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二月,昆明。
宣讀完聖旨,和坤淡淡地掃了一眼呆若木雞的雲貴總督李侍堯,目光很快又轉向了雲南巡撫孫士毅。孫士毅被這位年輕的欽差大人這麽一看,心中頓時便打起了鼓,知道這件案子自己無論如何是脫不了幹系了。
雲貴總督李待堯因貪黩而被革職查辦,旨意上是令其閉門思過,其實就是軟禁待審。眼看着自己的上司被人押了下去,孫士毅跪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額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孫士毅由軍機處行走司員加恩擢至巡撫,李侍堯操守平常,近在同城,豈無見聞,何以不據實參奏?”和坤冷冷地看着孫士毅,傳達了皇上的口谕。
聽到皇上如此嚴厲的責問,孫士毅心中更是驚懼,吓得他連連叩頭。就在他以為自己也會如李侍堯一般被捉拿收押時,卻忽然被人扶了起來。擡頭一看,竟然是欽差大人親自扶起了自己,而這位欽差大人的面上還挂着和煦的笑容。
将猶自不知所措的孫士毅扶到椅中坐下,和坤微笑着開口道:“孫大人不必驚慌,皇上雖因李侍堯一案而對大人有所遷怒,但對大人自身的清廉是毫無懷疑的。”
孫士毅雖仍是心有餘悸,但畢竟在官場上混了這麽多年,還是有些見識的,聽到欽差大人如此清楚地向自己解讀聖意,立刻明白了他的真實用意——要自己主動揭發李侍堯以證清白。既然皇上責問自己為何對李侍堯的貪黩行為沒有參奏,那麽自己現在不但要對其進行徹底揭發,同時還要充分表明自己的無奈與無辜。
想及此點,孫士毅眼前一亮,知道自己有救了。他舉目看向和坤,正見他對自己輕輕地點頭,嘴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一連幾日,和坤帶着手下四處游山玩水不亦樂乎。被囚禁在家的李侍堯得了信兒後不覺松了一口氣,看來自己平日真沒有看錯這個和坤,他就是個年輕識淺、專靠溜須拍馬博得上位的纨绔子弟,這次出來奉旨辦案,不過是應個景兒,根本不可能抓到自己的真憑實據。
放下了戒心,他暗中命令手下不必再嚴防謹守,對欽差大人要盛情招待,小心侍候。
十日後,欽差大人在總督府大堂擺下公案,提審李侍堯。當看到自己的心腹大管家趙一恒被帶上堂來時,李侍堯才突然間明白過來——自己徹底完了。
知道大勢已去的李侍堯也不再多做分辨,當堂就認了罪。和坤連夜趕寫奏折,派八百裏加急飛騎報送正乘禦舟南下的乾隆皇帝。
數日後,聖旨傳來,将雲貴總督李侍堯革職拿問,遞解回京。雲南巡撫孫士毅革職,發往伊犁。
臨行前一日的晚上,和坤獨自一人到獄中來見李侍堯。一老一少兩位皇帝跟前的紅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坐下來深談。
“和大人年紀輕輕,卻是深藏不露,謀略過人,老夫自認閱人無數,但這一次真是看走了眼,輸得心服口服。”李侍堯由衷地感嘆道。
聽到這一番出自一向看不起自己的對手之口的恭維話,和坤的面上不但毫無得色,反而更添凝重,問道:“李大人素以精敏著稱,據說可從下屬數語間辨其才幹,為何今日卻對和某看走了眼?”
這個李侍堯自己也從未想到過的問題令他不由愣了一下,凝神細思片刻,終于徐徐地答道:“因為一個‘貪’字。當我眼中所見、心中所想皆是金銀之物時,也就失去了明辨之能。”
和坤聽了也是心中一驚,自己只怕也正在走上與李侍堯相同的一條路,而且會越走越遠,越陷越深。
“其實老夫對和大人在朝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早有耳聞,只是未曾親見,不免未肯全信,加之和大人所行多有挾怨報複之嫌,更讓老夫着實看輕了你。”李侍堯突然毫不留情地繼續說道。
和坤平靜地看着他,等着聽他的下文。
“三年前王錫侯《字貫》一案,牽連者甚衆,江西巡撫海成因失察之罪被革職查辦,險些丢了性命,這一切只因他昔日曾當衆對和大人你出言不遜。而這次原雲南儲糧道海寧上本參老夫,應該也是出自和大人的授意,和大人應該是一直在記恨老夫當年對你的那些貶損之辭。正因如此,讓老夫誤以為你不過是個急功近利、睚眦必報的庸碌小人,根本沒将你這個所謂的欽差放在眼裏。沒料到你表面上裝作淺薄無能,內地裏卻暗藏機心,竟暗中派人将我府中的總管綁了逼供,一擊即中老夫的要害。”
聽到王錫侯一案再次被提起,和坤心中又是一驚。當年自己一門心思地要成為皇上的肱股之臣,事事皆呈報聖聽,謹遵聖意,對王錫侯在《字貫》一書中犯聖諱之事堅持要追究到底。結果皇上下旨将王錫侯及其家中男丁全部問斬,這才讓自己意識到犯下了彌天大錯,可是已經追悔莫及無力挽回了。今日舊事重提,原以為已被自己淡忘的這件恨事,竟然還是如此清晰地刻在腦海中,終此一生,再也不可能将這份愧疚自心中抹去。
“如今老夫已成階下之囚,再無與和大人争鬥之力,希望和大人能實言相告,究竟為何非要置老夫于死地?”李侍堯頗有些氣憤地問道。
和坤從對往事的追悔中回過神來,嘆了口氣,搖頭道:“請李大人見諒,內中隐情恕和某難以奉告。不過請大人放心,和某從未想要置大人于死地,對大人納賄的諸多情非得已之處,已都一一據實呈奏皇上。”
李侍堯忽然發覺自己越來越看不透這個和坤了,想想自己為官多年,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今日卻栽在這個資歷淺薄的年輕人手裏,不甘之餘又不禁心生畏懼,隐隐感到自己這條命不是捏在皇上手中,而是正在被此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和某此番前來,只是想向李大人問明一件事情。據向你行賄的官員供稱,大人是以賀皇上七十大壽采備貢品為由,向他們索要銀兩。而且據和某聽聞,歷年來大人準備的萬壽貢品都是極盡新奇雅致,價值不菲,頗合聖意。大人如此處心積慮地讨皇上歡心,竟然不惜犯下國法不容的重罪,是真的出于忠君之念,還是另有所圖呢?”
李侍堯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和大人這是要套老夫的話,想再給老夫安一個欺君罔上的罪名嗎?不過,老夫自知死罪難逃,也無需多做隐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的珍寶本就歸皇上一人所有,既然皇上喜歡将這些珍寶納入內藏,作為臣子,當然要盡心代為搜集。可終日見多了那些黃白之物,難免不起貪念,久之,原來的忠心也都變成了貪心。”
他又細細打量一眼和坤面上的表情,忽然沉聲道:“和大人,老夫今日之所以會如此直言相告,是因我看清了一件事,你——終将會步上我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