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上鄒存長老深入淺出地講着“至樂無樂,至譽無譽”的釋意,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昏昏欲睡。
然我今時方才有些明悟,有些道理雖叫人常常挂在嘴邊,以為非常懂得,其實不過是“耳旁風”,聽過便罷。終得繞很大一個圈子,得吃過許多苦頭之後,方才有些許真切體會。而問道之路,不也是如此麽?
我正在沉痛的自我拷問,學堂裏為之一靜,叫我回過神來,左右環顧,發現左右皆都扭頭看向身後。我順着他們的目光亦向身後看去,只一眼便趕緊扭轉回來正襟危坐。心中默念:他不是來找我的,一定不是來找我的。
“不知掌門駕臨,有失遠迎。”
我聽到鄒存長老恭敬到極致的聲音在學堂裏回蕩,然後吸氣抽氣聲此起彼伏。我很能理解,畢竟這樣一個年輕俊美的掌門在五岳神州是前無古人的。不過我肯定比他們要淡定的多,以阿兄的優秀和面貌,絲毫不輸他半分。
“長老客氣了。”梅子否淡淡道,“我欲從這新入門的弟子中,尋一位到我洞府中照顧界天。”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梅子否假模假樣在學堂裏轉了一圈,最後停在我的身邊:
“就你。”他居高臨下的垂眸凝視着我,淡淡道。
剎那間,所有視線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真真是“目光似火”,灼的我額頭冒汗如坐針氈。
“我——”拒絕的話還沒出口,耳畔便飄來他不悅的警告,“你預備以我未婚妻的身份來我洞府?我并不介意現在便公之于衆。”
我深覺自己六百多年的涵養幾近崩壞,若非大庭廣衆之下,便是打不過他,撒潑耍賴也得咬他幾口!這不是逼我羊入虎口自己送上門嘛!
想到那天的遭遇,我的臉上陣紅陣青。
梅子否沒有給我多餘的時間考慮對策,他讨厭的聲音再次傳入我的耳畔,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跟我走。”
“我還要回住處收拾東西,容我稍後再來。”我的語氣有些生硬。
梅子否尚未言語,鄒存長老開口道:
“還叫掌門久候?且先随而去,你的行李待會兒卧雪收拾好了給你送到。”
一邊說,還不動神色的給我使眼色,好像我被餡餅砸中,這天大的際遇需得抓緊不可錯失似地。我聽的都快哭了,這哪是什麽餡餅,分明是個陷進!這道貌岸然的家夥可不是什麽正人君子!若随他去,我的貞操還有救嗎?
奈何形勢比人強,萬般無奈,我還是期期艾艾随他離開,一路上遠遠綴在他的身後。
梅子否停下腳步,我亦停下腳步,他轉過身,漆黑的眸子鎖在我的臉上,我目光游移避免跟他對視。
“我就如此令你厭惡?”他的聲音疲憊而沉重,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
我覺得自己很沒出息,竟然有些心軟。如若這時阿兄能在身邊該有多好啊,還能給我出出主意——我該用何種态度對待這個人呢?
“我并不讨厭你……”我硬着頭皮道,“但男女有別,還是矜持一點比較好,對不對?”
他想了想,點點頭,嘴角染上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淡若無痕。
“是我吓到你了,放心,以後你若不願,我不碰你就是。”
“我可以相信你?”我對他的保證深感懷疑。
“嗯。”他轉過身,“走吧。”
我松了口氣,随他來到涉水峰。不過當我曉得自己新居就在他的隔壁,而非隔壁的院子時,我的腳就長在了門外不想挪動,故作鎮定地說,“你起先說是要我照顧什麽來着?住在這裏會不會不方便?”
“界天。”梅子否推開房門,“但你千裏迢迢來到蒼梧,就為照顧坐騎而至?”
……
見我在門口踯躅不前,梅子否嘆道:“放心吧玥兒,我不會對你失約。”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再這麽猶猶豫豫,倒是我膽怯懦弱了。于私……于私就不說了,于公而言,我可不能給桀州丢人。于是我心一橫,抱着視死如歸的心情住了進去。
彼時我還有些提心吊膽,然待一連幾天,梅子否日日跑來督促我練功修習,我對他的那點怵然便就轉為怒火。
昨天我便憋悶了一天,這會兒起了個大早,準備下山溜達溜達,剛拉開房門,便見他堵在門口,一手還保持着叩門的姿勢。
我嘴巴微張,失語片刻,狐疑道:“你該不會整夜都呆在外面吧?”
“……不是。”
我松了口氣,雖然到了他這境界,睡眠休息還不如打坐入定,但問題不在于此,關鍵是畫面詭異。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
我搖了搖頭,将那畫面從腦中驅除,繞過他往外走,并提醒道:
“我今日想要出去放松一下,不修煉了。對了,你何時能将那卷文書看完呢?”
“你現在該當提升修為,而非貪圖一時之樂。”
他不僅沒有回答,反又擋在了我的面前如此教訓。
我氣急反笑:
“若非阿兄親口對我說的,我都懷疑你不是我的未婚夫,而是望徒成龍的老師父呢!”
我仰頭怒瞪着他,可惜只到他胸口位置的我始終被他俯視,氣勢上弱了不少。不過俗話說的好,輸人不輸陣,我始終保持着控訴和指責的表情好像有了些許效果。梅子否的神色起先不太好看,但片刻之後,便恢複過來,也溫和了許多。
“是我有些操之過急……要晉級分神打破禁制,并非朝夕之功。抱歉,讓你為難了。”
他毫不掩飾的執念讓我尴尬又無奈,好在我臉皮不算太薄,沒有羞澀,反而諄諄而勸道:
“你好歹也是離飛升只有一步之遙的分神大能,活了幾百多年,怎還看不破這些兒女情長?”
梅子否沒有回答,而就那麽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眼神說不出來的味道,瞧的我心頭一顫,很有些不是滋味。一瞬之間,手腳都似不知該如何安置。
為了鎮定下來,我轉移話題道:“咳!既然你沒意見,那我便先下山逛逛。”
我轉身便要離開,梅子否道:“我同你一起。”
我腳步一頓,擠出一抹笑意,“誠懇”地婉拒道,“你為一派掌門,想必公務繁忙,怎好叨擾你為我向導呢?我一人就好。”
梅子否神情一黯,有些頹然,沒再執意随行。
“那你小心,早去早回。”
我的修為雖不及他,但能奈我何的怕也沒有幾個。想必他也知曉,仍舊覺得放心不下,與我阿兄一般,是真心實意的關懷。可阿兄是我至親,我能夠心安受之,亦如此般的在乎他。然對于梅子否,我受之有愧。
經此一出,我也沒有了閑逛的興致,滿腦都是梅子否黯然傷神的影子,在外面胡亂轉悠了大半天,連去了哪裏,見過什麽,都未曾留下多少印象。
回到涉水峰,我不想呆在房裏悶着,便轉到梅林中漫無目的走走停停,可惜花開不敗,風景再好,也入不得我的眼。
我輕嘆一聲,卻不知為何而嘆。
“怎麽?可是碰到了為難之事?”
正在混沌中沉思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我深吸口氣,擡頭看着他道:
“你曉不曉得,人吓人會吓死人的。”
“是你想的太過投入。”他道。
我撇開視線,繼續漫無目的向前閑步,一邊對跟上來的梅子否道:
“可以跟我說說以前的事嗎?”
“你想知道?”
我點點頭,梅子否卻搖頭道:“出于他人之口,故事裏的我非我,你非你。若想知道,你努力修行,自己會記起來的。”
“……那封印極為霸道,若借外力破除,會傷及根本。”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裏夾雜着寒冰,我更不敢承認是青耀封印了我的記憶。幸而梅子否未做糾纏,話鋒一轉,道:
“你兄長之意與我不謀而合,不過詳談一事,非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玥兒,你離開那會兒,我已告知了幾位峰主,接下來預備閉關修行,借此離開蒼梧,随你同去桀州,與你兄長詳談此事。”
“你預備親至桀州?”我打趣道,“呵,不擔心被我們魔教給算計了?”
“若此,便是得不償失。”梅子否漫不經心道,“反倒是想要阻礙兩地修好之輩,更有可能從中作梗。若能在結盟之前秘而不宣,便是商議過程中出了問題,旁人也不能借此滋事。”
“你既然知曉,那這之前,為何還把事情鬧得天下皆知?”
“你說呢?”他低頭看着我,鄭重其事地問。
我有些心虛,心道,我幹嘛要多此一問?簡直是自跳火坑。
“ 玥兒,你離開九州不久,我便去了桀州,但四殿之地設有結界,那時我修為尚淺,不得其門而入。只好等你過來找我。”梅子否嘆道,“你一直未曾出現。我想要見你一面,只能如此。”
“……你這不是假公濟私?”我弱弱道。
梅子否冷聲道:“今生今世,本是你先招惹我的,不是一句‘忘了’就能了斷。”
我咬着唇瓣,憤聲道:“所以這次你去桀州也是假公濟私?不過你可打錯了算盤,雖說長兄如父,但阿兄總以我的意願為主,可不興那所謂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別想打什麽奇怪的主意!”
“我說過,不會強你所難。去桀州也确為結盟一事。”他語氣微頓,良久無言,我擡眼一瞧,發現他臉頰微醺,耳尖都有些發紅,正自納罕,便聽他輕聲言道,“除此之外,我們既已有夫妻之實,我總該到你兄長那裏,向你正式提親。你以前便就說過,希望在你兄長的見證下與我成親。”
夫妻之實……我想起他那天的輕薄之舉,怒急交加:“你還敢說?!要是阿兄曉得你以強淩弱動手動腳,別說結盟,你能活着回來都屬命大!”
雖然阿兄沒有明說,但我也能察覺,他對結盟修好的态度不冷不熱,沒有覺得非行不可。
我冷哼道:“剛才還說不會勉強于我,怎麽?出爾反爾?”
“我說的是……算了,你已經不記得了。”遲了一會兒,他道,“提不提親是我的事,答不答應是你的事。但我不能沒有擔當,即便你已遺忘,玥兒,我可以等。至于不想叫你兄長知道的……那些私事,我不提就是。”
我臉色稍霁,但還是不想理他。而且在離開蒼梧之前都不想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