽時候你也會說這種話了?不要糾結幾萬年前的恩怨?你若是豁達的人,又豈會這幾萬年來一直執着于複生漱芫?我若是豁達的人,又豈會與你這種人做朋友?你找回了漱芫,可我卻永遠找不回失去的了。”妖聖長長嘆息一聲,旋即又輕聲笑了起來,笑裏的譏嘲如此明顯,“我本就是睚眦,天命如此,非我之罪。”
“你說的也對,這畢竟是你妖族內的事情,我還是不要插手的好。”靈帝一怔,明白了妖聖的意思,“我會容他在我靈界待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
“那便依你,反正壽元漫長,不差這五百年。”妖聖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見靈帝依舊臉色不好的樣子,撇撇嘴,道:“行了行了,不會讓你徒弟吃虧的!反正閑來無事,一百年後讓他們來妖界玩一玩,到時候我再送些好東西給她,這總行了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靈帝一邊點頭一邊若有所思地問道,“你那天不來救夜明,是因為青要宮的那個小女娃?”
“這和我剛才說的有關系嗎?活了幾萬年還是連話也不會說嗎?”妖聖翻了個白眼,“那天我的神念已經在夜明的一件靈器上了,可你們都沒在意。我只是忽然很想知道,在生死面前,對他而言,是皇族的榮耀重要,還是茍延殘喘地活着重要——所以我就在一旁看着咯。”
“失望了?”
“失望?當然不會。”妖聖坐起身來,随手撿起一顆石子,朝山崖另一邊扔去,“像我這種人,會在乎什麽皇族的榮耀嗎?呵呵,我早踐踏過無數次了。他可也是心中藏着一只惡鬼的人——就像我一樣。而且,你不覺得讓他承認是自己喜歡的人的靈獸,這件事情才更有意思些嗎?哈哈!”
瞥了臉上帶着奇異笑容的妖聖一眼,靈帝終于蓋棺定論:“妖族都有病。”
“謝謝贊賞,你們靈族也要努力啊!”妖聖笑眯眯地指了指東北方,“順便告訴你一件事,我的人查到了,迦陵的徒弟對你那小徒弟念念不忘,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是不可能讓他得逞的事情。”靈帝的語氣極為森冷涼薄,“這天下,能配得上我徒弟的,也只有我另一個徒弟!”
“喔~~~”妖聖笑得不懷好意,“生命漫長,我也得找點樂子,不如就等着看這場好戲吧!希望不會讓我失望。”
“當然不會。”
“哈哈,世事難料,即便是你也不可能全數掌控的!”妖聖意味深長地說道,“到時候可別想我會幫忙。”
“不必多說。就這樣,回去吧。”
妖聖哼出一聲詭秘莫測的嗤笑,神念控制着這具靈族身軀,重新走入來時的山林之中,直到一刻鐘後才消散了去。
孤立于山崖之上,四面盡是浩蕩山風,靈帝沉默着環顧四野,入目皆是靈族的萬裏江山,何等美好,何等巍峨!
“關山四固,我心何缺!”
一聲低低的嘆息之後,靈帝撤回了他的神念,此地只剩下一只茫然不已的紫焱魂灼草族族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