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元玖出來打抱不平了,當下便是眉頭一皺,語氣有些不善,“鳳修銘,你這是什麽意思?”
見衆靈這等反應,鳳修銘早已笑得不能自持,此時聽見元玖的質問,也沒有生氣,笑道:“小恕兒修煉天機之術,想來是需要兇獸、妖獸骸骨的,我送她一根鳳凰的骨頭,又有何不可?”
聞言,殿內的除了靈帝,其餘人皆是一驚,不由望了過去。
元玖看了那根骨頭一眼,知道鳳修銘必是用禁制将鳳凰的氣息掩飾下來了,因此大家都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我替恕兒謝過你了。”元玖卻是起身拱手道謝。
他可是知道的,鳳修銘手裏雖有鳳凰的遺骸,但平日裏都是藏得緊緊的,誰要他都不給。今日竟主動送給了元恕,可見的确是上了心的。
“我讨好恕兒,和少君殿下可沒關系,”鳳修銘笑着打趣一聲,看向元恕,“要謝那也該小恕兒自己謝。”
元恕呆呆地道了謝,心中卻是一直在想着一個嚴肅的問題——這枚吃了一半的靈果,還能繼續吃嗎?
從久遠的回憶之中醒來,元诩臉上也不禁帶了一份笑意,自己當年的确是天真至極。
——但可惜,同樣不是他。
鳳修銘對元诩自然是極為重要的,他是值得信賴的兄長,可托生死的至交,但卻并不能算是她的執念。她會記挂鳳修銘,并将其放在心上,但卻不會為他而改變自己——鳳修銘亦不會如此要求。二人本就是這等淡泊如水的關系,自然稱不上執念。
如此一來,豈不是只有……
元诩悚然一驚,神色大變,向來沉靜的眼眸中少見地帶了幾分慌亂與無措。
她的反應委實太過劇烈,擺渡人與蕭衍都默默關注着她,自然是第一時間便察覺到了。
“她這是怎麽了?”二人不約而同地冒出這個念頭。
歷歷過往盡數浮現,元诩的目光落到那茫茫霧氣之中的不可知之地,素來平靜如死水的心湖陡然間激蕩起陽侯之波,遮天蔽日,幾乎要将她深深埋葬。
不是師尊,不是鳳修銘,更不可能是蕭郁離等玄靈,也不會是初識不久的那些人族,不會是那個半瘋的魔族,那只有……只有……
元玖!
可怎麽會是他?
怎麽會是那個從來不給自己半點好臉色,成日裏冷冰冰板着張臉跟巫鹹大人年輕版似的的靈?
怎麽會是那個處處比自己優秀,令自己好沒面子,成日裏被師尊拿來作為自己榜樣的可惡家夥?
怎麽會是那個即便是師尊親自命令他教導自己,也是一臉不情願,教導時還極盡嚴苛的師兄?
元诩絕對不會承認,她對師兄元玖的感情,與對其他靈皆不相同,極為複雜。
元玖無疑是一個幾近完美的存在,有這麽一個師兄是幸運的,因為自己闖的禍不用師尊出手就能被解決;有這麽一個師兄也是不幸的,因為事事他都能成為榜樣,而自己只能是榜樣萬丈光芒之下的一根雜草。以元玖的地位身份,自然哪一點拿出來都能秒殺元诩,這令驕傲的元诩很是不忿,因此也就有了許多啼笑皆非的“意外”。
元诩化形以來,便和元玖生活在一起,師尊雖然寵愛她,卻畢竟是高高在上的靈帝,不可能時刻照看她,這份任務自然落到了元玖身上。可元玖是什麽性子?總是冷冷的,幾百年也不見得會笑幾次,這自然令幼小的元诩又懼又怕。更不要說元玖每日都要抽出時間教導她靈族的禮儀、歷史,各族的現狀等等——元玖素來嚴苛,元诩幼時心性不定,沒在他手裏少吃過虧,這“仇”自然也被元诩暗暗記下了。
元玖教她寫字,他的字蒼勁古樸,雖有些鋒芒,卻也含而不露,而元诩學來後卻偏要鋒芒畢露,非要在氣勢上壓他一籌才肯罷休;元玖教她禮儀,他自然是分毫差錯沒有,元诩即便不愛這些玩意兒,卻也不甘示弱,暗暗強迫自己同樣學得極其規矩;元玖教她天下大勢,他活了二千餘載,自然看得分明,元诩即便覺得毫無意思,也毫不外顯,甚至還用上了天機之術多次推衍,非要證明自己比他更懂這些……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現在想來,元诩只覺幼稚非常,可她又如何能否認,這些都是虛幻不真的呢?其實從那時起,元玖就已經成為了她的執念。
而之後,她得知了師尊對她的種種謀劃,心喪若死時,也難免怨上了元玖——盡管她知道這許是毫無道理。
原來師尊的寵愛都是假的嗎?所以從一開始我就錯了,就算我一無是處,師尊對我的态度也會依然如故;即便我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價值,在一些地方更勝師兄,也改變不了師尊的本來想法——我只是個複生時要用到的容器,師兄才是他認定的唯一徒弟。
既然如此,我又何苦為此日複一日地努力?何苦來?
師兄早知道這件事情了吧?所以對我總是不假辭色,全然不當我是師妹。或許他總在暗中笑話我,嘲諷我毫無意義的努力。他和蕭郁離一樣,明裏暗裏,都根本沒有把我當作同族!
剛剛經歷了信仰崩塌的元诩又陷入了無窮的猜疑之中,她開始覺得周圍的人都不可以信任。
蕭郁離對她何等好?可卻是為了時刻掌控自己的動靜,一旦自己哪裏不合靈帝心意,恐怕立即就會抹掉自己的記憶,讓一切重新開始。
葉寰看似清心寡欲,可誰知道自己每次去找他的時候,他是不是懷着一顆憐憫或是嘲諷的心在看着自己上蹿下跳?
封絕可愛調皮,常與自己一同戲弄旭芒,可或許他什麽都知道,只是裝得那般幼稚,為的就是讓自己不疑有他。
旭芒和自己關系也不錯,但從來沒有如何親近,實際上也是早将自己當成死的了吧?
……
這其中最令她不平的無疑是元玖。同樣身為師尊的徒兒,可元玖未來是要繼承靈帝之位,自己卻只能成為孤魂野鬼——或許是魂飛魄散,半點存在的痕跡都沒有。
不知不覺之間,元诩對元玖的執念越來越深。
因為這件事情的發生,她找了個由頭,離開靈邈山,去了玄右城——除非是蕭郁離在的地方,否則靈帝是決不會同意的。
之後一百餘年裏,她也漸漸冷靜下來,對其他靈族如何不提,對元玖的記恨卻是淡了不少。
回想起來,師兄雖然對自己要求嚴苛,但的确是在認認真真教導自己,沒有半點藏私。許多時候,自己難免對他有些小小的冒犯,他也從沒将此放在心上。自己推衍天機引發的雷劫,每次也是他為自己擋下——雖然這對他的修行也大有裨益,但總歸還是幫了自己的忙。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早知道師尊的打算,顯然對自己的态度應該和蕭郁離一樣,只寵不愛,大可不必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認真教導自己,大可溺殺自己。而且如果他知道,那擁有心血索魂契的他無疑是監視自己的最好人選,師尊大可不必舍近求遠借助蕭郁離。
漸漸想通許多事情後,她卻更覺造化弄人。
她早知道元玖對靈帝亦是崇敬孺慕,一旦他知道了這件事情,恐怕也不得不和自己一樣面臨這些痛苦……而且即便告訴了他,難道他又能改變什麽嗎?
還是不要說了,自己本就是一過客而已,若有機會逃出靈界,自然日後死生不複相見;若自己注定死在靈帝手裏,也不必讓元玖與師尊的師生情誼出現裂痕。
就這樣吧,無論離開還是死去,師兄永遠都是師兄,何必經受我經歷的這些——自己這麽做,也算是謝過他多年來對自己的教導。
是時候離開了,靈族,靈界,日後大概只在夢裏才會出現吧……
許是因為中了幻禁,元诩卻是莫名其妙地想了這許多,許多被刻意忽視的過往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浮現而出,猝不及防,令她手足無措,不敢相信。
她從來沒有仔細想過自己對元玖的感情究竟如何,只覺得自己的不告訴他這件事情只是為了報答他對自己的教導之恩,不将他牽扯進來。她當然不會覺得元玖有什麽特別之處,往往還害怕被不明真相的他抓住打包帶回靈界。
可現在想來,她卻有些惴惴不安。
他竟是自己的執念嗎?
這簡直令元诩又氣又惱。
元诩素來氣性高傲,只有旁人逢迎她的道理,她卻是從未嘗過阿谀逢迎他人的滋味。這一點上,其實她與迦越沒有什麽兩樣。
迦越的傲氣鋪陳于外,旁人一眼便能看出;而他也并不避諱自己的高傲,反倒引以為榮,自以為這世間除他之外,別無他物。
元诩的高傲卻是斂于骨內,尋常看不出來,細細觀察卻是能瞧出端倪;她從不會盛氣淩人,但就是這種看似溫和有禮的表象,才讓人覺得她冥冥之中自是居高臨下。
此時她被自己對元玖的執念猛然驚醒,當然不會有尋常女子的羞澀,反倒更多是氣惱——氣惱自己竟對一個顯然不把自己放心上的人有如此之深的執念,這簡直可笑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