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王都的那天,是個灰蒙蒙的陰天。夏季遇到這種天氣,是要下不下,要晴不晴,連風也刮不起來。天氣悶熱,趴在樹上的知了都叫的無精打采。
我也怕這種天氣,“心靜自然涼”的咒語也不好使。何況我的心這會兒并不平靜。
我透過馬車小窗上的紗簾回顧越退越遠的王城,略略有些遺憾。
“怎麽,舍不得了?”阿兄問道。
我扭頭用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下。
“就這麽一點點的可惜,帶不走往昔的光陰。不過寶貴的記憶在我腦袋裏呢,還有阿兄,姜沫和蔥白,我等于帶走了整個梁國。”
阿兄将玉枕放在膝頭,讓我靠在上面,然後拿起團扇為我扇涼。
“辛苦的還在後頭,你還是留些精神趕路。”
事實上辛苦的并不是我,而是阿兄。
天氣越來越熱,不管刮風下雨還是晴空萬裏,水陸交替一通折騰,悶在車廂船艙都不好受。後來上岸,一直走的陸路,然坐車還不及騎馬舒爽。但以我的身體肯定是騎不得馬,就連在馬車裏,至京畿轄縣,辋川對岸的桑林縣城,一路也暈厥了四五回。日夜玄心,擔驚受怕的阿兄不是累苦了,而是吓苦了。我每次醒來,看到他臉色比我還要白上幾分。
“阿兄……?”我微弱的呼喚,将阿兄從呆愣的夢魇中拉回現實。
“這是哪裏?”我發現如今所處,不是暈厥之前所在的馬車,而是一間裝飾華奢的寝卧。
沒有等到回答,而是落入一個溫暖而又單薄的懷抱,輕微的顫抖,像振翅的羽翼。
“沒事的,別怕,你只是中了暑熱。這該死的夏天,太熱了而已。”
我彎了彎嘴角,阿兄即便吐露着詛咒的話語,也是那樣輕柔,仿佛那不是詛咒,而是塵世間最動聽的歌謠。
我反手拍了拍阿兄的背心。
“嗯,我知道。不過你還是松松手吧,我現在有點兒餓。”
過了好一會兒,阿兄才松開手,轉頭的瞬間垂下眼簾,背過我,對侍立一旁的姜沫說:
“将藥粥端來。”
吩咐完姜沫,阿兄再轉頭看向我時已無異色,他将我扶起來,讓我半靠在憑依上。
“這裏是辋川之畔的桑林縣,對面就是皇城所在,天子腳下。”阿兄從姜沫端來的食案上接過藥粥,攪拌到适溫,一邊喂我用膳一邊道,“國書中只言梁國世子入京。你暫且不要挪動,在這傳舍修養,待我朝見過後,在京中安頓好了,便過來接你。”
我點點頭,這樣也好,免得阿兄一面應付京都的魑魅魍魉,一面還要分心看顧她。
仲夏離開梁國,走到這裏,已是深秋。
這次恐怕是傷了元氣,在桑林傳舍修養了大半月才稍稍好轉,待阿兄過來接我,颠簸了幾下,精神又有些萎靡。阿兄擡手撫在我額上試了試溫度。有點發燙,趕緊叫蔥白切脈。
“又要吃藥麽?”
“才剛發作,吃兩幅藥就好了。”阿兄哄道,“蜜餞糖果都帶着呢。”
到底身體太弱了些,別說兩幅,吃了十幾幅藥,從深秋吃到隆冬,靜養數月才算無礙。
“巧”在這時,宮裏派人過來接我們參加宴會,說是要請四國的小殿下們聚在一塊熱鬧熱鬧,熟識一番。
我和阿兄回去整裝,先換好衣服的阿兄到我寝卧,接過蔥白手中的玉梳為我梳發。
“都是阿兄沒用,讓阿寶受委屈了。”
“委屈?”
“恐怕宴無好宴。阿寶,這裏不是梁國,不能随心所欲,所以要委屈你壓着脾氣啊。”
“我曉得!保證不會闖禍,頂多看看別人怎麽闖禍的。”
“阿寶這麽乖,怎會闖禍?”阿兄刮了下我的鼻頭,“只是別人不講道理,不能認同阿寶,這不是你的錯。”
“雖然叫你壓着脾氣,如果有人敢欺負你,放心,阿兄一定給你撐腰,為你出氣。”
我和阿兄來到宴會地點廣明宮時,衛國、薛國太子和紀國公主已經到了。
太監的唱禮聲在耳邊響起。
“梁國世子,梁國長翁主,到——”
尾音拖的老長,我很懷疑他會不會閉過氣去。
入殿之後,幾國質子齊齊扭頭看向我們,目光灼然——真是少見多怪,沒見過雙生子麽?還是沒見過生的如此漂亮的雙生子?
随後而來的隆安帝盡管眼中閃過驚豔,但就克制多了。至少沒叫人覺得冒犯。我感覺他對那三國質子有些忽略,雖然也跟他們說了幾句,大多卻是同阿兄說話,還關切地詢問了我的身體好了沒有。要給我配備禦醫。
我離席謝恩:
“寶玥便卻之不恭,多謝陛下恩賜。”
“好,歸席入座吧。”隆安帝很高興,和善的對我和阿兄說,“梁世子人如其名,珩潤斂華,當得起‘玉卿’二字。梁國公主明麗潔然,朕賜你‘瑩華’二字。”
大殿中靜了一靜,我悄悄環顧一周,發現薛國太子和紀國公主的臉上尚能維持住得體的笑容,只是那眼神帶着隐晦的難堪和嫉妒。
衛太子倒沒有露出嫉恨的神色,但他看向我的目光有些無禮,讓人很不舒服。
阿兄帶着我再次離席謝恩。
“謝陛下擡愛!”
言語之間當真是受寵若驚,像個得了聖寵的少年應有的表現,激越而克制。
因為隆安帝的特殊優待,這頓宴會吃的非常沉悶。我想,如果不是隆安帝在場的話,殿中一定會變得非常“熱鬧”。
歸途之中,颠簸的馬車像滄海中無依無靠的小舟,山雨欲來,仿佛轉眼便會被巨浪掀翻。
“阿兄……”我抱着他的胳膊,伸手想要打開阿兄緊握的拳頭,“沒事的……別怕。”
我的安慰,顯然是徒勞和蒼白的。
“呵……怕?”阿兄低笑一聲,松開緊握的拳頭,将我攬入懷中,“不怕,不要怕,阿兄會保護你。”
好像在安撫受傷的靈魂,呢喃着,聲音是那樣溫柔,溫柔的讓人痛心。
我控着着自己的心髒不要沉入冰涼的湖底。
才剛剛入京而已,皇帝就想那三國從警惕梁國到敵視梁國麽?我們不僅是尚未成年的少子,還是代表着國家的質子。質子之間的矛盾,可大可小。但瞧着皇帝的态度,怕是不打算叫我們有個善了。
而宴會的序曲才剛剛開始。
第三次平安無事地結束宮宴時——正是隆安十三年的尾巴。
寒梅綻放的隆冬,在嗚嗚咽咽的飄風之中,下着今年最大的一場雪。
皇宮門外,潔白的道路被一輛輛車輪碾出蜘網般的雪痕,俯覽之下,幾十輛變成小點的馬車湧向四周,像尋獵的蜘蛛般爬來爬去。
我和阿兄上了馬車,準備回京都所在的梁國質子府,等了片刻,馬車還在原地不動。
“怎麽了?”阿兄皺眉問。
“衛世子的馬車擋住了出口。”馭者的聲音傳了進來。
阿兄的臉色有些冰冷,我道:“就應了他的邀請吧。免得他一直糾纏。”怪麻煩的。
這衛世子說了幾次,要請阿兄和我到他府上宴飲,都被阿兄拒絕了。這次被他堵在這裏,總不能在皇宮門口跟人吵架吧?
阿兄深吸一口氣,讓我在車裏等着,他下了馬車,沒一會兒便就回來了。
“怎麽說?”
“暫且打發走了。”
那看來以後還有的纏磨。在我的印象中,向來溫和的阿兄露出厭煩的神色還是頭一回。這個衛世子怎麽不曉得看人臉色?
夜宴翌日的太陽從東方升起,是隆安十四年春天歲首之日。
雪後初霁比下雪時還冷,質子府中,幾個運送食材的布衣挑着空籮筐從後門出來,黑黝黝的臉膛,身上也不太幹淨。光聽口音就知是地地道道,京畿之地的小老百姓。
站在莊園閣樓上的我收回目光,抱着暖爐的小手攏緊了些。
“阿兄,現在的青宮,以前的青耀殿存在了很長時間吧?”閑暇時阿兄告訴過我,青宮的前身是青耀殿,殿下有三位閣主,就是夜王閣,白冥閣和紅祟閣。每代殿主和閣主都依殿閣之名。
現在的青耀就是上一任青宮之主,也就是殿主。這麽年輕就退位讓賢,實在奇怪。不過阿兄也不知什麽緣故,只聽青耀說,就算沒有遇到阿兄,他也會将位子讓出來。原因卻三緘其口。
至于青耀為何選擇阿兄,是因為阿兄救過他。三位閣主在見過阿兄之後竟然沒有反對。我想,梁世子的身份也是一個不小的威懾。
“嗯,七十多年。”
這麽長的時間?怪道能在京畿之地紮下根呢。質子府周圍想必有不少眼線釘子。卻不曾想到,地地道道的京畿“百姓”,在京都四市經營小本生意的熟面孔會成為嚴密盤查下的“漏網之魚”。
“接下來阿兄準備有所動作?”
也不知阿兄在計劃些什麽,連我都不告訴。
“等天氣晴的更久,等冰雪融化回陽時,請三國質子到府中飲宴。”阿兄拉着我走進閣裏,“阿寶不是覺着無聊麽,幫阿兄一起籌備宴席如何?”
“好哇,我幫你寫請柬。除了他們三個,還需宴請何人。”既然阿兄不願告訴我,我還是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梅家、章家、華家和周家的幾位公子,宮裏的太子和幾位皇子。”李珩整理了名單遞給我。太子和皇子自不必說,身份一等一的尊貴,至于梅、章、華、周家,是京都名門望族,累世公卿。
下午我将寫好的請柬拿給阿兄。阿兄看了看我寫的請帖,先誇了一句“阿寶的字又長進了。”
“你看還要再寫的飄逸一點麽?”我有些得意的說。
“這樣就很好了。”
立在阿兄後頭的木頭樁子,從人烏或小心翼翼地說:“殿下是不是重寫一份比較好?”烏或頓了頓,木木的臉龐染上一絲可疑的紅暈,他誇贊道,“公主所寫寶眷丹書,凡夫俗子恐怕看不懂……”
沒想到他這麽有眼光!
“當然。”阿兄點了點我寫的帖子,“阿寶的符箓體如行雲流水,很漂亮,一般人确實看不懂。”
“……符箓體。”烏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扭曲,我也顧不上細究,高興地說,“符箓體?這名字起得真好!”
聽起來便超凡脫俗,原來我的書法已經這麽厲害了!
宴會的時間定在二月十五,這天的天氣非常好,一碧如洗,萬裏無雲。更重要的是,目之所及,已無半點積雪。
“積雪化了,地也幹了。正是開宴的好天氣。”
天氣是好……阿兄對“冰雪消融”有些執着,這與他最近忙得腳不沾地的事有什麽必然聯系麽?
“不過早春料峭,新綠未發,到處都是灰突突的。”我攪拌着碗中的白粥,熱氣袅袅,在眼前氤氲。
“是啊。積雪未曾被踐踏之前,的确是良辰美景,踩來碾去髒兮兮的,看着都刺眼,哪還有心情宴飲。
阿兄像是在家常閑話,我有些茫然地點點頭。不知為何,有點笑不出來,沉默下來。對着阿兄,真的笑不出來的時候,我不會勉強自己。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也是可貴的自由。
“阿寶,宴會你不用參加。等我回來。”
“嗯!”我用力點頭,目送阿兄踏着細碎的日光離開我的視線。
從阿兄離開以後,我就心中不安,雙手抱膝蜷縮在外室的臺榻上。
蔥白安慰了幾次都不能讓我眉心舒展。不善言辭的姜沫疑惑道:
“公主為何憂心?”
我搖搖頭,不想說話。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門口的方向。
就在我等的心都快絞成麻花時,阿兄的身影闖入眼簾。我一下從榻上跳下來,阿兄也已經到了室內,扶住我沖的太急搖搖晃晃的身體。
他身後還跟着烏或和一對少男少女,身着布衣。外形面貌與我和阿兄有幾分相似。
烏或拿着一個裝水的陶罐和一個包裹。
兩個孩子顯然事先就被叮囑過,一進來就脫了外衣,換上烏或遞過去的華麗服飾。
“蔥白,替他們梳發。”說着,阿兄穿上烏或遞過來的布衣,也遞給我一件,“阿寶,換上。有什麽事回頭再問,先按我說的做。”
我點點頭,趕緊換好衣服。
烏或抽出佩刀,在罐子裏攪了攪,用粘了雞血的刀背在兩個孩子身上劃出幾道血痕。
“蔥白、姜沫。你随烏或保護他們逃回梁國,行程已經安排好了。我和阿寶另走別路。”
“阿兄!”我看着他,帶着祈求的神色。
“放心,沿路都有接應,不出意外能夠順利逃回梁國。”他摸了摸我的頭發,“不管是我們還是他們,兩路都有危險。也都不是絕路。”
我緊攥的手心出了很多汗,最後還是沒有要求都走一路。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
“我們一定都能平安回到梁國!”我看着姜沫和蔥白,扯出一抹笑容。
“放心!公主寶重。”
來不及說太多告別的話,阿兄已拉着我往後門快步走去,我突然聽到身後有刀劍相撞的喧嘩,腳步不由一滞。阿兄半抱着我往前走,柔聲安撫:
“沒事,那是我安排的死士。演給旁人看的,蔥白他們不會有事。”
說話間,到了門口,那裏停着一輛簡陋的馬車,上面堆着雜物。馬車底座另有乾坤,按着一個能夠容納我和阿兄并排躺下的空間。
躺下之後,馬車颠簸着搖搖晃晃地開動起來。在黑暗中,阿兄始終緊緊攥着我冰涼的手,直到出了皇城,我們從車廂裏下來,駕駛馬車的大漢向我們拱了拱手。
“兩位殿下保重。”
馬車絕塵而去,阿兄半蹲下來。
“阿寶,接下來山路難行,我背你走。”
他将我背在背上,與大道相馳,向人跡罕至的深山的方向走去。
山路陡峭的很,憑我的确是爬不動的。我被阿兄背了一路,感覺到速度慢了下來,我擡手替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
“阿兄,歇會兒吧。”
“就快了……”阿兄喘了口氣,噴出的冷霧被夕陽染上淡淡的暖色,“等與青耀會面,我們就停下休息。”
“……嗯。”我總覺得天氣冷了一點,低頭埋在他的頸項裏汲取溫度。
“阿寶,你沒有什麽要問我的?”
“沒有。”怎麽忍心問呢?既然不想叫我知道,我就可以視而不見。因為這不是別人,而是我唯一最重要的親人。他可以毫無底線的愛護我,我難道不能麽?
阿兄輕笑一聲,幾不可聞,又好似一聲輕嘆。
暗夜尚未降臨,還停留在瑰麗的夕陽下,蜿蜒崎岖的山路看不到盡頭。
在拐過一個豁口,跨過一條山澗,坡嶺上到一半時,阿兄停頓了一下,擡頭向山崗看去。那裏站着幾道人影。
“阿珩,可叫我見着你如此狼狽的模樣了!”站在山崗上的青耀笑的有些幸災樂禍。
阿兄沒有生氣,反而婉兒一笑。
“再如何也比不上當初的你。”
我看到青耀的笑臉明顯僵了片刻,很快又被他巧妙的抹去。
“喂!小丫頭,見到哥哥我是不是快感動哭了?”
“是啊!真想聽聽青耀哥哥那感天動地的光榮使呢!”這話說的有些刻薄,但我一時間無法克制那股子脾氣。
上到山崗的阿兄将我放下,我瞅了瞅青耀身後的四個木頭樁子。
“青耀哥哥就帶了四個人?”
“你以為青宮衛是一國軍隊?還能拿出數萬數十萬?”青耀翻了個白眼,“多數人都安排去保護替身了。”
阿兄道:“如若替身被朝廷抓住,認出梁世子被掉包了,梁國會有麻煩。所以阿寶,青宮衛會竭盡全力保護他們,你不用太過擔心。”
“嗯。”
“走吧。”阿兄歇的差不多了,問青耀,“在哪兒宿營?”
“天快黑了,就在下面的山坳對付一晚。”
山坳裏好歹能避寒風。點上篝火就着燒開的熱水吃幹糧,尚且算是溫飽。
阿兄抱着我靠在樹幹上小憩,雖都裹着狐裘,還是有些涼意。
“鬼天氣說翻臉就翻臉。”枕着手臂,躺在斜坡上的青耀低咒一聲,看向阿兄,“還受得住麽?”
“無妨。”
白天還晴空萬裏,這會兒天就開始陰沉下來。六月都能飛雪,更不用說春寒料峭,沒過一個時辰,就開始下雪子。
“再披兩件。”青耀拎着兩件青裘遞給阿兄。
阿兄接過青耀遞過來的青裘,都覆在我的身上,我推掉一件,青耀也說:“你若凍病,小丫頭可就沒人照顧,還是……”
他突然噤聲,側首聆聽,阿兄攬着我坐直了身體,突然抓起一件青裘掃向篝火。
篝火一滅周圍瞬間暗下,阿兄立馬抱着我起身後退,青耀已經低喝道:
“快帶小丫頭離開!我擋住對方!”
朝廷果然不是吃閑飯的!竟然找了上來!
不過一句話的功夫,殺氣森然的刀鋒已經劈了過來。我聽到青耀罵了聲“混蛋”!擡腳将人踢飛出去,一手拔刀,翻手捅死了一個偷襲者。
阿兄抱着我漸行漸遠,我扭頭去看,青耀和帶來的四名暗衛與追殺者打成一團,黑暗中看不清身法,只聽到金屬交擊的刺耳聲和刀劍相撞的火花。
青耀會沒事吧?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
阿兄已經帶着我竄入山林,來不及看懷中揣着的路線圖。
我聽到阿兄急促地低語:“別怕,阿兄會保護你。”
“放我下來,你拉着我走就是!”我掙紮着想要下來。
“乖,別亂動。”
他的手臂收的更緊,我不敢再掙紮了。
這時雪子已經停下,無聲地下起雪團,沒有風的夜晚靜的讓人膽寒。
連續跑了一個多時辰,阿兄也到了極限。慶幸的是,追兵并沒有追上來。
他臉色蒼白,支着一口氣沒有倒下,反倒是懷中的我,心髒跳的快要迸出胸腔,一擰一擰疼的厲害,也喘不過氣。我咬着牙不發一聲。
昏沉之際,感覺阿兄停下來跪坐在地上,他捏着我的下巴,将一粒藥丸塞到我的嘴中,顫聲哄道:“乖,張嘴,咽下,上面塗着層蜂蜜,不苦的……”
我努力找回知覺,咽下藥丸,過了片刻,漸漸緩了過來,只是沒力氣說話。腦子裏也是一團漿糊。
不曉得過了多久,遠遠近近聽到阿兄的聲音。
“阿寶?醒着麽?前面有一座茅屋,可避風雪。”
我有些虛弱地點點頭,貓兒般“嗯”了一聲。
“躺一會兒,我來生火。”阿兄的聲音響在耳畔。
又過了好些時候,我終于有力氣睜開眼睛,看到了火光和破敗的草棚。阿兄将我半抱在懷中靠牆坐着,這樣兩人都暖和一些。
“別想太多,阿兄會有辦法走出去,先睡一覺。”
“嗯……”我昏昏沉沉的,往阿兄懷裏鑽了鑽,口齒不清地說,“阿兄也睡。”
“好。”
不過心頭總是蒙着一層陰影,也不知那些追兵會不會再找上來。睡得并不踏實,時不時睜眼,透過沒有窗扇的窗口,将遠處時隐時現的蜿蜒山路收在眼底。
在白茫茫的天地下推測不出時間,也許是傍午時分,阿兄的身體突然一顫,即刻便恢複了正常。
“追兵來了?”我不安地問。
“不是,做了個噩夢。”阿兄柔聲道,“別怕,沒事。”
一口氣還沒松掉,阿兄的手指移到我的後腦,用力摁了一下。我有些驚詫,本能地想要喊他,卻發現開口無言。
我瞪大了眼睛,阿兄已将手移到我胸口的位置,按在膻中穴上,這下我連動也動彈不得。
阿兄又給我塞了一粒藥丸,然後将瓶子放到我的手心。
若非不能動彈,我恐怕會把瓶子扔到他的臉上!
這樣的玩笑,太惡劣了!
“阿寶,我們身體裏流着同樣的血,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要連帶阿兄這一份,快快樂樂的活下去。不要氣餒,阿兄相信阿寶會好起來,會長命百歲。”
我覺得渾身的血液在冰河中逆流,從未有過的不安和恐懼讓我滿目惶急,一路上寒風刺骨病痛交加都能面帶微笑,如今卻禁不住掉下眼淚,撲簌如雨,根本不受控制。
“阿寶,你要活下去,就算是因為仇恨也好。”阿兄溫柔的眼中盛滿疼惜,為我拭淚,“不要讓我的願望落空。哪怕是渺茫的希望,算我求你。”
阿兄想要合上我瞪着他的眼睛,發現徒勞無功,便用手帕蓋在我的臉上,然後将枯草蓋在我的身上。我眼前一片黑暗,鼻尖萦繞着帕子上的熏香,帶着枯草的朽味。
我不曉得外面發生了什麽,焦急和恐懼讓我覺得天旋地轉,安靜的,空白的絕望一寸寸淩遲着我。然而我又如此冷靜。從未有過的冷靜,也從未像現在這般渴求那顆殘缺的心髒快點碎裂。
活下去,算我求你……這該死的詛咒!
它把我縛在冰湖的底端,将時間冰封在漆黑的深淵裏,讓本該躁動的心緒平靜無波,它被那道鎖鏈困的動彈不得。
活下去,哪怕是仇恨也好。但我該痛恨誰呢?
我在永寂中一遍遍尋找答案。
還沒尋出個子醜寅卯,寶劍出鞘的聲音将我逼到無情的絕壁之中。
“住手——”
寂靜的鐵壁裂開一道口子,我屏住呼吸。
“我乃路人。”
一道冷冰冰的聲音救贖了我。
阿兄一聲冷笑,顯然并不相信。我有些焦急,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就在我的焦慮快要到達定頂點時,臉上有一陣大風刮過,掀開了蓋在我身上的枯草和手帕。
我惶急的視線落在阿兄身上,就見阿兄陡然變色,從未有過的陰鸷和嗜血爬上了那雙溫和的雙眼,握住劍柄的手嘎然用力,力道大的格破了虎口,鮮紅的血液順着劍柄流過劍身,從斜斜指地的劍尖點點滴落。
“請問閣下,是何用意?”
來人背對着急的冒汗的我,他的聲音冰冷依舊:“你妹妹的身體,壽不過雙十。”
阿兄呼吸一滞,下意識看向我,心緒微亂。
我沒把這話放在心上,拼命朝阿兄眨眼睛。既然來人沒有殺意,先看他是什麽目的再說。興許有回旋的餘地呢?
“我能夠救你妹妹。”來人又說了一句。
“閣下何人?我為何信你?”阿兄故作鎮定道。
“翻過嵇玄山脈,浩瀚無疆,有蒼梧山,師門立于蒼梧之巅。”
“師門之事,無可奉告。”來人似乎想要回頭,動作剛起便止住了,“俗家姓梅,名子否。道號慎微。”
梅……我心中一動,這姓氏很熟悉呀!
“聽聞梅家宗主長子十歲‘遠游’,已過十四年之久,至今杳無音訊。難道就是閣下?”
梅子否擡步往門外走:
“我只等一刻鐘,若同意,我便帶她離開此間入我師門。”
梅子否踏入風雪之中,阿兄嘴唇輕抿,走到我身邊替我解開穴道。
一得了自由的我握着拳頭在阿兄胸口一陣亂砸:“可惡!騙子!我讨厭你!”
阿兄自知理虧,任我出氣。
又打又罵一通折騰,我累地直喘,鼓着腮幫子,眼睛紅紅地瞪着他。
“以後再不許把我丢下!”
阿兄張了張嘴,一聲“好”字沒說出口又咽了下去。我氣的又想捶他!
“梅子否……我覺得可信。”阿兄說道。聲音聽起來有些軟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我沉默片刻,點點頭:“哪怕前途未蔔,也算是一線生機。離開九州便離開九州,不過我們得在一起。”
我和阿兄出門循向梅子否。
現下寒風已止,團團大雪從蒼茫的天空無聲下落。
之前我背對着他,沒見着模樣,如今擡眼望去——只見破茅屋外的枯梅樹旁立着一位年輕公子,那公子身形高大已然成年,五官深刻的不太像正統的中原人,容貌昳麗的近乎妖孽,菱唇高鼻桃花眼,微微壓眉,左眼角下有一顆淚痣。
若非此人的氣勢過于冰冷,可當得起一個“豔”字。如今也是人如寒梅,冷豔逼人。
原本十分豔麗,硬是被那股子冷肅生生壓下只剩三分。好好的一雙桃花眼,不說美目含情,那看過來的眸光,能把人凍成冰渣子……
不過我對這人的氣質和長相不太感興趣,倒是大雪天裏,這人披散的烏發和仙鶴朝雲的大氅上未沾一片雪花讓,着實奇特!
心道,說不定真是個世外高人呢!
目光流轉,我嘴巴微張,擡起頭來,驚訝地望向半空,那裏停着一只……長角的白虎?還有翅膀?
……?!
我驚的僵在那裏,與那只異獸大眼瞪小眼。
“決定了?”梅子否問。
“你可以帶走阿寶,但得讓我同行。”
“不行。”
“我将阿寶送到你師門便回。”阿兄退而求其次,“至少讓我看着她安全到達你所言之地。”
“不行。”
從異獸帶來的震驚中回過神,我氣憤憤地說:
“不行就不行!”我拉着阿兄的手扭頭就走,“阿兄,別理他,我們走!”
“這種天氣,你們走不出去。”
我一僵,無法反駁。大雪雖然掩蓋了足跡,追兵一時間或許找不到我們,但困在深山,這麽冷的天氣,我們不是餓死就是凍死。
但那又如何,我回眸一笑:“多謝提醒。不勞費心。”
又自顧拽着阿兄準備返回茅屋,阿兄不動,将我攬了回來。
“好,你帶阿寶走。”
“阿兄!”我氣地跺腳。大抵這輩子的氣憤都在今天經受夠了。
“它會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梅子否這時指着那頭異獸,對阿兄說。
我一愣,原來這人沒準備丢下阿兄不管,阿兄也是一愣。
“那便多謝了。”阿兄揖手行禮,猶豫片刻,猶疑道,“我看梅公子并非路過,倒似是專程搭救,可否告知緣故?”
等了許久也不見對方回答,阿兄只好作罷。
“阿寶——就勞煩你了。”
阿兄不舍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別開視線。我也舍不得阿兄,只好向梅子否請求。
“我跟阿兄不能一塊離開九州?”
梅子否冷聲道:“嵇玄山有兇獸出沒,我無法照看你們兩個。”
阿兄猛然擡頭:“阿寶此去,有兇險?”
“她若留下,必死無疑。”
我反而松了口氣,這樣的話,阿兄不跟我們同行反而好些。
“阿兄放心,梅公子這麽厲害,一定能護我周全。你快點走吧!”我咬了咬唇瓣,低聲道,“青耀他們,還有蔥白他們……阿兄看看他們是否安好。”
“界天,送他離開。”梅子否已對那頭異獸下達命令,“回頭你徑自返回蒼梧,不必等我。”
異獸點點頭,落在阿兄身前,毛茸茸的大腦袋歪頭看他,示意他坐到自己背上。
阿兄最終還是翻身坐了上去,側過頭,聲音帶着懇求:“萬望梅公子護住阿寶。不知何時送阿寶回來?”
“走吧。”梅子否沒有回答,而是對異獸說。
地上的積雪被翅膀撲騰開來,異獸向高空飛去。
“等着我,阿寶,我總會找到你的……”阿兄的話被呼嘯的寒風吹的支離破碎,卻是用整個的力量對我定下的約定。
我朝着天空的方向大聲喊道:
“我知道!阿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