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只剩下了鳳修銘與元玖。
“怎麽,不滿意我方才說的話?”見元玖依舊臉色不好,鳳修銘笑得幸災樂禍。
“你怎麽知道的?”元玖難得地感覺到了一絲挫敗,師尊知道那是正常的,自己和元恕長年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什麽情況他自然一眼能看出來——可鳳修銘是怎麽知道的?
鳳修銘笑着擺擺手,“好歹我比你年長四百歲,又不像旭芒那般魯直,也不像葉寰那樣成年待在宮裏,總歸是要更通人情世故的。”
“葉寰不久前離開靈邈山了……”
“好吧好吧,”鳳修銘舉手投降,很是理所當然地說:“我家小恕兒乖巧可愛,姿容獨絕,還會天機之術,簡直是治理族群、征戰天下必備之寶好嗎!我想不出來誰會不喜歡她呢!”
元玖:“……”
如果不是鳳修銘的神情太過一本正經,元玖一定以為他是在說笑。
“難道你能否認,你喜歡的是擅長天機之術的靈族元恕嗎?”鳳修銘微微笑了起來,語含深意。
元玖不由自主地想起師尊曾說過的話,良久才開口,卻是避而不談此事,“按你的說法,誰都喜歡恕兒,可事實并非如此。”
“這不一樣。來分析一下吧,旭芒——太過魯直,骁勇好鬥,這種性子會有喜歡的人?那簡直比蕭郁離開花還要罕見。最重要的是,他是魍魉軍大都統,每次千年之戰必須出征鬼界,危險難測,不能和小恕兒有太深的牽連,否則天機難以推衍。所以,旭芒絕不可能喜歡恕兒。”
(蕭郁離:并非我不想開,可我是竹子……)
“……”
“葉寰——通透洞明,我很懷疑他是否真的只有三千九百歲。他性子溫和,只愛和那些花花草草在一起,豈會喜歡整天在玄疏殿地下上古祭壇不見天日的恕兒?”
“……”
“陸慎——這家夥幾千年也難得見一次,忽略不計。”
“蕭郁離——旭芒早就說了,他喜歡的是華菱。而且,恕兒也不可能喜歡他……”
“為什麽?”一直無語的元玖終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語氣中沒有半分輕松,緊緊逼視着鳳修銘,“我去了數歷山,恕兒的分魂告訴我,她讨厭蕭郁離——你知道原因的,對嗎?”
鳳修銘眸光微閃,執起酒壺,穩穩倒了一杯,慢條斯理地飲盡,這才道:“我當然知道。”
“為什麽?”元玖追問。
“可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鳳修銘收斂了笑意,神情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說話也不太客氣了,“你自诩傾心于恕兒,卻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些事情……這便是你的喜歡嗎?”
元玖語塞,此事确實是他疏忽了。
不知為何,分明自己不曾欺負她,可恕兒總對他懷有幾分戒心。幼年時,與其他玄靈都極為親昵,獨獨畏懼自己;等長大了,雖然不如小時候那般畏懼如虎,卻也不愛親近;到現在,更是一聲不吭就離家出走,把自己和師尊扔在九霄開明宮,也不知道哪裏學來這般冷心冷情……
“你是知道的,恕兒打小就不親近我,連多說兩句話都不願,豈會告訴我這些事情?哪像你,玄靈裏面她最親近的就是你了。”心中頗不是滋味,元玖的語氣中也帶着幾分酸味,悻悻道。
鳳修銘失笑,“你這是吃的哪門子飛醋?小恕兒是你的小師妹,也是我的小妹妹而已。”
“說起來,我一直很疑惑,你為什麽和她走得那麽近?其他幾個可都只有面上的情分而已。”
“大概是前世有緣吧。”鳳修銘笑得意味深長,“我這人可素來看不慣美人傷懷,他們不愛和小恕兒牽連過多,我卻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元玖卻輕輕嘆息了一聲,“前世?什麽都推脫在前世身上,那這一世又當如何呢?”
鳳修銘一怔,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我卻沒想到,你也會說這樣的話。”
他悠悠起身,踱步下了殿,望着天際鋪陳着的燦爛霞光,微微偏過頭來,“所以,任何前世之說,都只是執念而已!我喜歡小恕兒,最初只是因為我的【附靈】,但之後,卻是真的喜歡這個小家夥了。”
“虛凰?它和恕兒有什麽關系?”元玖挑眉。
“呵呵,妖族慣來神秘,虛凰生前可是鳳凰,自然也沾上了這等習俗,即便對我也是虛虛實實,真假摻半,是以我也不知道它和小恕兒的關系。”
靈族天生地養,本無姓氏,只是上古終結後,靈族已有衰微之勢,靈帝為增強靈族凝聚力,才仿人族取了姓氏。元者,首也,源也,始也,是以為皇族之姓;其他七氏之姓則是當時靈族的七位仙劫期聖靈各自取的。鳳氏的來歷并不鮮為人知,傳聞曾有一鳳凰,隕落于景星山下,是以此地梧桐叢生,梧葉染血。但許多年過去了,從未有鳳凰遺骸被發現,是以靈族也并不将此當真。但三千餘年前,鳳修銘化形成功,他本體乃是紫蘊靈鳳蒼梧,與鳳氏極為契合,在回到景星山後,竟是成功地喚醒了沉睡許久、只餘殘魂的鳳凰——自此,他便将其收作附靈,取名虛凰。
鳳修銘不過是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元玖卻直覺此間大有文章,更是認定了鳳修銘必然知道些靈界隐秘之事,在恕兒失蹤一事上,恐怕也少不了出了一份力。
“鳳修銘,不必顧左右而言他了。”元玖沉下臉來,高坐殿上,威嚴初現,凝神望着踱步的鳳修銘,“我只問你一句,一百餘年前,恕兒來景星山,你與她說了什麽,教她性情大變?”
“你這是在質問我?”鳳修銘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那令人窒息的壓力,回眸逼視元玖,反問道:“我與小恕兒之間的事情,與你有何關系?你心悅她,卻也管不到她!她貴為玄靈,想如何,自然可以如何!”
“這世上,除了師尊,也只有我能管得了她!”元玖毫不退避,眸中隐約有電芒閃爍,怒意沉沉,“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九霄開明宮裏的那些眼線!他們早已告訴你恕兒失蹤的事情了吧?還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下去嗎?”
鳳修銘斜睨他一眼,嗤笑一聲,眼底卻深藏着戲谑,只一語就擊中了他的痛腳:“你以為我需要那些廢物告訴我消息嗎?可知小恕兒離開靈界時,壓制住了與你的心血索魂契,沒有帶走你們送的任何靈器,只帶走了我為她煉制的虛靈星劫弓和五色青凰扇!”
元玖神色大變,向來威嚴、冷峻、高傲的臉上怒意滔天,景星宮外玄雲蓊郁,雷鳴殷殷。
鳳修銘此言,無非是在炫耀他與恕兒私交甚篤,無非是在炫耀他得了恕兒的信任——而最令元玖痛嫉的便是恕兒對他根本全無半點信任!
從幼時開始便是如此,她寧願忍着孤寂、無聊,一個人待在地下上古祭壇幾年幾十年,也不願哪怕只是溫言軟語一句求自己帶她出去游玩;在修行遇到麻煩時,她寧願去找那個焉兒壞的葉寰求教,甚至不在意葉寰的戲弄,也不願踏足他的青冥殿半步……凡此種種,無一不是他最為不忿之事!久而久之,即便他心懷滿腔思慕,也被生生磨滅了大半,剩下的還要好生藏緊了!
他霍然起身,聲音冰寒入骨,帶着幾分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嫉恨,“鳳修銘,恕兒帶走虛靈星劫弓和五色青凰扇,不過是信任你絕不會在上面留下印記,可你——也不過如此!”
鳳修銘神色一冷,似乎也被他觸到了逆鱗,冷聲譏諷道:“你愛她,你愛的真的是元恕嗎?還只是一個擅長天機之術的玄靈?你愛她,你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嗎?你只不過是在用着自以為是的方式,愛着你以為的那個泡影!不知道我和你,誰更可笑些!”
元玖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如此咄咄相逼了,這令他幾乎有些惱羞成怒了。
他貴為少君,長年身居高位給他帶來的不僅僅是尋常靈族難以企及的威嚴氣度,同時也帶來了高傲自負。帝王都是高傲的,但他還不是靈族之帝;強者往往自負,但他還不足以稱之為強者。他不是靈族之帝,不清楚靈帝的尊榮之下隐藏着的陰暗壓抑、沉重痛苦,也就無法明悟自身、妙用高傲;他算不上強者,還不能護佑自己所愛之人周全,也就不能将自負變成自信。
鳳修銘目光冷淡,看着元玖的目光中甚至隐約有着一分挑釁,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試探試探這位年輕氣盛的少君的肚量,順便為小恕兒讨幾分利息。
然而鳳修銘到底沒能如願以償取得完勝,即便是在如此盛怒之下,元玖依舊沒有失去理智,他甚至敏銳地察覺到了鳳修銘隐藏在那些話裏的深意。
“果然,鳳修銘知道的遠比我想的還要多……”元玖眸光微閃,即便心中惱怒與羞憤并舉,也不忘暗暗記下。
“看來,今天注定是要不歡而散了。”深深吸了一口氣,元玖按捺下心頭的諸多情緒,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沉肅,大袖一揮,七枚玉盒出現在席上,語調波瀾不起,“鳳郡安泰,玄靈鳳修銘功不可沒,少君元玖,奉陛下喻令,代陛下賜下賞賜,以示嘉獎。”
言畢,他也不再多說什麽,大步離開了景星宮正殿,化作一道銀紫二色遁光,消失在天際。
鳳修銘也沒有介意此時元玖的不告而別——以他的性子,這才是正常——他的目光轉向那七個玉盒,若有所思片刻,旋即一笑,伸手一招将它們收起,心中喃喃:“元玖,你倒還真是屢屢出人意料。也罷,就暫且算你過關了。”
“鳳翥,将這些都撤了吧,無事不必來打擾我了。”
帶着淡淡冷意的聲音傳到殿外,鳳修銘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殿中。
“遵命。”
殿外,因少君殿下突然離去而都帶了些惶恐的鳳氏族人這才一個個反應過來,中年男子連點頭稱是,立即按鳳殿下的命令安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