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玖說出那個名字之後,鳳修銘也沉默不語。靈族歷史本也不是什麽隐秘,更不用說諸位玄靈都有着各自的傳承記憶。雖然傳承記憶大多是在傳授修煉之道,但總歸會偶然提及一些強大靈修的——四萬年前的那位天機之靈,可是渡過了九重天劫,只差一步就能進階至道的仙劫期大能,即便說是占之下第一天機靈修也不為過,自然是會被提及的。
虛凰微微睜開眼來,巨大的瞳孔中倒映着二人難看的神色,不發一言,振了振九根尾羽,換了個姿勢,重新閉上了眼。
良久,元玖微微搖頭,神色怆然,“罷了……随他去吧。既然她從未想過告知我此事,那顯然是不想我摻和進來……”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漸漸收斂起提及元恕時的溫情,收斂起震驚、失望與痛苦,變得與多年之前別無二致,語調漠然,“那麽,如她所願好了。”
鳳修銘将他的變化盡收于眼底,心中了然。
元玖此人,生性冷情淡薄,對他而言,靈帝是信仰,靈族是依靠,而元恕則是寄托。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其實元恕早已成為他的逆鱗,是他冷情之餘的唯一溫情。然而今日,他所孺慕所信仰的神靈已然崩塌,真相擺在面前,露出純粹而殘酷的猙獰。因為此事,原本就對元恕不辭而別很是不悅的他連帶着也對元恕失去了好感。久而久之,恐怕他對元恕也絕不會再有超出同門之誼的情感。
他終歸還是不能就這麽看着二人再無任何可能,不能讓恕兒從此真的只有自己這個親近的人在;也不能就就這樣任由元玖徹底冷漠下去,變得與琅玹殿中的那位如出一轍……
躊躇片刻,他緩緩開口,“紫蒲族的前任族長,可還記得?”
元玖略有些詫異,怎麽忽然便說到前任紫蒲了?
詫異歸詫異,他倒是回答得很幹脆:“死在我手裏的叛逆,自然是記得的。”
“三百餘年前的千年之戰中,我族與鬼族開戰,紫蒲竟與鬼族的那位浮游鬼王暗中勾結,陰謀暗害旭芒,雖然其謀不成,但終歸是傷了我們不少族人……”說到這裏,鳳修銘神色一沉,冰冷道:“身為我族附庸,不與我族同仇敵忾,反而通敵叛族,死有餘辜!”
元玖沒有說話,身為靈族少君,在千年之戰中免不了要出手,管理族群光靠溫和手段也不夠,是以他手裏的亡魂自然也少不了。這是三百餘年前的舊事了,若不是今日看見了新任的那位紫蒲,他甚至都記不起來那位前任紫蒲的模樣了。
“按理說,紫蒲叛族,以陛下的鐵血手段,當直接誅滅紫蒲全族才是,為何直到現今,紫蒲國依舊存在?”
元玖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中并無疑惑,知道他必是知道真正的原因,因而只是簡單回了一句:“紫蒲叛族,此事乃他一人所為,紫蒲族與此事全無幹系,不必株連。”
“一族族長,圖謀叛族,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有透露給同族族人,豈不蹊跷?”
“有何蹊跷?紫蒲族日漸衰微,靈族對其也大不如前,紫蒲做出這等叛族之事,不過是希望事成之後,借此功勞,得到鬼族賞識,重振紫蒲族昔日榮光罷了。但,既然是圖謀叛逆,一旦被我們發現,必然是要将整個紫蒲族夷滅的。為保全族人,他也只能不透露任何風聲,将此事一力承擔而下,事成,則全族受益;事不成,則孤身受戮——怎麽想都很劃算。”元玖的語氣中不無譏諷,這也是他厭惡紫蒲族的原因。
鳳修銘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所以,有時候隐瞞不是因為不信任,而是為了保全。”
剎那間,元玖那雙漆黑平靜眸子亮了起來,似是燃起了熊熊火焰,又像是盛滿了最璀璨的星光,他不由自主地追問,語氣中又帶着幾分猶疑,不知是期待還是畏懼,“這是……她告訴你的嗎?”
但不等鳳修銘回答,他又立即搖頭,道:“不,必然不是,她不懂這些。”
“恕兒呀,她可不懂這些,”鳳修銘悠然一笑,似是覺得這般模樣的元玖很是少見,“離開靈界這件事情,她同樣沒有告訴我——不用懷疑,這件事我另有得知的渠道。你沒有發現嗎,只有對你,她才是不同的……”
元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和元恕相處的那些歲月,自嘲一笑,道:“如果刻意遠離也算是的話,那她對我确是不同的。”
“她是榆木腦袋,你也好不到哪裏去。”鳳修銘忍不住撲哧一笑,“恕兒年紀小不懂事,怎麽你活了幾千年也是這般!”
“老氣橫秋,你只比我大四百歲,裝什麽長輩。”元玖涼涼道。
“不信?”鳳修銘斜睨他一眼,輕哼一聲,“你看你這冷面寒聲的模樣,一走出去不知道吓壞多少族人,恕兒剛化形就被陛下帶着成日在你身邊,小小年紀,不被你吓着才怪!”
元玖皺眉,想起恕兒的那縷分魂,心中半信半疑,猶豫一下,卻還是辯駁道:“恕兒修煉天機之術,成日裏面對那些骸骨、血海,也沒見她害怕。”
“哼,你會怕長得猙獰點的靈果嗎?對恕兒而言,那些雖不算食物,卻也沒什麽兩樣,只是獻給天道的祭品罷了。”
“陛下比我更加嚴厲,恕兒也不曾害怕他!”
“蠢,陛下只是在你面前嚴厲,什麽時候對恕兒不假辭色了?”鳳修銘無奈撫額,“方才那只是第一點,第二點,你會喜歡一個和你分擔師尊寵愛的人嗎?”
“……當然,恕兒……”
“如果那人不是恕兒呢?”
“……不會。”
“你也知道!所以先天上,恕兒就對你沒有什麽好感。你天資絕佳,修為高強,又是少君,可以說每一樣都比她強,她自然是愈加不喜歡你了,心裏存了和你較勁的念頭。小孩子的心理不就是這樣?指望這她理解你那彎彎繞繞的喜愛,還不如指望她明天就回來!”
鳳修銘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到激動處忍不住揶揄諷刺元玖幾句,令素來冷峻高傲的少君殿下無奈又恍然。
“當然,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鳳修銘收了幾分笑意,“自從知道陛下的謀劃後,她再也沒有來過景星山,我也不清楚之後的事情了。”
“意思是你其實也不知道她是不信任還是保全。”
“對我,必然是保全;對你,那就要你自己去問了。”鳳修銘頗有些幸災樂禍。
元玖心中一陣無語,原來說了半天,鳳修銘依舊沒有證據證明恕兒對自己是不同的。雖然如此,他心中到底是多了幾分期待,期待答案能如他希望的那般……
“啊,還有一件事情……”鳳修銘低呼一聲,像是想起什麽,但沒等他說完,就看見元玖的神色猛然變了。
元玖的神色陡然間冷了下來,恢複了人前的冷峻肅穆,鳳眼微微眯起,仿佛在思索着什麽難以決斷的事情,良久才看向鳳修銘,沉聲道:“封絕剛剛告訴我,在人界岐郓城舉行的本次九郡拍賣會上,人族宣布,将在下次千年之戰對鬼族宣戰!”
即便以鳳修銘的淡泊潇灑,也難以不将攸關族群未來之事放在心上,此時聽見元玖的話,他不禁眉頭微蹙,露出幾分深思之色,言語中盡是疑惑,“千年之戰中,人族與魔族勢均力敵;而妖族對人族深惡痛絕,屢有争端;此時人族對鬼族宣戰,這是想要三線作戰了?兩位天尊莫不是糊塗了!”
二靈皆陷入了思索之中,良久才擡起頭來,對視一眼,元玖不急不緩地說道:“那只有兩個可能了,一是人族有把握同時與至少三族開戰,這意味着很可能人族将有仙劫期靈修進階至道!妖族只與我族交好,與鬼族魔族甚至也有龃龉,三族很難聯合,是以人族并不擔心這一點。二則是……人族已經與魔族或妖族締結了和約,确保在千年之戰中,最多只需要兩線作戰!”
“少君以為是哪一種呢?”
“人族……仙劫期的靈修只七位,四府之主、熹明宮主、玄扈門主、李天尊的那位師兄……最強的一位也只渡過了七重天劫,千年內進階無望……那應該是第二種可能了。”
鳳修銘長眉一挑,微笑道:“少君以為是哪一族呢?”
“按常理,只可能是妖族。因為人族對付的是鬼族,妖族與我族都不可能攔着;鬼族與魔族的盟約早已締結,魔族也不會放任人族滅掉鬼族,打破現今的格局!”元玖的唇邊勾起一絲冷酷笑意,“但不可能是妖族的!”
鳳修銘亦是颔首,“妖聖陛下……睚眦必報,性情乖戾,不可能與人族締結和約……那麽,只有魔族了!”
“魔族,倒還真是出乎意料啊!”元玖意有所指,“不過不急,還有六百年,況且此事是真是假猶未可知,等五百年後的九嶷之行就知道了!”
鳳修銘亦是贊同,“人族素來狡猾,詭計多端,此事還需再作商議才是!”
“第二件事,”元玖輕輕舒了口氣,搖了搖頭,“這次九郡拍賣會上,有靈修拿出了星隕寒髓金!”
聞言,鳳修銘登時大笑出聲,道:“這可真是湊巧,我記得上次去妖族,妖聖陛下送了小恕兒一塊星隕寒髓金呢!”
元玖也頗為無奈,這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之前尋找了那麽久,也沒得到恕兒的消息,誰料這次只是例行關注九郡拍賣會,竟順帶着發現了她的行蹤。
“那位靈修拍下的是占之血!”元玖的語氣極為篤定,“必然是恕兒了。”
“沒錯,前些日子,我感應到五色青凰扇曾在琅琊郡東部動用過兩次。”鳳修銘笑得幾乎不能自持,“少君殿下,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呢?”
元玖既無奈又糾結,一方面,他自然是想要找到恕兒讓她盡快回來的,人族實在太過危險;另一方面,他又擔心師尊的謀劃,此時恕兒回靈族,自己是護不住的……想來想去,也只好維持現狀了。
“讓她繼續玩一陣子吧,”元玖緩緩道,“當然,還是要派族人去查看查看,做做樣子的。”
鳳修銘哂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