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你聽過一句諺語沒有。”我坐在石臺旁邊,看着雲蒸霞蔚的遠天道,“‘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後面一段時間想必都會是個好天氣。宜行路遠游。”
毛毛漫不經心地斜了我一眼,只轉了轉眼珠子,動了動耳朵,頭都沒擡一下。因為他的整個身體都被粗大的鎖鏈一圈圈禁锢在石臺上。可以活動的部分實在有限。
——毛毛便是我給那只被困在鎖妖臺上的兇獸起的名字,據說它已到達出竅後期,厲害的很。不過它的長相并不兇惡駭人,頂多算是,算是有點兒标新立異。然我在五岳神州不是沒見過長相奇特的兇獸,對此也就不覺驚怪。反覺它與其它兇獸相比,可要斯文不少。它有一身柔軟而蓬松的黑色毛發,有九條尾巴,身上有紅色斑紋,眉心的位置還長着一只獨角。
“時間過的真快啊。”我眯起眼睛,擡手撫摸着毛毛在風吹雨打的摧殘下,依舊油光水滑的皮毛道,“當真是修行無歲月,一年半的時間眨眼便過。我也早已及笄,是個大人了。如果阿兄還在身邊,一定會給我舉辦一場隆重浩大的及笄禮。”
而一年半的時間,我也到了築基後期,不過始終沒有摸到金丹期的門檻。心裏有點着急。以梅子否胎息後期的修為,都差點兒栽在嵇玄山上,換成是我,丢掉小命眨眼之間。何況我壓根兒沒有跟兇獸打鬥的經驗。
梅子否花了十二年的時間到達胎息後期,我呢?越是往後,晉級越是困難。每一道都是天塹。我已經深有體會。再者說,就算我還有很多個十二年可以堅持,阿兄可等不了了。人活七十古來稀,凡人的一生,如白駒過隙。
“對不起,暫時不能再陪你說話了。”我拍了拍毛毛的腦袋,他不爽地低吼一聲,我笑道,“我要出去歷練,放心吧,我還會回來看你。”
跳下石臺,我朝毛毛揮了揮手,穿過蒼翠的竹林之海,我沒進院子。半年前雲師姐已經晉級金丹,下山歷練去了。現在照顧藥圃的是個小姑娘,脾氣有些古怪,說話陰陽怪氣的。我跟她處不來,便沒去打招呼,徑自去找伴因峰主。
我還記得通往伴因峰主所在洞府的那條路——其實所謂洞府,不過是個說法,并非山洞,還是亭臺樓閣飛檐鬥拱。雖然建築風格與九州不太一樣,要更為精致,少了份恢弘,多了份飄渺。
在守門執事那裏通報姓名言明來意之後,中年男子讓我稍等,他進去通報。
沒過一會,執事向我拱手道:
“峰主有請。”
将我引了進去。
這次不是大殿,而是在亭子裏見到的伴因峰主。她身邊還有兩男一女,男的俊逸女的漂亮,看起來都很年輕,十八九歲的樣子。
伴因峰主原本正端着白玉茶盅,一邊用蓋子輕輕撥弄,一邊看了我一眼,然後茶盅一抖,不小心将茶水灑了出來。
“你——”她驚詫地盯着我,然後吐了口氣,又搖搖頭,失笑道,“看來他并非妄言。”
那兩男一女聽的雲裏霧裏,更沒見過伴因峰主這樣失态過,女子忍不住問:
“師父,您怎麽了?”
“無事。”伴因笑着問我,“看來不用等到三年,寶玥,可願拜我為師?”
“多謝前輩厚愛,不過時限未至,我想再等一等,也趁此時間下山歷練。”我行禮道,“待三年期至,就是前輩要趕我離開,我也要纏着前輩拜師父呢!”
伴因峰主一陣輕笑:“好,是能沉得住氣的性子。那我便等着你。不過你要想好,下山之後不比在門派當中,要經歷江湖兇險。依你現在的修為和閱歷,為時尚早。”
我哪裏不知?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然決定,也是想了清楚。
“晚輩知曉。”我笑道,“但踏入道途,紅塵練心還是很有必要,沒有未始先怯的道理。”
伴因峰主有些無奈:“你小小年紀,大道理倒是一套又一套的。既然你意已決,我也不攔你了。”
說着,她遞給我一只玉镯:“這裏貯納了一些符篆丹藥,你收着,以備不時之需。”
“多謝前輩!”我笑容滿面的收下了,小心翼翼将這份善意放在心頭。溫暖而感念。
“師父,這位小師妹何時來的祉珜峰?”
“之前一直在藥圃那裏住着,你不曉得也是自然。”
看來伴因峰主沒打算将梅子否把我帶到這裏的事告訴別人,這樣也好。不然別人非得問我和他什麽關系,怎麽認識,怎麽帶來的這裏,說不定還要扒一扒梅子否的祖宗十八代。
清姿聽說我之前待在藥圃,臉上的好奇消散了不少,用一種“你走了大運”和“你不識好歹”的眼神表揚了我一把。
這時伴因峰主又道:
“五岳神州的論道大會百年舉行一次,這次在朔将山舉行,就在七日之後。你不妨過去長長見聞。我還有其他事情需要處理,便不去了,你可同你清姿師姐和韓最、傲應兩位師兄一道過去。”
論道大會?聽起來很高妙的樣子,想必會聚集不少于修真一途有獨到見解的同道中人。我有些意動,猶豫片刻便決定走這一趟。
“多謝前輩指點。”又向對面三人拱手道,“那便有勞清姿師姐和兩位師兄帶路了。”
“小師妹客氣了。”韓最躬身還禮,清姿和傲應微微點頭。
而後伴因峰主讓清姿帶我到廂房休息。韓最和傲應自回住處。
在祉珜峰呆了三天,第四天我們四人連同蒼梧派其他主峰的弟子們,一道前往朔将。因禦劍而行需到金丹,禦風而行需到胎息,我和清姿師姐都在築基後期,只好由兩位師兄載着。
“清姿,上來。”傲應将清姿師姐拉到他祭出的長劍上。我便看向韓最,“那便有勞韓師兄了。”
韓最臉色微紅,朝我點點頭,讷讷道:“不客氣。上來吧。”
看來這位師兄的臉皮有點兒薄,一路上手腳都不曉得往哪兒擺。好容易到達朔将山巅,這會兒人有點多,速度放慢了不少。我好奇地四下張望,突然見到熟悉的身影,我脫口叫了聲“梅梅”,聲音不算太大,但那道欲進山門的身影停頓下來,靜立片刻,擡頭看向天空。
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腳下一歪,從劍身上跳了下來。
“小師妹——”
韓最吓的聲音都變了,等反應之後要追上來時,我已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還有撲入鼻中的梅香。這味道讓人懷念。
“又在胡鬧!”梅子否壓低的聲音帶着點兒薄怒,我亦壓低了聲音道,“我算了一下,這個高度還摔不死我,頂多有點兒狼狽。”
從剛才開始,梅子否的身體就有些微輕顫,看來被我氣的狠了。我說了好幾聲“對不起”,都沒能讓他消氣。
“寶玥師妹,你要是沒有大礙便趕緊下來。”清姿不悅的聲音傳到我的耳邊,“別帶累慎微師兄被人看笑話。”
這時我才發現,以我和梅子否為中心,周圍站着小一圈的人。
還有心思看別人的熱鬧,可見修行還不到家。
我跳到地上,向周圍拱手道:“小女子學藝不精,不小心從飛劍上掉了下來,抱歉抱歉,讓諸位分心了。”
周圍一陣哄笑,笑完也不再圍觀,該走路的走路,該聊天的聊天。
而蒼梧派的弟子們臉色通紅,可能覺得很丢面子?我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慎微真人,這位小友也是貴派中人?”站在梅子否旁邊的年輕男子眯縫着微垂眼角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問。
梅子否點點頭:“見笑了,霄有峰主,走吧。”
我連忙叫住他:“等等!方才多謝你施以援手,我可以叫你梅梅麽?”
……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許多張臉上,均帶着茫然和不解,思考這其中到底有什麽必然聯系。我并不在意,反正我這樣說的目的,只為光明正大的叫他梅梅。不用對人解釋“梅子否”的由來。
“随你。”梅子否冷聲說完,便與同行者并肩進入山門。
清姿走到我面前瞪着我:“你有病吧!道謝就道謝,幹嘛還給他起個難聽的綽號?!”
“可我覺着它甚是優美動聽。”我彎了彎嘴角,“你要不要?我給你起一個?”
清姿氣結,不再理我,拽了拽傲應的衣袖。
“走吧!”
韓最已經恢複平靜,嘆道:“走吧,小師妹。”
“剛才吓到你了吧,抱歉。”
“沒事……小師妹,你跟慎微師兄早就認識?”
……這人還真是敏銳。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含糊道:“都是蒼梧派的弟子,總有碰到的時候。”
韓最牽了牽嘴角,嘆道:“你說的對,都是緣分使然。”
“……”看來今天自說自話的不止我一個人。
來到蒼梧派的住處,每峰弟子都分配了一座院子暫作留宿。我想到燕臺峰只他一人,獨門獨院,溜出去找他很是方便。我有些迫不及待,當即跑到梅子否的住處翻牆進去。
我在落地的半空就見梅子否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吓的差點心髒病複發。落地的剎那,我聽到腳踝處傳來脆生生的哀嚎,與我的痛呼“相映成趣”。
我痛的嘶嘶吸氣,掏出治療跌打損傷的丹藥準備服下。還沒塞到嘴裏,就被一只修長白皙的大手攥住了手腕。
“先将骨頭接好。”然後托起我受傷的那只腳,我滿心不忍地別過頭去,再次聽到骨頭的哀鳴,渾身一抖,一腳踢在了梅子否的臉上……
我手忙腳亂滿心慚愧的給他道歉,梅子否沉着臉運了半的天氣,最後将憋在胸口的那團烏雲吐了出來,抓起我的胳膊将我帶了起來。
“走走看。”
我聽話地走了兩步,竟然已經好了。
“多謝!”
梅子否瞥了我一眼,松開了我的手臂:“你先進去老實呆着,我給你做飯。”
“不是說五谷雜糧吃了有礙修習?”
“以靈氣哺育的食材并無妨礙。”
……原來還有這種方法,頓了頓,我悻悻道:“看來我真是孤陋寡聞。原來雲師姐也有不知道的。”我一直把她當成百科全書。
我吞了吞口水,到正堂坐等開飯。當我看到梅子否端着食案向我走近,聞到了令我魂牽夢繞的香氣,差點沒激動的哭出來。辟谷丹雖然管餓,但真不能當飯吃!
這一頓飯,我差點沒有鑽到菜盤子裏。
“你不願叫人知道我們相識?”梅子否在我吃的正香的時候突然開口,我将菜咽下之後,搖頭道,“你不是說不問紅塵嘛?我怕有那好奇心旺盛的人,會從我這打聽你的俗家過往。”
梅子否沉默片刻,淡淡道:“我不在乎。”
“我還以為你想跟我撇清關系呢。不過現在你想撇清也來不及了。”我笑道,“我們可是有過同生共死的交情。”
梅子否眉心一擰,冷聲道:“吃你的飯。”
瞧!這別扭勁又上來了。
在論道大會正式召開之前,我每天都到梅子否那裏蹭飯。一開始還小心翼翼避人耳目,後來我“扪心自問”,為何要避人耳目?又不是跑去做賊?于是光明正大跑去蹭飯。
一天中午,我蹭完飯回來以後,清姿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你不要再往慎微師兄那裏跑了,你曉得師門裏怎麽說你?”
“怎麽說?”
“說你自持顏色,不顧廉恥地引誘慎微師兄。”
“引……誘?”我思索片刻,便曉得這所謂“引誘”,是指像我父王後宮的那些女子一般,千方百計想要得到父王的寵愛,故而各種搔首弄姿梳妝打扮的意思。我失笑道,“不過是蹭了幾頓飯,就能引來這些流言。呵呵,沒事沒事,嘴長在別人身上,愛怎麽說便怎麽說吧。”
“你說什麽?蹭飯?”清姿狐疑地問。
“是啊,梅梅做飯的手藝是一流的。”
“你不要騙我。君子遠庖廚,何況慎微師兄那樣的人。”清姿不快地道,“你這理由太拙劣了。”
其實也并非為了證明我沒有說謊,要說是哪種心态——就像我恨不得告訴全天下人,我阿兄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我對梅子否也有這種心态。于是當天晚上,膳後我離開之前,拜托他再幫我做一頓夜宵。
拎着夜宵敲開了清姿的房門,我向她揚了揚手中的食盒。
“這是梅梅做的夜宵,要不要嘗嘗?味道可好了!”
“哼,你就打腫臉充胖子吧,我看是你自己做的吧。為了讓他曉得你很賢惠,也真是費盡心思。”清姿怪笑道,“怎麽?被他掃地出門?”
我将食盒放在案幾上,打開了蓋子,一瞬間香氣撲鼻,我吸了吸口水,咽着唾沫道,“你不吃我自己吃了!”
這時清姿走了過來,看到食盒裏的食材之後,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而我已經開始大快朵頤。
吃的正酣,餘光瞥見清姿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掉在案桌上,我駭然道:“不是吧?有這麽難吃嗎?!”難道人與人之間的口味相差是如此之大,我覺得美味無比的東西,卻把她難吃哭了?
清姿抽了抽鼻子:“我現在相信這是慎微師兄做的東西了,你怎麽可能有這樣精貴難尋的食材?”
“那你哭什麽呀?”我還是不懂。
清姿淚眼婆娑地瞪我一眼,一邊往嘴裏塞東西,一邊還在掉眼淚。
吃完之後,我将盤子放回到食盒裏,清姿趴在案幾上猶自垂淚。我有些受不了了,不高興地說:“不喜歡就不要吃啊,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看我一眼,捂着胸口,有氣無力地說:“我這兒疼。”
“你也有心疾?”不是吧?
“你才有病!”清姿坐直了身子怒道,而後又點點頭,“可不就是“心疾”。”
“不像。”我搖頭道。
“我喜歡他。”清姿看着我說,“我喜歡慎微師兄,很早以前就喜歡他了。可惜他不是在閉關修習就是下山歷練,我根本沒有機會跟他接觸。”
他這樣好的人,誰會不喜歡呢?我本不該詫異什麽,但當我聽到清姿的回答,整個人都呆愣在那裏,突然有點兒後悔,冒出一種古怪的念頭……也許,我并不想讓其他人曉得梅子否的好。不想讓那麽多人喜歡他。我何時變得這樣小氣?是不是太自私了?
等她說完,我小聲道:“現在不是有機會了?”
話雖如此,我心裏覺得有些奇怪,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反正不太舒服。
“你得意忘形的樣子真是讨厭!明知故問!”清姿紅着臉對我怒目而視,我正想自己到底怎麽得意忘形,她又嘆道,“慎微師兄的執着和認真誰不曉得?認定的事,便心無旁骛的投入進去。他以劍入道,是個真正的劍修。如今……也是一樣,我真沒想到,才相識幾天?他竟然做到這種地步……”清姿的眼睛又開始泛紅,對我揮了揮手,“你快走!我現在不想看到你,鬧心……早知今日,我那天也該跳下來的……好白菜都被豬給拱了……”
後面兩句我聽的斷斷續續。無精打采的回到房間,盯着食盒發了半天的呆。咦?我為什麽覺得心口發悶?難道是舊病複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