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冷冷清清的, 鍋碗瓢盆自然沒必要帶回家, 蘇棠撿了些自己用趁手的畫具, 又拾綴了幾套平日穿習慣的衣裳。她現在錦衣玉食,完全不必憂愁吃穿的問題,可戀舊的毛病改不了, 那些貼身衣物總是不願舍去。
正在埋頭疊衣裳的時候,門邊忽然傳來一道帶着些焦急的聲音:“小棠。”
蘇棠倏地擡起眼望, 來人一襲素淡青衫, 眉目溫雅, 正是蘇玄修。
說起來,她這件宅子構造比較特別, 前後都是院子,從鳳仙街順着進胡同便可以入前院大門,她和方重衣正是走的正門,而蘇玄修顯然是從另一個方向來的, 完美岔開了在前院等待的某人……
“小棠,昨日我聽侍衛說……”蘇玄修急急走進屋子,雙手搭上她雙肩,将人細細打量, “你有沒有事?他是不是硬要帶你回去?”
蘇棠一聽便明白了, 昨夜方重衣想必也是帶了人來的,哥哥這邊的侍衛被壓制了, 只能回轉去通報。
正要開口,手忽然被拉了一把, 她整個人不自主往後退了幾步,餘光看見方重衣竟無聲無息出現。他扣住她的手,十指交纏,又不動聲色上前一步,錯在兩人之間。
斂着寒氣的嗓音道:“她很好。”
蘇玄修默了默,将眼前人掠了一眼,淡然開了口:“世子,自你和小棠大婚一來,倒是多日不見了。”
聽到哥哥這話,蘇棠不由微微挑眉,這擺明是諷刺他這麽多天來音訊全無。她也索性不做聲了,只看某人如何解釋。
“一個月又十九天。”方重衣眉目微沉,握着她的那只手收緊,嗓音低低,帶着幾分難言的黯淡。
苦澀的語氣讓蘇棠心頭緊了緊,她從未在意過方重衣具體離開了多少天,只知道時間不短了。
一個月又十九天,每個字都說的分外煎熬、沙啞,她不知他遭遇了什麽,仿佛是一天天将日子熬着過來的。
他說完這話,頓了頓,仿佛被什麽哽住了喉嚨,又一字一句道:“這些日子,我都沒能照顧到她,我一定要帶她回家。”
屋子裏明明有三個人,卻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道不明的苦澀在蘇棠心頭化開,她偏開頭,沉默地看着地面上的磚縫。
蘇玄修的眸子如深潭靜水,看了眼蘇棠,又轉向方重衣,平靜道:“小棠如今心情不好,再來,想住在哪裏是她的自由,世子若對妻子能有幾分體諒,自然要尊重她的意見才是。”
說罷,直直望向垂着腦袋的蘇棠。
即便沒擡頭,蘇棠也能感受到兩道目光都黏在自己身上。一路上,她已經慢慢想清楚,方重衣是不可能讓她離開的,一走了之,也只會讓他更加偏激,讓事情越來越糟糕。
生氣歸生氣,她打心底不希望兩人走到無可挽回的局面。
她抓了抓腦袋,對哥哥扯出一個微笑:“哥哥放心,我挺好,沒什麽事,這趟過來是準備帶些東西回侯府的……”意思便是自己還是決定回府。
感受到蘇玄修的沉默,蘇棠腦子裏一抽,又開始胡言亂語:“這也大中午了,要麽我煮些胡桃粥,哥哥在這就便吃個午飯?”
良久,對面傳來溫淡的聲音:“沒關系,無事。”
蘇玄修剛要擡手去揉揉她腦袋,方重衣敏銳地覺察了什麽,又往前堵了一步,沉聲道:“我定會照顧好她的。”
蘇棠抿唇,幽幽瞪了他一眼。
“好。”蘇玄修收手,嘴角彎起一個勉強的弧度,最後将她看了一眼,“這些日子看你都過不安生,回府後便好好休息吧,畫畫也是,別一次大幾個時辰,挺累的,若有什麽事,可以随時傳信給我們。”
她輕輕點頭。
“那我便先走了。你收拾好了,也早些回去,別耽誤吃午飯。”
蘇玄修說完,便轉身離開。蘇棠看着哥哥遠去消失的背影,心裏頭說不出的滋味,聽哥哥的意思,想必過幾日也要動身回南晟了,這一走,還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團聚。
半晌,她才注意某人還靜靜站在旁邊,兩人緊扣着雙手她才覺察些不對勁,他手心粗粝不平,仿佛結了痂,猛然想起昨夜自己還拿簪子刺他,趕緊松手,把他的手心翻開來看。
這一看不由地抽氣,方重衣竟聽之任之,壓根沒處理過傷口,手心裏皮開肉綻的,血肉模糊的傷口完全暴露在外,有的地方結了暗紅色猙獰的痂,有的地方還在滲血珠子。
蘇棠擡頭瞪了他一眼:“成這樣了你都不管的嗎?”
“無妨,會自己好的。”方重衣垂眼,迷蒙的眼神落在她如玉一般的指尖上。
蘇棠着實被他半死不活的回答氣得不輕,又想到這人的确是如此,當時在袁老爺壽宴上受了傷,也沒見他處理傷口,就這麽硬抗過來了,能活蹦亂跳長到這麽大,也是個奇跡。
傷口不淺,都不知混了多少髒東西進去,萬一感染破傷風就麻煩了。
她心下一陣煩躁,氣鼓鼓開口:“你在這等着。”
“好。”方重衣點了點頭,就在原地站着不動,等着她。
蘇棠倒了碗清水,特意加進去許多鹽,又在卧室和雜物間轉來轉去,把各種療效的傷藥找齊,再次回轉客廳的時候,看見方重衣仍然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像一尊石雕,愣是一寸都沒移動過。
“坐下!”她把腳邊的竹凳踢過去,自己也找了張椅子先坐下。
昨夜那般強橫把人吃了,此刻,他倒是無比“聽話”,一聲不吭坐在她對面。
蘇棠先用鹽水給他沖洗傷口,渾濁的血水被沖刷出來,順着手心流下。
血肉模糊的傷口遇到鹽水自然是劇痛無比,方重衣微微皺起眉,蘇棠涼涼看他一眼,道:“痛死你。下次再惹我不高興,改用辣椒水。”
蘇棠隐約看出傷口裏還紮着木屑,估摸他又去做了別的事,才把傷口磨成這個鬼樣子,猛然就想起早上書房裏那把斧子……
“你……你早上用斧子做什麽?”她默然看他一眼,提心吊膽開口問。
“嗯?”方重衣渾然不覺她微妙的眼神,擡起眼,一臉無辜,“磨木板,斫琴。”
蘇棠恍然大悟,難怪看見琴弦玉轸等部件散落一桌子,他竟不是在彈琴,而是做琴?這愛好倒是很別致……
也很莫名其妙。
一大清早……居然在做這種事。
蘇棠心裏一邊嘀咕抱怨,一邊給他塗抹傷藥,還故意下手很重,方重衣卻什麽也沒說。
她不經意擡眼,那人隽秀如畫的眉目微微垂着,說不出的好看,心頭一軟,手上力道又變輕了。
美色誤人啊。
包紮好傷口,蘇棠便不理睬人了,自己去收拾東西。她跨上包裹,又帶上方元寶準備走的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方重衣忽然開口喚道:“棠棠。”
“幹嘛,還不走?”蘇棠抱着竹籃子回頭。不知睡了多少個回籠覺的方元寶終于醒了,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它娘親。
方重衣走到她身邊,望着她,認真地開口:“想吃你做的胡桃粥。”
那一瞬間,蘇棠幾乎沒明白他怎麽無端蹦出“胡桃粥”這樣的字眼,颠來倒去地想才記起,剛剛自己好像挽留過哥哥吃飯,還說煮胡桃粥給他喝。
“侯府那麽多好吃的,吃什麽胡桃粥啊……”她不滿。
方重衣鄭重其事望着她:“你不能區別對待。”
她沒法子,把方元寶塞進他懷裏,便去了廚房。胡桃粥倒是好做,她三兩下把食材洗淨,通通倒進鍋裏,沒一會兒,清甜的米香便在屋子裏四處溢散。
蘇棠趁熱添了兩碗,回了客廳,看見方重衣已經坐在桌邊等了。腳下端端正正放着竹籃子,方元寶趴在竹籃子邊上,黑豆似的眼睛骨碌碌轉着。
聽到動靜,一大一小竟都擡起眼,直直向她看來。
她抿唇,走到桌邊默默坐下,把碗推到他面前。
“下不為例。”
方重衣點點頭,端起碗,認真吃飯。吃的是山珍海味也好,眼前的一碗粗粥也好,他都是一般無二,舉止之間清雅貴氣。
方元寶在籃子裏“啾啾”咿呀了幾聲,朝他聳動着鼻尖,方重衣看它一眼,拿了一根胡蘿蔔幹喂給它吃。
兩人回到侯府時,已經是下午申時,在拂冬苑焦急等待的小婵聽說世子和公主回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長舒一口氣,巴巴地趕到別院外等候。蘇棠一回去,便看到她在小橋上張望,望眼欲穿。
她心中閃現些念頭,趁着方重衣在旁邊,故意問:“父母親那邊可有什麽話?”
小婵想了想,立刻用力地點頭:“侯爺是吩咐人來過,好像說世子總算回了,晚上要一道吃個飯呢!”
與心中所想一般無二,蘇棠點點頭,道:“那便準備準備吧,半個時辰後我們過去。”
晚飯時,蘇棠特意裝成一副神思恹恹的模樣,侯夫人看在眼裏,心疼地嘆了口氣,心想的是這孩子連日來憂心世子的消息,心力憔悴,昨晚又……便一直欲言又止。飯局進行到一半,她見蘇棠用了些銀耳粥便不動筷子了,終于還是開口道:“小棠,若是覺着累,便先回去休息吧。”
蘇棠微微咳了一聲,失措地擡眼,看着侯爺和侯夫人,猶豫不決道:“但……”
侯爺淡淡掃過來一眼,他還有些話,想攤開了和方重衣講,讓蘇棠先回去也好。
“沒事的,去吧。”侯爺溫聲道。
蘇棠滿臉愧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溜之大吉。
先一步回到拂冬苑,她便即刻命令人将大門側門後門通通都鎖上,後山的栅欄也圍上,甚至連西牆拐角那個洞都堵住了。
沒有她的命令,連蒼蠅都飛不進來,還不能把他一個大活人擋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