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這個時辰,作為梁國世子的阿兄,正在東宮聽太傅之乎者也。

而梁國長公主——我也沒有閑着,正在園中小閣裏煉丹,跪坐在小羊羔毛的白墊子上,拿着團扇給丹爐醒火。

“蔥白,你覺得這一爐子能煉出幾品丹藥?”我滿懷希冀地看向這位深蘊醫道的貼身宮女。

“我覺得公主可以少看點傳記雜書。”蔥白的表情頗有些無奈,“煉丹也要講究醫理藥性,小說家言,當不得真。”

平日尚算溫柔的蔥白不留情面給我一盆冷水——我倒沒有生氣,反而有些理解。當着她這專業人士的面擺弄藥草,丹方還是出自《仙游記》,這種聽起來便不太靠譜的雜書。想必讓她覺着有辱醫道吧?

不過我尋求的并非醫道,而是仙緣,據說這東西頗為玄妙,信則有,不信則無。我不曉得自己有沒有仙緣,我想,蔥白肯定是沒有的。

正神游天外想入非非,守在小閣門口的姜沫打斷了我的思緒。

“參見二公主殿下,二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二公主?這可真是稀客。

梁王,也就是我的父王,後宮美女如雲,可惜子嗣寥寥只有三個孩子——我和阿兄這對雙生子,以及二公主,也就是我的妹妹李寶玲。

說到名字,我以前困惑了好一陣子,為何我跟二妹叫“寶玥”、“寶玲”,而阿兄卻單一個“珩”字?

琢磨良久,我想到了個務實的理由,阿兄将來要做梁王,避“寶”子之諱,便不能稱寶物為寶物,該叫“保物”?“飽物”?諸如此類,一聽就讓人不知所雲吧?

這時二公主李寶玲已經進了小閣,目光“熱切”地望着我,我也充滿好奇地看着她。雖為姐妹,卻是第一次照面。

“二妹妹,坐啊。”我指了指蔥白鋪設的席案。

“哼!什麽雙生子,你跟世子哥哥一點兒也不像!”

“是啊。”這一點我也認同,容貌雖然相似,但因氣質打扮相差很大,而且十三歲的阿兄比我高上一頭左右,站在一起頂多只有五分相似。

“喂!”李寶玲突然不耐煩地拔高了聲音,“我說你,不介意我在這園子裏逛逛吧!”

她語氣不善,更像是命令,帶着一股怒氣沖沖的氣勢。

我不明白哪裏得罪她了。而且這園子不大,也沒什麽可看的,不過她有興趣,看看就看看吧。

“二妹妹自便。”我拿起扇子湊到爐邊繼續扇風,神秘兮兮地說,“我最近在學煉丹術,丹成之後送你一顆,你自己玩兒吧,我要看着爐火。”

“你!你——”她聽罷似乎更生氣了,猛一轉身,命令随行的十幾個宮寺,“你們!給我把園子裏的破薔薇全都給拔了!短命鬼!病秧子!我看你還裝瘋賣傻!”

我尚未開口,姜沫抵在刀锷上的拇指一彈,一聲凜然的金屬嗡鳴驚的李寶玲不自覺後退一步。

“你,你要幹嘛?”李寶玲有些膽怯,随即又擡頭挺胸地厲聲呵斥,“賤婢!誰給你的膽子以下犯上?!”

然後擡手指着我,怒道:“難道你要弑妹不成?!”

……

“咳,二妹妹多慮了,姜沫只是脾氣暴,手滑了一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用扇子敲打在侍立一旁的姜沫按刀的手上,“退下。”

姜沫颔首退了一步,臨了還冷冷看了李寶玲一眼。

我看向李寶玲,疑道:“二妹妹為何要拔我園中花草?”

“為何?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李寶玲不知是氣的還是怒的,面色漲紅,口不擇言地說,“管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不妨告訴你,我就是看你不順眼!拔你的花又怎樣?我高興!”

我心道,就算是“飛來橫禍”,也不該飛到我頭上吧?我因身體羸弱,又患心疾,從記事起便沒出過花臺殿,跟她沒有絲毫交集,怎麽惹她不順眼的?再說,讨厭我幹嘛對這園中花草撒氣呢?還不如蓐我頭發抓我臉呢。看她歇斯底裏氣的發瘋的模樣,想必對我厭惡以及。我不以為意,她讨厭我是她的事。

“你高興拔就拔吧。”我還犯不着為這點事情動氣,不然真成了短命鬼。

“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忙自顧忙碌,沒再理她。

她卻沒有就此罷休。

“哼!還真當自己是從林夫人肚子裏爬出來的?告訴你,你連媵妾之女都不是,不過是個丫挺!怪不得只會當縮頭烏龜!”

她口中的林夫人,是我養母,一年前去世。而我生母,的确連媵妾都算不上。

“我知道母親是林夫人的陪嫁婢子。誠然地位不高,但二妹妹罵人就有些過了吧?”我從毛墊子上站起身,沖她一笑,“你好像也挺喜歡薔薇,那行,就讓你吃個夠。姜沫、蔥白,還不好好招待二妹妹一頓。”

李寶玲還有些回不過味兒,姜沫、蔥白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住了李寶玲和她的貼身宮女。至于其他宮寺,都在外面拔花呢!小閣的竹珠簾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姜沫、蔥白又已封住了倆人的啞門穴和膻中穴,宮女被丢在一邊。蔥白出了小閣,不一會兒抱回一紮薔薇。

姜沫捏住李寶玲的下颌,在李寶玲羞憤驚怒的目光下,蔥白摘下一朵朵薔薇花塞進她張開的嘴巴裏。倆人配合默契動作輕柔,絕沒有傷到公主尊體的一絲一毫。

“好吃麽?”我跪坐在一旁觀摩,想了想,用玉鬥盛來清水遞在姜沫空閑的那只手上。在李寶玲憤恨的目光中,輕快地安慰道,“味道是有點清淡,用水送更好下咽。”

如果眼神能夠殺人,我想我已被她千刀萬剮。

就在這時,小閣外響起了一陣驚惶的問安聲。

“參見世子殿下!”

沒有聽到阿兄回應,片刻閣簾一晃,身着玄衣的阿兄走了進來。

“阿兄!”我眼睛一亮,顧不上李寶玲了,撲到阿兄懷裏笑問,“這麽早就下課了?”

阿兄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見沒有絲毫損傷,才看向被摁在地上滿臉是淚的李寶玲。

“給二公主整理好儀容,送她出去。”阿兄攬着我徑自在小榻上坐下,眸光溫和地看向被扶起來後拼命幹嘔的李寶玲,柔聲道,“薔薇有化濕濁,順氣和胃之功,亦有治療口瘡口糜之效。回頭我給你送些幹制的薔薇花茶。阿寶今日卷了,沒法兒招待你,先回吧。”

李寶玲地咳嗽聲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望着阿兄,眼淚簌簌而落:“世子哥哥!你剛才沒見她怎麽對待我麽?!她欺人太甚!”

“這園子是怎麽回事?”阿兄低頭問我。

我打了個哈欠,瞟了有些心虛的李寶玲一眼。本來就沒有存氣,辱罵母親的事也已經現世報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現在更關心午膳,“阿兄,我餓了,走,去用膳。”

“阿寶要在哪裏擺善?”阿兄摸了摸我的頭發。

“世子哥哥!”李寶玲跺了跺腳,在觸到阿兄吟吟而笑的目光時,禁不住縮了縮脖子,嗫嚅道,“她欺負我……你,你要為我做主啊。”

“蔥白,你給二公主看脈,瞧瞧她可曾受傷。”又對李寶玲溫聲解釋,“蔥白醫術很好。”

李寶玲抖了一下,打起了退堂鼓。

“不!不了!我也要回去用午膳——”

火燒眉毛似地扭頭就跑。

“她為何這樣讨厭我?”這是我最為困惑的地方。

“公主,那是嫉妒。”蔥白道。

那我就更不解了,她是王後所出,身嬌體貴,想必在宮裏呼風喚雨,還需要嫉妒別人?

“是阿兄的錯,阿兄跟你道歉。”

“跟阿兄有何關系?”

“因殿下是名動大梁的薔薇公主啊!”蔥白嘴快地說,“大梁只知有薔薇公主而不知有王後所出的二公主。”

……原來都是薔薇惹的禍。說起來,還都是阿兄親自種的,他很喜歡雪薔薇。侍弄的非常精心,已成了宮中一景。

阿兄無奈一笑:“這宮牆關不住滿園芬芳,也不知謠言之源,宮裏人多口雜……今日二公主在毓錦園開百花宴,想必聽的太多,不大自在。”

就為了這點事情?我有些狐疑。

說話間,到了擺善的偏殿。膳後阿兄拉着我出去閑逛消食,我突然想起丹爐下頭還點着火。

“糟了!阿兄,我們快去園子,我怕丹藥炸爐!”

“姜沫看着呢。”阿兄拉住我說,“剛用過午膳,不可疾步。”

我嘆了口氣,看來我的仙緣已盡,執着不夠啊,連這種事都能忘掉……其實不然,李寶玲的無理挑釁沒有令我生氣,卻勾起我遐思。她是從花臺殿外面闖進來的,風風火火,讓人羨慕。

阿兄說過可以讓我出去走走,我滿懷期待的等了三個多月。有了期待,三月比三年還要漫長……眺望遠處的天空,好似比我頭頂上的還要蔚藍。

不過我也知道這本就有些強人所難,阿兄也很猶豫吧。

我看向阿兄,撞進他凝視我的眼睛。

“阿寶,今晚我帶你出宮。”

突如其來,我有些措手不及,心口撲通亂跳,有些發悶,也許臉色也大好看,把阿兄吓了一跳。

“好了,放松點兒,放松。”阿兄将我扶到石凳上坐下,懊惱地說,“也怪我,說的太過突然。本也沒想這樣快的……”

我知道如何調整呼吸,現在好受多了。

“阿寶,林夫人走後,花臺殿沒有人擋着,終歸有些麻煩。”

“阿兄的意思是,再給父王找位夫人入住花臺殿?”

“不錯,這人必須是林家女。也算我們外家,入宮照顧你無可厚非。今晚我帶你出去挑一位合适的人選。”

“你已經有目标了?”

“林宗主的庶女林寄兒。”阿兄沒有細說,轉而安慰我,“二公主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我搖了搖頭,表示并沒有放在心上,阿兄繼續道:

“我告訴過你,母親生下我們以後便被王後尋由處死,二公主的母親殺了我們的母親。林夫人熟視無睹,父王縱容漠視,毫不在乎。他只愛自己和手中的權利,他寵愛王後,卻讓我以儲君的身份記在林夫人名下。林家和謝家水火難容,他才用的順手。阿寶,這些人不值我們在乎,無需為他們的态度感到失落或難過。”阿兄低低地說,“阿寶記住,無論何人,但凡讓你傷心難過,便不值你為之難過。包括我在內。傷害了你,就抹消,背叛了你,就懲罰。有精力惋惜痛恨駐足過去,不如去尋找快樂的事。”

這話阿兄說了不止一次,從我懵懂聽到現在,等我明白其中的含義,因為聽的太多,已經毫無波瀾。

但後面那段,我始終不敢茍同。

哪怕是我第二喜歡的姜沫和蔥白,若她們有一天背叛了我,我也能收回我的喜歡。但阿兄是個例外。

我沖阿兄一笑,眉眼彎成了月牙兒。

“除非阿兄厭棄我,不要我了。除此之外,哪怕你要殺了我,我也不會怪你。不會難過。”

阿兄怔愣片刻,随即垂眸苦笑:“你啊……看來是嘴巴抹了蜜漿,說起話來甜的齁人。不過以後不要這樣說了,不吉利。”

“好!下不為例。”我很樂意讓阿兄高興,信誓旦旦的保證道。

我期待着夜晚的降臨,但若不是夜晚,我恐怕會好好打扮以示慶祝,讓外面的世界迎接精心裝扮過的我。可惜錦衣夜行,只是徒勞,我便懶得折騰。

裹着黑色披風,趴在阿兄背上的我,沒有在宮中等待時的那般激動。天上連月亮也沒有,伸手不見五指。

阿兄在人家屋頂上輕躍,如履平地,我只有佩服羨慕的份。

待落在一處偏僻小院,借着從戶牖中傾瀉的薄光,略略看清這院子,是我想象不到的簡陋。明明是林家宗主之女,雖說是庶女吧……那句俗話說的好啊,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阿兄将我放下,扣響了亮着燈火的房間門扉。

開門的是位十五六歲的清麗少女,打着簾将我們讓了進來,轉身插上門栓。

“參見世子殿下,公主殿下瑞福金安。”林寄兒欲行大禮,被阿兄止住。

“免了。”

外室窗下的矮榻上設有席案,案上放着一摞竹簡。

林寄兒與阿兄相對而坐,我與阿兄并肩坐在一方,好奇地四下張望,最後探尋的目光落在林寄兒臉上。

“你怎知我和阿兄要來?”

林寄兒還沒開口,阿兄習慣性地摸着我的頭發,就像給小貓順毛。

“是我提前派人送信告知,你那會兒睡的正香呢。”

雖然還很好奇,還想問很多東西,也不能耽誤阿兄的正事。便不再問了。百無聊賴,順手将那摞竹簡最上頭一冊拿過來打發時間。

“女則誡語……?”冊面上大字寫着的書名是我未曾聽聞的,“這是什麽書?”

我看向林寄兒,她看起來有些緊張。

“家父推崇的女德之書,教導女子必要溫柔恭順,從生至死,皆以父親、夫君、兒子為天為綱。要深明男子之尊貴,女子之卑賤,不可有絲毫忤逆。”

還有這樣的書?在她解釋的空當兒,我已經翻開簡冊,便忍不住彎起眉目,笑出聲來。

“呵呵,原來是披着《女則誡語》的皮,芯子卻是《天冊神功聖武至尊皇帝本紀》呢。”這位可是這片九州天下的開國女帝,威名赫赫,也是唯一一位谥號如此之長的皇帝。

我又翻開其他幾策書簡,都是披着“溫柔恭順”的“生殺予奪。”

“噗!《女訓遺規》裏竟然是苗将軍列傳,這位女将可是個大殺神那。林姑娘可真有意思,《無德既才論》和經天緯地的無雙國士,一代女相杜衡杜元若的搭配麽。咦?《貞烈廣記》……原來是從一而終說,不過裏頭這位宣帝可是極風流的一位女帝呢。除了皇後和四位貴君,有名有姓的面首就有十來個。”

我越看越樂,這林家庶女可真是個妙人兒。

林寄兒頗為尴尬不安,臉紅了片刻之後,說了句“公主見笑了”,便恢複了常色,看向阿兄。

“不知世子殿下找民女有何貴幹?”

阿兄抽走了我手中的簡冊,将我不安分的小手攥在手心,免得我再看下去高興過頭傷了身體。

“孤望你能代替林夫人的位置入主花臺殿,照顧阿寶。”沒等林寄兒做出反應,阿兄繼續道,“先別說自己身份卑微力所不逮。孤能過來找你,便是注意到你心有大智,為林家諸女以至于男兒也所不及。只是困于荊棘叢中不得而飛。”

“孤繼位之前,你照看好阿寶,孤繼位之後,便放你出宮,做林家宗主也好,入朝為官也罷,孤能為你鋪路。”

林寄兒先是讪然,聽到最後面露凜然,伴随着惶恐和激動。

阿兄的條件實在太誘人了,誘人到讓人顫栗,令人眩暈。

林寄兒輕輕吐了口氣,卻覺得重如千鈞。

“林家是潭死水,”她發顫的雙手交握,冷靜地說,“便是潛蛟也難以游離。于死水之中,恐翻不起風浪。”

“呵呵——”我的笑聲打破了冷肅的氣氛,興味地瞅着林寄兒說,“敢跟哥哥讨價還價,嗯!果然巾帼不讓須眉。”

林寄兒面色一紅,阿兄雲淡風輕地說:

“放心,入宮的事,孤來處理。孤的條件只有一個,護着阿寶不損絲毫。”

話說到這個地步,林寄兒豈有不答應的道理?她也不敢。她敢拒絕,阿兄大抵不會放過她……

回程的路上,阿兄對我說:

“明日上午我要跟太傅念書,下午我帶你去見林家宗主,讓他再送一個女兒入宮。我會說服他讓你挑選,你知道選誰吧?”

我沒有回答,無法開口,冰涼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掉落下來。

“怎麽?冷麽?”阿兄以為我淌了清涕,松開一只手,掏出手帕給我擦鼻子,我真是哭笑不得,但眼淚還是沒能止住。從鼻子上面滾落下來,打濕了他的手尖。

“阿寶?”阿兄停在空曠無人的寬巷子裏,有些不知所措,“怎麽哭了?是不是哪裏難受?”

想将我放下查看,我卻攀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沒有……”我吸了吸鼻子,“阿兄,我很重吧?”

“阿寶!”他少有的嚴厲,甚至帶着點呵斥道,“給我記清楚——你是我唯一最重要的親人,也是我肩上唯一的重量。我承受着,心安理得,若沒了這份重量,便無立足之地。聽見沒有?”

“嗯!”

“那你還哭?”

“高興的!”

藏在風帽裏的笑臉,笑的歡快,也倦了。在回宮之前,就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這夏日的夜風吹過耳畔,是最美的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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