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許久未見的白修鈞。
一身白衣因奔跑而變得淩亂,腳下衣擺也沾了一團團灰。鬓角散下的頭發被自額頭滑落的汗打濕,倚在門邊氣喘籲籲滿身狼狽的白修鈞,同當初在藥房裏那個斯文妥帖的大夫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見狀伏明不由吃了一驚,饒是追影也怔了怔。
但要說意外,其實也不意外。畢竟白修鈞作為此位面醫術最高的人,又是秦承楚摯友,“善後者”除他外也不做他想。真正讓伏明搞不明白的是他出現的方式與原因,突兀又奇怪,“白公子,你怎麽……”
“秦承楚出了什麽事。”
沒等伏明把話說完,門旁緩過氣來白修鈞已徑直走到秦承楚床前。而他将将站定的一瞬,伏明很清楚的察覺到他整個人身形一僵。
擡手掀起秦承楚眼皮望了半晌,白修鈞沉默片刻,繼而臉色微變地扭頭看向一旁伏明,“他中了毒性很烈的毒,這到底是,”
似是終于分出心思辨清了身旁的人,還未說完的話忽梗在喉間,白修鈞怔了怔,接着如夢初醒般道,“伏姑娘,是你……”
“是我。”
伏明很快回話。
“木盒是你打開的?”
“嗯。還好有盒子裏的那顆藥,不然根本無法控制他體內劇毒。”
沒放過白修鈞臉上那極快閃過的一絲奇特神情,伏明不動聲色的把話題帶回秦承楚身上。
白修鈞聞言很快回過神來,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躺在床上意識全無的秦承楚,“原來如此。很好,藥喂得還算及時。若是再晚點就麻煩了。”
匆匆從随身行囊裏拿出一卷捆好的白布攤開,露出其中一排排插得整齊的銀針。幾下褪掉秦承楚身上的衣服露出上身,白修鈞小心翼翼将針刺進幾處重要大穴,接着開始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怎麽會弄成這樣?還有,來時的路上我在院中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氣,那又是怎麽回事?”
“這個麽,說來話長……”
稍一思忖,伏明叫了聲安靜站在一邊幾乎快要變成隐形人的追影,讓他來把今晚發生的所有事情挑了幾個重點大概說了一遍。最後又補充了追影回去之後自己與秦承楚在後山林發生的事。
手裏動作不停,白修鈞默默聽完,眉頭不自覺蹙緊,“也就是說,他是為了救被夜晚闖進來的殺手擄走的追影,而跟着去了後山林,在那中的毒。”
“嗯。應該是最後與我交手的那個黑衣人所致。”
說到這手不自覺輕撫上臉頰處早已結痂的細細傷口,伏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簾。
最後一根銀針刺下,意識到伏明有些異常的長久沉默,白修鈞瞥她一眼,将布卷起放在一旁,又取出一柄小小的銀色匕首,“是臉受傷了麽。我背囊裏有去腐生肌的藥,你可以拿出來塗。白色瓶子的就是。”
“不用。一點小傷,無妨。”
聞言垂下手,白修鈞見狀沒再多說,只讓伏明找來一只臉盆放在床底靠秦承楚腰間的位置。
待她把盆放好,他抓過秦承楚的手,将其放在正對着盆的上方,閃着銀光的匕首穩穩一刀劃開手腕,“你知道他是怎麽中毒的麽?他身上并沒有傷口。”
“不知道。我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中毒了,臉色差得吓人。”
隐瞞掉自己給秦承楚喂過藥的事,伏明照實答他。
望着那很快順着傷口湧出的黑色血液,與随之而起的淡淡腥臭,她只覺得四周的空氣都在一瞬間被抽空。站在原地不自覺屏住呼吸,如同離了水的魚,吸不到一絲一毫空氣。
“這樣。”
任由黑血流了片刻,直到黑色緩緩轉為淡紅,白修鈞才從行囊裏拿出一盒藥膏在傷口上塗了厚厚一層,卻似乎不是止血用。
淡黃色藥膏一經塗抹,便像是順着傷口滲進手臂般漸漸變的透明,最後只剩薄薄一層。白修鈞見狀再次往秦承楚嘴裏塞了一顆藥,接着開始把他身上的衣服整理幹淨。
“好了,剩下的事我等承楚兄醒了再問吧。今夜發生那麽多事,你們應該都很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罷。”
說這話的時候,若有所思的視線在伏明身上輕輕一滑,白修鈞清咳一聲,不再理會兩人。
不知不覺握緊拳頭,指甲刺進肉裏産生的尖銳疼痛讓伏明突的回神。冰冷空氣驀地被吸進肺裏,她不自覺打了個激靈。
随着白修鈞的目光,伏明下意識低頭看了眼,這才反應過來他指的什麽。抿了抿唇,望向靜靜躺在床上的秦承楚,她最後什麽也沒說,靜靜跟着追影走出了房間。
合上門,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守在門口,分站在門的兩邊。雖然一夜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但實際上直到現在,也不過亥時。
雙手在身後交疊,全憑一股勁撐到現在的伏明靠在牆上,整個人如同洩了氣般放松下來,無聲長嘆着望向前方安靜夜色裏空蕩蕩的院子。
盡管追蹤藥粉已經留在黑衣人身上,可用什麽辦法确認他就是自己所想之人,卻毫無頭緒。藥粉殘留在手上的微微澀意讓伏明輕搓手指,目光漸漸有些飄忽。
短暫的交手中,伏明注意到黑衣人的修為不過元嬰境界。按理來說,對上秦承楚這個化神,他本應毫無還手之力。一開始院中遍地死狀凄慘,一擊斃命的屍首也證明了這一點。
可最後把秦承楚逼至絕境的,又只能是那個黑衣人。畢竟以他所中之毒的發作速度,如果中毒是在更早之前,她趕到時早已無力回天。
秦承楚中毒模樣随着回憶浮現在腦海,駭的伏明全身一陣止不住的顫抖。而無論她怎麽想,都想不出什麽元嬰能有跨境界殺化神的本事。
可如果不是普通元嬰呢?
如果黑衣人就是那個人,他也許是能做到的,不是嗎。
手中動作不知不覺因此停下的當口,恰好有風自外卷至門前,淡淡鐵鏽味讓伏明下意識皺了皺鼻子,順勢将目光從地上移回院中。
這才突然反應過來原本院中遍地橫躺的屍首已經消失無蹤。
“追影,你是怎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把那些屍體清理幹淨的。”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往院子方向虛虛劃了一個圈。伏明看着旁邊板着一張臉的追影,面露好奇。
可等了半晌不見回答,就連空氣也因此沉寂下來。自讨沒趣的伏明只好有些尴尬地收回視線,耳邊卻忽然聽到他平鋪直敘的聲音,“分批捆起來,全部扔到野地。”
“是,是麽……”
身體比腦子快,聞聲伏明立刻反射性扭頭看向追影,卻一時不知道如何回他,便只讷讷應道。
野地是近段日子府裏衆人處理殺手屍體的地方,離府不算近,來回一趟頗費時間。若是分批運送絕無可能那麽快處理幹淨。想到各種能一次運送的方式,伏明望着追影的目光不由露出欽佩,引得他一陣皺眉。
見追影不願多話,伏明也不想再問,重新低頭望向院中被血浸潤的斑駁的土壤,繼續為如何确認黑衣人身份的事發愁。
“謝謝。”
冷冷的聲音随着夜風飄進耳中,伏明聞言一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說什麽?”
“那個黑衣人最後如何處理的,他是死是活?”
沒有回答伏明的問題,仿佛沒有聽見她帶着疑惑的聲音。追影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兀自問道。
這一問直接問到伏明最在意的地方,她沉默片刻,本想照實回答,卻在将要開口的一剎腦中忽然靈光一閃。
這何嘗不是一個機會?
倘若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麽追影的問題豈不是等同于給了她一個最好的由頭?
想到這心跳不禁有些加快,無數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伏明沉下目光,看着追影的眼神變得凝重。
“追影。說到這個,有事要拜托你幫忙。”
子夜。
嘈雜人聲喚醒隐匿于混沌夜色中的渡月府,由追影召集起來的十數個擅長搜查之人一間間敲開睡夢中房門,接連亮起的一盞盞燈籠很快将整個渡月府照的恍如白晝。
奔走聲與交談聲混雜一起,不斷挂上房門的燈籠同房中陸續亮起的燭火交相輝映,身邊是不斷來來去去的人,回房換了身衣裳的伏明,目不旁視的于一片混亂裏不緊不慢的穿行。
走過長長主路,又拐進一條幽靜小道,一座小院便在兩盞光線昏暗的燈籠的映照下,漸漸在伏明視野中浮現出輪廓。
沒有人來這裏搜查,因為在搜查開始之前,伏明便以林泠是府主貴客,不好大肆打擾為由,提出自己親自來看看并詢問一番即可。
小道兩旁修建整齊的綠植浮出淡淡香氣,院中樹木自高高的院牆內伸展而出。風起的當口沙沙聲不斷響起,反而将此地襯的更加寂靜。
與外邊的混亂吵鬧不同,這座小院仿佛被隔絕在另外的世界。
不知不覺來到門前,伏明握了握拳,換上一副平常神色,又攏緊身上衣服,然後擡手叩響房門。
臨出發前,04給了用于辨認追蹤藥粉的标記物,方圓三尺若有藥粉蹤跡,就會微微發熱。小小一枚黑點模樣貼在掌心與食指的交界處,乍一眼望過去極易叫人忽略,就不會随便被人懷疑。
思忖間,再次望了眼掌心黑點。三聲過後伏明收手退開半步,靜靜等待門開。
不多時,一陣腳步聲響起,原本黑暗的房中亮起淡黃色一團朦胧光。光映照出一單薄纖細的身影,由遠自近來到門前。随着吱呀一聲響起,緊閉的房門往裏打開,林泠手持一盞油燈出現在門前。
似乎是剛從睡夢中被叫醒,她身上還穿着白色寝衣,只披了件外衣就出來開門。而乍見到伏明,她顯然有些詫異,卻掩飾的很好,那詫異只一閃便消失無蹤。
朝伏明笑笑,她用空着的手推開一邊門,同時示意伏明進來。
伏明則微笑婉拒。
見狀沒有再邀,林泠拉了拉因動作滑落的外衣,聲音輕輕,“伏姑娘,深夜前來有什麽事嗎?”
緊接着大概是聽到了遠處的喧嚣,她扭頭朝聲音來源望了眼,又問,“外面出了什麽事,怎麽如此吵鬧?”
等了片刻不見回答,林泠疑惑看向伏明,卻見她神情恍惚,目光直直落在自己手裏油燈,又似乎透過油燈望着不知何方,不由面露不解,“……伏姑娘?”
“啊。”聞聲眨眨眼立刻回過神來,伏明看向林泠,語氣帶上歉意,“方才有一夥黑衣人闖了進來,本來已經全部抓住了,沒想到清點時發現逃了一個。所以追影正帶着人在四處搜查。”
“搜查到我那的時候,我聽見他們說要來你這,我想你好歹是秦承楚帶來的客人,他們直接來搜查有些不妥,于是自請替他們來這看看。所以林姑娘,你這有過什麽異常的響動嗎?”
“……我睡下并未多久,期間一直沒有聽見什麽異常響動。”
一邊說,一邊回頭掃了圈身後房間,确定沒有任何異常,林泠這才看向伏明,給出自己的回答,又再問,“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麽?”
“不必不必。想來黑衣人若不在這,也不在別的地方,應該就是逃出府了。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林姑娘你休息了,告辭。”
話落,伏明再次朝她颔首一笑,轉身離開。
掌心裏一刺一刺的燒灼感談不上痛,卻好似針紮在她胸口,時刻提示她剛才到底都經過了什麽。
含笑面孔在徹底走出小院的剎那消失無蹤,伏明臉色陰沉,聲音如同淬了冰,一字一句裏全是壓抑着的怒氣,“04,你不覺得,你應該和我解釋些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