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一股冰涼的刺痛橫沖直撞在身體裏游走,好像浮于表面,又好像深入骨髓,将我從入定中撕扯起來。我神經質地打了個寒顫,似冷似熱。

“築基中期,已經到了極限啊。”

這一年裏,将魔修功法從引氣入體修習至築基中期,想要再進一步,卻是半分也無法跨入。而且每次調動靈力運轉功法時,脈絡肺腑都會冷熱竄動陣陣刺痛——難道是走火入魔的前兆?我不太确定。

腦子裏閃過一個人影,我趕緊搖了搖頭,不成。只能自己解決。

閉上眼睛,将精神凝定下來,讓靈力自丹田開始向周身輪轉。疼痛襲來,我咬牙挺着,不退反進,逼迫滞澀的靈力調動起來。結果我以強力迫之,它便以數倍反噬,肺腑一震,喉間一甜,帶着腥味的液體漫出嘴角,嗆地我連連咳嗽。

“哎……梅梅啊梅梅,這次你就是把我打成豬頭剁成肉餡我也認了。”我将口中殘餘的鮮血吐在地上,擡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站起身來。

離開禁室,外面漫天星鬥正值夜晚。我醞釀着起伏的心緒,讓它不要那麽忐忑地胡亂撲騰。

趁黑摸出祉珜峰,我暗自祈禱,千萬不要碰到任何人,被人瞧出端倪真就完了。

然怕什麽來什麽,一路安然,偏到了祉珜峰的山門口時,傲應師兄也不曉得打哪兒回來,迎面就給撞見。他的修為可是在我之上,如若探查,一覽無餘。

冷靜冷靜,我默默給自己打氣,“若無其事”地向他打招呼。

“傲應師兄好。”

傲應似乎對我這時出門,或者說是對我毫無興趣,他淡淡點頭,話都沒說便徑直走了。

我太感謝他對我沒點興趣!甚至有些厭惡。

“等等——”走開的傲應突然轉身,“你氣息似乎不穩,閉關時出了問題?”

剎那之間,我的心涼了半截,嘴上已經胡亂編了個借口,力圖做最後的掙紮。

“我急着去找慎微師兄,這才走岔了氣,沒有大礙。”

“哼!”傲應刺道,“與其想些歪門邪道攀附別人,不如多下功夫提升自己。”

“師兄教訓的是!”我邊退邊道,“我還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只差一點兒,他明明已經準備查探我的修為,因我那句話收回了打算。大抵他覺得我不好好修煉,卻想着巴結梅子否,實在令人不恥。

相比于祉珜峰,燕臺峰可謂人丁零落甚合我心。據說那位胥塵真人非常散漫,在梅子否之前,沒收過任何弟子,如假包換,“光禿禿山峰一座,孤零零修者一人。”

胥塵真人還在閉關,峰中只有梅子否,我想我大聲叫一嗓子也沒問題。不過我并沒有這樣的機會,因為我将将踏入燕臺峰,梅子否就已來到了我的面前。這一點我已見怪不怪,他好像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我。

他将我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忽地皺眉道:“怎麽?修煉時出了岔子?”

我身體有些僵硬,幹笑一聲,尚未作答,梅子否已經臉色陡變,陰沉沉地看着我,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剝。

我心一橫,硬着頭皮道:“梅梅,我好像快要走火入魔了。你也發現了吧,我修習了魔——”

“住口!”梅子否粗暴地截斷我的未盡之言,死死地盯着我,沉聲切齒道,“李寶玥!你吃定我拿你沒有辦法?!”

并不是這樣,我只是走投無路,想請你幫我最後一次——看着他憤怒以極的神色,這話我終究沒有開口。并不是就此放棄,而是決定離開蒼梧,另尋出路。

“如果可以的話,你能當我今晚沒有來過嗎?”我只希望他能放我一馬,讓我順利離開,如此就已經感激不盡。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默許。”将修魔之事對他坦白,心裏沒了隐瞞,我輕松不少,看向他仍舊死死盯視我的眼睛,“再見,後會有期。”

那眸中焰火般的光芒如影随形,讓我轉身的動作不太流暢。

“回來!”

“怎麽了?”我亦不太流暢地滞下腳步。

梅子否氣勢凜然地閃身到我跟前,冷着臉将我打橫抱起,騰躍到半空,往蒼梧之外隐息疾馳。

“去哪兒?”我沒有底氣地小聲問道。

梅子否抿唇不語,神色肅然地目視前方,眸中似有狂風暴雨。

沉默都帶着刀鋒,驚醒了夜晚的濃霧,讓它們也退避三舍。

我不知自己被梅子否帶到了哪裏,只曉得是一處小城,他将我安置在客棧裏,在房間四周布下結界。我在他神色不善地看向我時,不等他言,便保證道:“不會亂跑,真的!”

梅子否冷冷掃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一會兒我才曉得,這結界還疊加了一層禁制,除非修為至元嬰以上,否則我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

約莫過去一個時辰,梅子否便回來了,身後還帶着一個老熟人。是霄有峰主。我一下便明白了。

“梅梅,我——”

感謝的話尚未出口,梅子否便擡手打斷,對霄有峰主拱手道:“麻煩峰主了。”

霄有峰主眸光閃動,一會兒盯着我看,一會兒“不懷好意”地打量梅子否,發出一陣……頗不正經的輕笑。

梅子否的臉色沉了沉:“霄有峰主,可有辦法助她渡過此劫?”

“好說好說,放心放心。”霄有峰主沖他一扯嘴角,悠然走到我跟前站定,嘿笑道,“沒想到真有人聽我胡扯一通便以身試法的。小丫頭,你行啊。哈哈哈哈!”霄有峰主摸着下巴道,“咳!說正事。你現在真魔兩道氣息混在一起,幸而沒有同時抵達築基後期,不然沖擊金丹之時,非得爆體而亡。”

我冷汗津津,有些後怕,繼而感受到一股更冷的氣勢在室內彌漫。梅子否的臉色已經陰沉的快要下雨。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霄有峰主道,“其一,抽離丹田中通過修魔所得的陰性五行之靈力,以後你專心修真一途。其二,将相互混雜的靈力梳理順暢,繼續走真魔雙修這條充滿未知的險阻之路。不過我可得提醒你了,這固然能夠得到兩倍于普通修者的強悍力量,然每逢晉級沖關所受風險,可就不止是兩倍這麽簡單。你在晉級的同時,還要維持兩者陰陽平衡穩妥運轉。稍有差池,萬劫不複。咦?這麽說來,真魔雙休其實是個雞肋。修者所求,終是渡劫飛升萬壽無疆。過于追求力量反失了本心。小丫頭,你追求的只是力量?”

“沒有力量,寸步難行,不能護我所愛,不能得我所求。自在逍遙,它也需要資格。”我看向梅子否,笑道,“梅梅,不要擔心,我沒有那樣脆弱。”

梅子否扭頭避開我的視線,澀然道:“我有何資格替你決定?你好自為之。”

“咳!”霄有峰主聳肩道,“行了,人若倒黴,喝水都能噎死,何須弄得像是生離死別?喂,小丫頭,你既選擇真魔雙休,以後可記住了,所謂‘抱陰而負陽’,就像是太極圖那般,陰陽二氣分明而又依存。不是攪在一起,炖成一鍋爛糊塗。”

……原來如此。

“晚輩豁然開朗,多謝前輩指點迷津!”我彷如醍醐灌頂,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之前怎麽沒想到呢?真是笨死了!

“這次我幫你梳理清楚,以後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霄有峰主向我走近,又突然停下,笑嘻嘻地看向梅子否,“慎微,還是你來——将手放在她下丹田處,以你之靈力包住她之靈力,然後分其陰陽即可。這是個細致活兒,耐心點兒,依你的修為信手拈來。我先走啦,忙你的吧,不必相送。”

“峰主稍待。”梅子否道,“還請霄有峰主給她設道禁制,以免叫旁人瞧出端倪。”

“慎微阿慎微,你可真是……嘿,罷了,各有各的緣法。”霄有峰主說了句沒頭沒尾地話,而後在虛空劃出符咒,一道金光沒入我的眉心,迅速擴大,待包裹住全身之後,又瞬間隐沒。

“行了。”霄有峰主看向我道,“小丫頭,待會兒恐怕不太好受,你可得有個心理準備。”

“多謝前輩告知。前輩慢走”我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個禮,梅子否将他送出門外,過了一會兒才折身返回。

他攢着眉心,低聲問我:“如若你改變注意,現在還來得及。”

“不,你動手吧。”

“如若你急着回到九州,或者要将你阿兄帶到這裏……玥兒,我可以幫你。”

可我不希望自己永遠都是累贅,我也不能永遠依靠他呀。我早就明白,人是不能變成菟絲花的。越依賴越脆弱,越無能越可悲。然後小小的風浪,都将是滅頂之災。

“梅梅,我是想好了的。”

梅子否菱唇緊抿,指了指客房中的床榻。

“你躺下吧,不然怕是支撐不住。”

我依言走到床邊躺下,梅子否攤開右掌,覆在我丹田之上,但沒有觸碰到我,中間還隔着兩指寬的距離。

“開始了。”他提醒了一聲,便将靈力侵入我的丹田,把我的靈力包裹其中,開始運力,将那股混沌的靈力點點剝離,分揀為二。

這時我才曉得,相比現下,當初心疾發作的疼痛真的是九牛一毛。疼到極致,還能昏死過去。而如今卻是不能,昏睡之後,靈氣不受控制,外力便沒辦法剝離分揀。而在清醒的狀态下,要忍受分筋锉骨般的疼痛,幾乎磨掉我這條小命。我覺得有一把鋒利的小刀,正刮着我丹田裏的肉壁,疼的我抖成篩糠,虧得梅子否還能找準位置。

“不必忍着,玥兒,疼就叫出來。”梅子否臉色慘白,滿頭大汗,啞聲道,“這房間設了禁制,外面聽不到的。”

我死死咬着唇瓣,拼命搖頭,好像跟自己賭氣似地。一切都是我自己選的,怎可認輸?

梅子否見我如此固執,實在沒有辦法,将手向前一送,貼着我的小腹。另一只手長臂一伸,将我攬在胸前,半是命令,半是懇求,“玥兒,不許再咬自己!你咬我,否則我便收手不再幫你。”

疼的欲生欲死的我,差點被他氣笑。若非理智尚存,不用他講,早被我咬出幾個窟窿。這樣的威脅對我沒有作用,我不信他會叫我白白受疼。這天底下,再沒有人比他還要心軟。不過我還是松開了自己的嘴唇,改為咬他的衣襟。

這場酷刑持續到天亮方止,我和梅子否都像從水裏撈出來似地,臉色也白的吓人。梅子否憔悴的厲害,依舊抱着我沒有松手,冰涼的下巴擱在我濕漉漉的額頭上。

“玥兒,你這又是何苦啊。何苦呢?”他的聲音像秋風裏瑟瑟的枯葉,沙啞而又蕭條,“對不起,玥兒,對不起,是我對你的不聞不問,才讓你走到這個地步……”

若非已經沒有一點力氣,我很想對他說,夠了,已經做的夠多了啊。我已經很感激了。這輩子都還不完了。

而且有他的這番話,我已從疼痛的苦海,渡到蜜水的湖泊上,波光粼粼,将蔚藍的天空映入我的眼中,刻在我的心頭。

我沉入這美麗的夢鄉。

一覺睡得酣暢淋漓,醒來之後,所有的疼痛和疲憊都不翼而飛。而丹田裏的靈力不再是一團“死水”,而是生機勃勃地充盈流動着。

目光一轉,便見梅子否坐在床沿,靠在床欄杆上,漆黑清澈的眸光裏,倒映着我的身影。我對“鏡”自賞,就着他的眸光梳理自己的頭發。

“呀!想起來了——”我從儲納中取出梅子否送給我的及笄禮,将梅花簪塞到他的手中,“幫我戴上好嗎?”

梅子否點點頭,将簪子插、人我的發髻,認真端詳了片刻。

“可以了。”語氣也如此認真。

我一陣輕笑,拉住他的衣袖搖了搖。

“梅梅,我曉得自己是劣跡斑斑,很難再叫你相信我的保證。但我這次是認真的,以後不會……”我腦中閃過一只毛茸茸的大家夥,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約莫,大概我還要再做最後一件出格的事,在別人眼中來說。

對于我的停頓和猶豫,梅子否并未在意,這讓我有些不是滋味。我擡頭看着他,想從他眼中找到失望和放棄的神色。他卻垂下眼簾,烏羽般長長的睫毛掩去了心靈的窗口。

“玥兒,我同你回九州一趟。”他淡淡地說。

我一怔,心裏浮現出異樣的流光,一絲一縷,像透明的蛛絲,在心髒上輕輕纏繞。

“梅梅,你不要太心軟了。渡劫飛升,道阻且長,将寶貴的時間耗費在旁人身上,不值當。我已非困在花臺殿裏的小姑娘,不用時刻躲在你們的羽翼之下。”我伸開雙臂,做個飛翔的動作,歪着頭笑吟吟地看着他:“你看,我也有一雙羽翼,可以扶搖直上,翺翔九天。”

“九州有我生父,我也當回去探望一番。”

“這樣啊!那我很樂意與你同行!”我又不是迂腐先生,何必恪守死理?結伴而行與修煉并不矛盾。

“不過我準備再閉關一次,結丹之後再回九州。你等得了嘛?”

“可以。”梅子否取出一碟點心遞給我,說道,“你不要再回伴因峰主那裏,雖然她的修為不及霄有,看不破你身上的禁制。但她與其他幾位峰主、與掌門走動頻繁,保不齊叫你撞見一位高過霄有的。再者,你在那裏束手束腳,恐怕也覺拘束。到燕臺峰來,無人能拘束你。”

然後我很直白的看着他,他好像讀懂了我眼中的含義,低聲道:“我的約束,對你有用?”

我……竟然無法反駁,這時梅子否悵然道:“連你真魔雙休都已接受,還有什麽不能接受。”

“梅梅……”

“怎麽?”

“你莫不是被人奪舍了?突然間這麽溫柔。”雖然他的溫柔并不熱烈,反因性格使然,有些寡淡,但這也足夠讓我悚然。

梅子否聞言臉色微滞,随即平靜地說:

“我僅釋之。正因忘不掉,躲不過,才叫做‘劫’。”

……時不時冒出一句沒頭沒尾,高深莫測的天外之言,這樣的梅子否,應當還是以前的梅子否。他沒有改變,只是脫下一層帶刺的面具。

對我來說,當然是樂見其成。不過……

“回到蒼梧稍作歇息,然後便到石室閉關。你也曉得,我的住處和我閉關之地,都很僻靜,不會遇到那些人的。”

“你對祉珜峰還有留戀?”

我點點頭,這倒是真的。想了想,我道:“但我更願意到燕臺峰上修煉,只不過……需要一點時間作為緩沖。待從九州歸來,便去你那裏好嗎?還有阿兄,可以留在燕臺峰嗎?”

“可以。”

答應的這麽爽快?我有些欲哭無淚,繞了這麽大的圈子,最後還是回到了我最初的期望。随即我嘆了口氣,也釋然了。不能期盼一個剛剛照面的陌生人,用相處了很久之後,已然成為至交好友的态度對待我。

“玥兒。”

“嗯?”

“待到蒼梧,你直接去你住處歇息,歇息好了便去閉關。伴因峰主那裏,我去說。能避則避,這世上沒有那樣多的僥幸。何況……便不為你自己考慮,也要想想你阿兄還等你回去見他。”

最後一句話觸動了我的心弦。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而世間兩全之法,并不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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