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榆就這樣看了她很久。
從前他想, 如果讓裴上将知道了自己對她抱有怎樣的心思,那她一定會發現,自己從她以為的第一次見面開始, 就是蓄謀已久,這樣的人, 一定會被她拒之千裏之外吧。
可是剛才, 他才突然發覺,不是這樣的。
即便裴韞知道他有事瞞着她, 即便外界所有的人和環境都在她耳邊叫嚣着:看吧!這人對你居心叵測,他不是什麽好東西!
即便是這樣, 裴韞還是會選擇相信他。
裴上将并不是一個巧言令色的人,可是自己蒙上眼睛、捂住耳朵的舉動,卻比任何一句“我相信你”都更具有說服力。
他的手繞到裴韞腦後,輕輕解開了那個繩結, 對上她錯愕的眼神, 然後把手覆在她緊緊捂着自己耳朵的手上。
“我相信你。”林懷榆說。
裴韞拿下雙手,有些不解地問道:“怎麽了?”
林懷榆輕輕搖搖頭:“我只是覺得, 或許現在有些事,也是時候讓你知道的。”
而且, 我也不想再瞞下去了。
裴韞彎了彎嘴角:“好。”
說完,兩人一起欣賞起了拟蟲洞導演的新作《星際首富林懷榆的一生》。
由于剛才兩人耽擱了一會兒, 現在的林懷榆看起來已經長到了六七歲的年紀,被林家的保姆領着在院子裏玩,保姆突然想去衛生間,就稍微離開了一會兒。
六七歲的林懷榆看起來非常好動,擺弄了一會兒自己的光腦,又拔了一會兒院子裏的草, 覺得有些無聊,就四處亂跑起來,跑到屋裏,沾滿泥的小腳丫把家務機器人好不容易打掃好的地板又弄得到處都是泥印。
裴韞以前從來不覺得看一個小孩到處撒歡有什麽好玩的,這會兒上揚的嘴角卻一秒都下不來。
小林懷榆跑來跑去,竟然跑到了一個書房一樣的房間門外,門裏正傳來兩個男人的談話聲。
其中一個比較蒼老:“我們林氏還沒有到這種地步,雖然我兒子兒媳都沒了,但是還有我這把老骨頭撐着,用不着你一個外人來置喙!”
聽口氣,應該是林懷榆的祖父林和文。
另一個聲音稍微年輕一些,語氣也很客氣:“诶,林老先生別着急,您聽我給您分析分析。您說您這個孫子林懷榆,這麽大點年紀的孩子都一個樣,能看出個什麽來,甚至連分化後的性別都無法判斷,當然不能指望着把林氏這麽大個擔子交給他吧?既然我也是林氏的人,為什麽就不能把股權分出來點給我呢?等懷榆長大了,我再還給他也不是不行啊。”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林和文似乎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把門外的林懷榆吓得一哆嗦,“你們這群便宜親戚,仗着林氏式微,一個個地都來分一杯羹,為的不就是以後林氏要是能東山再起,你們也能聯合起來分一杯羹?”
“我告訴你,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林氏就算倒閉,我們林家的錢也足夠養活我們祖孫三個了,不勞你們操心!”
“您這是什麽話啊,我不也姓林嗎?就算您不承認,咱們也血脈相連,不是嗎?”
“呸!你也配!”林和文一聲怒吼。
接着,一個年輕男人奪門而出:“你個糟老頭子,他媽的,給臉不要臉!”
小林懷榆被突然沖出來的男人下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在木質欄杆上,差點翻下去,還好保護系統自動生成了一道屏障,護住了他。
“嘁,小兔崽子。”年輕男人斜着眼一瞥林懷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和文随後出來,看見林懷榆,恨鐵不成鋼似的瞪了他一眼:“又上哪野去了,弄成這幅樣子,保姆呢,真人保姆就是不靠譜,你祖母還非說什麽真人陪着才不會變得像機器一樣冷冰冰的,趕緊收拾幹淨,一會兒劉老師來給你上課。”
那時候,只有六七歲的林懷榆站在門外,但關于祖父和那個遠房親戚的對話,他其實并沒有聽懂多少,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了一個念頭——他以後一定得是個alpha才行。
只有alpha才能把林氏發揚光大,才能不讓祖父再從別人那裏受氣,才能讓大家都看得起林氏的人,才能……讓祖父高興。
看到這裏,裴韞也明白了,為什麽林懷榆要一直僞裝成alpha。
在商業公司,尤其是這種世襲的公司,上一輩的掌權者們往往格外看重繼承者的性別,這是上一輩普遍的偏見,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也有其道理。
畢竟,alpha比柔弱的omega,還有平平無奇的beta,都更強大,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
那位劉老師很快就來了,給林懷榆教授的是數學,還有一些基礎的商業知識,裴韞倒是不覺得有什麽,畢竟她那個年紀,也已經能進模拟艙開機甲了。
一節課很快過去,到了晚飯時間,林懷榆很明顯開心多了,他剛下樓,就看到祖母已經在餐廳等着了,飛奔着撲進了祖母的懷抱裏。
“诶,榆錢,今天學得怎麽樣啊?”祖母慈祥地問道。
“今天劉老師誇我了,說我學得很認真!還有還有,今天的測驗成績也很好!”那時候的林懷榆的聲音還是獨屬于小孩子的小奶音,邀功似的跟祖母撒嬌,把裴韞可愛得不行。
“為什麽叫榆錢啊,是你的小名嗎?”
林懷榆頓了頓,似乎并不太喜歡這個小名,但還是解釋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榆錢’好像是古地球時代一種叫榆樹的樹的果實,因為長得像那時候的錢幣,所以大家都管那種果實叫榆錢。我祖母說,那是好東西,吃了榆錢,就有餘錢,我名字裏又剛好有個‘榆’字,所以給我起了個小名,叫榆錢。”
“哦……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像是沒想到裴韞會問得這麽直接,林懷榆有些羞赧地說:“只是遠古地球時代的封建思想殘留而已,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那就是不喜歡咯。裴韞在心中暗暗地下了結論。
拟蟲洞四周的畫面還在流動着,小小的林懷榆一天天長大,逐漸變成小少年的模樣,雖然臉上還是肉肉的,但是現在的英俊外表已經有了雛形。
裴韞想,這小子小時候肯定有不少追求者吧。
然而并沒有。
林懷榆從小到大幾乎沒怎麽出過家門,好在祖父林和文雖然嘴上說着真人保姆不好,不過在祖母的堅持下,也并沒有辭退那個中年女人,這幾乎成了他除了祖父祖母之外的唯一與人類交流的機會。
林家給他安排的日程遠比裴韞想象的要枯燥:早上起床之後,洗漱、吃早飯、讀書、上課、午睡、短暫的玩耍時間、接着上課、晚飯、讀書、睡覺。
別人家的小孩還有休息日,林懷榆卻幾乎每一天都是如此度過的,就連生日那天都不例外。
林懷榆生日那天,真人保姆剛好請了假,說是正好到兒童節了,她想帶自己的孩子去游樂園玩一天。
“游樂園”這個詞彙,小林懷榆只在光腦中看到過,那時候他覺得,這個地方似乎離自己很遠,或許只有長大之後能去一趟,可是那天聽到保姆跟祖母請假時的說辭,便忽然發現,原來這地方離自己這麽近,既然保姆阿姨都能去,那他一定也能去!
于是那天晚上,在飯桌上,林懷榆破天荒地沖向祖母提了個要求——他明天過生日,想去游樂園。
但那天或許恰好是林氏出了什麽問題,又或許是那些煩人親戚又來腆着臉要股權,但總之那天林和文的心情非常不怎麽樣,一聽到林懷榆的願望便暴跳如雷,差點把飯桌都掀了:“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我們家是什麽情況!是,我們有餘錢,可是林懷榆你知不知道,你沒有爸媽,等你長大進了公司,說不定屁/股還沒坐熱我和你祖母就要死了,到時候偌大一個公司誰護着你,你現在去游樂園玩,到時候就要被那些豺狼吃得骨頭都不剩下!”
小林懷榆一看見祖父發怒就吓得不行,又聽見什麽“豺狼”,什麽“骨頭都不剩下”,吓得“哇”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道歉:“對不起,祖父,我錯了,我再也不出去玩了,我一定好好學習,以後好好經營林氏,不要把我送去喂狼!”
小林懷榆穿着小孩的休閑西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只手抓着祖父的衣角,一只手卻頗為不自然地抓着自己心口的地方,裴韞忽然想起,他剛到廢星時,似乎也偶爾會有這種奇怪的動作。
不過思慮再三,她還是沒問。
裴韞聽着林懷榆小時候的“豺狼論”,一時間不知道是好笑占得多一點,還是心疼占得多一點,但身旁的林懷榆卻仿佛一點兒也不覺得丢人,還能調侃一句小時候的自己:“那時候真傻,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麽才能長成我現在這種大聰明的樣。”
裴韞聽他自嘲,剛想笑,面前卻再次畫面一轉,或許是因為林懷榆那時小小的心靈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這一晚的回憶,他仿佛不願回憶一般,過得飛快,一眨眼就到第二天了。
那天,小林懷榆起得格外早,天一亮就開始讀書了,不僅如此,課上得也格外認真,進度比平時快了整整一倍。
裴韞好笑地問道:“你不會是真怕你祖父把你送去喂狼,所以才這麽努力的吧?”
林懷榆笑笑,沒說話,而裴韞只看到,那之後的每一天,林懷榆都是如此度過的。
每一天都仿佛前一天的複刻,重複的日子總是過得格外快,回憶翻書一般,很快就來到了林懷榆十五歲,進入愛德華星際高等學校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