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馬車駛入越來越偏遠的鄉道, 蘇棠有一種被拐騙的危機感, 趕緊回頭質問他:“這是去哪兒?怎麽不回京城了?”
方重衣眉眼疏朗, 笑意也溫柔:“棠棠,現在已經是中午了,你難道不餓嗎?先吃點東西再說。”
“你……”蘇棠看着他一臉純良無害的笑, 更加警覺,“不行, 我、我要回去。”
“這樣跳車很危險的。”他望着蘇棠, 緩聲低語, 不動聲色按住了她的手。
蘇棠洩氣,不怎麽高興, 把手從他手底下抽出來,繼續發呆望着窗外風景。
手腕上一陣微涼,讓她想起那串手钏,心頭起了小惡意, 于是有意無意散開袖子,露出了一截手腕,那道珠鏈也若有似無擦過他指尖。
果然,方重衣登時注意到了, 垂眼凝望腕上的手钏, 執起她的手細細地看。
“這手钏倒是很別致。”他摩挲着上面最特別的一顆珠子,有棱有角, 象牙白的色澤,表面有細小的孔, 倒像是……
蘇棠眼中藏笑,不疾不徐道:“哦,這一顆是雪東青羽翼上的節骨,你應當知道吧,雪東青是草原最勇猛也最忠誠的鷹隼。西境那邊似乎有個習俗,當雪東青年邁逝去了,無法再跟随主人一同作戰,主人葬了它之後,往往會留下這節骨頭,做成手钏,便是你我仍然在一起的意思。若将這手钏贈與他人,則是以最誠摯的心意保佑那人平安喜樂。”
方重衣不說話了,時而看她,時而又垂目看那手鏈,目光靜靜的,不冷不熱,也沒有一絲波瀾,卻讓人感受到別樣的冷意。他知道,蘇棠不可能豢養過這種鷹隼,這手钏只能是他人相送。
“誰送的?”他沒有擡眼,聲音沉靜。
蘇棠不由地一怔,她原意只是想氣一氣方重衣,他的反應也的确如自己預期,但看着那人死水般沉寂的眼神,心中仍不免感到瑟瑟寒意。
出于某種倔強的心理,蘇棠一條道走到黑了,佯裝漫不經心道:“赫連公子呀,他不是喜歡動物麽?說是給我留個紀念。我見有趣,就戴着玩玩兒了。”
其實那條手钏是她哥哥送的,也沒有那麽多深意,只是護佑平安而已,蘇棠心裏生他的氣,臨時添油加醋瞎編排了許多。
方重衣面沉如水,目光更冷,二話不說碾碎了上面的珠玉,絲繩也随之斷開。
蘇棠只覺得手腕一松,珠串噼裏啪啦全部散開,清脆的聲音一下下敲打着耳膜,聽得她心頭惶惶。
她才意識到,有些玩笑對他而言,并不是玩笑。
“棠棠。”方重衣轉而扣住了她的手,十指相纏,若有所思呢喃道,“你若是喜歡戴這種,我的手骨也是可以的。”
他說得波瀾不驚,好像只是件簡單随意的事。
蘇棠被吓着了,倒抽一口氣,使勁捏了捏他的手:“你、你別瞎說啊,我也只是随便戴戴,沒了就沒了,你千萬不要當真……”
見她如此驚慌,方重衣眼中閃過一絲無措,微微垂下了眸子:“好,不說了。”
聽到這話,她總算松了一口氣,過了會兒又餘光偷瞄一眼,方重衣仍是神色淡淡,但目光不再像方才那般冷靜的吓人,只是若即若離的,像蒙着層薄霧。
車聲辘辘,氣氛靜默。許久後,他又一字一句低聲道:“你別害怕我。”
“我不是怕你……”她一時情急,又把他的手揚起來,“說這種傻話,你以後不想彈琴了啊?”
一時二人都無話,馬車在鄉間的小路上迅疾行駛,馬蹄和車輪聲淹沒了整個車廂。蘇棠盯着滾到角落的玉珠,有些走神,兩人的手十指交纏相扣着,一路上都沒有松開,就這麽往小鎮行去。
馬車停的地方正好是鬧市小吃街的街口,蘇棠的腳一着地,迎面就聞到面湯的香氣,正是左手邊一家賣銀絲面的攤子。這個小鎮與初華鎮相鄰,雖沒有初華鎮那麽繁華,正午時分也是頗熱鬧的,人群川流不息,到處是叫賣聲和讨價還價的聲音。好在她和方重衣今日都換了一身輕便的常服,完全沒有惹人注意。
方重衣一路牽着她,慢慢往街心深處走,在一家擺着五顏六色瓜果的小攤前停下腳步。
攤位後面還有個門面,夥計正在忙着料理瓜果,拌糖汁兒和冰沙,門店裏有不少客人正熱熱鬧鬧吃着。
“棠棠,我記得你喜歡吃這個。”方重衣回頭詢問她的意思。
“啊,這個呀……”蘇棠撓了撓腦袋,十分為難,換做往常她自然是愛吃的,但現在吃……等于找罪受。
她僵在原地,不知該怎麽開口,只好委婉道:“這些冰涼的東西,也不是什麽時候都能吃的,我現在吃了會難受。”
方重衣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認真思考,然後若有所思地點頭:“嗯。”
兩人又繼續往前走,蘇棠一路都在懷疑,他真的明白了嗎?
方重衣邊走邊張望,與之前的漫無目的不同,似乎有在特意挑選了。
“豆米丸子咧,又酥又脆!”
一路上都是這般熱鬧的叫賣聲,蘇棠聞到油炸的香氣,忍不住回頭去看,色澤金黃的小丸子剛好從油鍋裏撈出來,在漏勺裏翻滾,一個個都油滋滋的,分外誘人。
方重衣正在打量路邊一家粥鋪,目光微動,輕輕搖了搖她的手:“棠棠,吃不吃粥?”
“嗯?”
蘇棠回過頭,見粥鋪門前懸着各色各樣的木牌,種類繁多,就點了點頭。
兩人走進店,找了個一張靠角落的桌子,蘇棠在裏邊座位坐下,等他去點吃食。她無奈發現,某人只來回走了一遭,便引得好幾個小姑娘偷偷擡頭張望。
不一會兒,各色小吃便上桌了,方重衣給她點的小米紅棗粥,自己的則是白粥,都冒着暖呼呼的熱氣。此外還有水晶餃、紫米酥、酸筍片、胭脂肉脯、花釀魚白蒸,一些花紅柳綠的涼菜拼盤。
小木桌瞬間被擠得滿滿當當。
方重衣在她身邊坐下,蘇棠立刻扯了扯他袖子,嗔怪道:“這麽多,吃不完你兜着走啊?”
“找你喜歡的吃。”他溫聲說道。
蘇棠喝了一口小米粥,胃裏暖和了,又夾了個水晶餃來吃。這家粥鋪的東西都清淡可口,的确很适合她當下這個特殊時期。
幹勁十足的腳步聲傳來,大街對面的夥計虎虎生風跑進店,走向他們的座位,笑嘻嘻将兩盤小吃端上桌。
“二位慢用咧!”
蘇棠擡眼一看,是豆米丸子和江米藕,正是剛剛在大街上,自己回頭看了一眼的攤位。
那盤江米藕撒了許多甜椒絲,分外惹眼。她夾起一塊咬一口,覺得蜜糖味兒太重了,有點膩,又抿着嘴把它放下。
“這個不太好吃……”
方重衣就近把她那塊夾去嘗了嘗,點頭道:“嗯,太甜了。”
蘇棠用竹簽紮了個豆米丸子吃,果然,還是油炸更對胃口。
她笑眯了眼,嘴裏含着丸子吐字不清:“這個好吃。”
說罷,又紮了一個丸子,準備去蘸辣醬,怎知半途中卻被他握住手腕,把手拉回來。
“現在別吃太辣的。”方重衣握着她手,順勢去蘸了點不辣的黃醬,“吃這個就好,也好吃的。”
蘇棠撇嘴,有點生氣,把丸子“咚”一下戳進他碗裏:“我不喜歡黃醬,你自己吃!”
說完,自顧自把剩下的豆米丸子全部戳起來,串成一串。
她知道自己剛剛任性了,有些理虧,偶爾眼神飄過去偷看方重衣的臉色,他似乎也沒什麽不高興,只是默默把她遺棄的那顆丸子解決了。
吃完飯,方重衣牽着她出了粥鋪,卻沒有沿原路返回,反倒往街道裏邊走。
蘇棠使勁抽出手,皺眉道:“我是去侯府看房子的,難道還跟你逛街不成?”
“是要回家。”方重衣見她沒耐心走了,又折回來,锲而不舍牽住她的手,“我們去河邊坐船,走水路,這樣還到得早些。”
蘇棠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遲疑問:“……真的麽?”
“嗯,一個時辰不到便可以進城。”一輛馬車在街上匆匆穿行而過,方重衣把人往街邊帶,順勢扣緊她的手。
兩人出了小吃街路口,拐進東邊的街道,蘇棠再往遠處看,白石砌的河堤環着一汪綠水,船只來往,正是一座小碼頭。
眼前這條街人群稀疏些,有些成衣鋪子和賣首飾胭脂的小店鋪。
出于女孩子的天性,蘇棠一路走走看看,但畢竟是小地方,賣的東西不會太貴重,衣裳只是尋常款式,胭脂水粉也不算精致,一些常用的雪粉膏、檀色口脂。
她正在漫無目的地張望,手又被方重衣搖了搖,那人溫和的聲音道:“棠棠,我再送你一支手钏好不好?”
蘇棠轉過頭,幽幽地看他一眼:“你要賠我一串呀?”
“嗯,好不好?”方重衣認真望着她,輕聲問。
蘇棠忽然發覺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自己,好言好語地商量,甚至請求,與從前那般說一不二、不可理喻的強硬作風完全不同。
語氣輕輕的,溫柔的像水,卻總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腔執迷,讓人覺得随時就要掀起萬丈波瀾。
蘇棠對上他的眸子不由怔了怔,漆黑的,深不見底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入神,像蒙了層淡淡的霧,又像陷在極端的自我中。
她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眼睛,小聲道:“可以呀,不過買一串戴着玩兒就好,我平日也很少戴的。”
方重衣低低應了一聲,牽着她,走進街邊一家小鋪。
他在牆角的貨架前停步,凝目認真望着櫃子裏的一條手钏,把正在左顧右盼的蘇棠拉回來。
“棠棠,這個是白色的嗎?”他指了指那條手钏,輕聲問。
“嗯。”她小聲應着,把那條純白色的手钏拿起來琢磨細看,湊到他耳邊,“是很純淨的白色,不大反光,好像也不是珍珠……”
蘇棠已經下意識養成習慣,但凡提到和他眼睛有關的事,都壓低聲音說悄悄話,不讓外人知道。
“會不會也是骨頭?”
蘇棠無言,看來他真被自己之前的玩笑刺激了,一直耿耿于懷。
店鋪角落裏光線不甚明亮,日光從窗棂的縫隙透進來,形成一道道白練,她把手鏈放在光芒中細看,有一圈一圈的紋理。
“我知道了,是砗磲,海裏的貝殼呢。”蘇棠展眉笑了笑,“難怪白得這麽純粹,真好看。”
方重衣嘴角也勾起笑意,深遠的目光定定望着她:“喜歡麽?”
“喜歡呀。”蘇棠毫不猶豫地應了,把它串在手腕上,喜滋滋左看右看,也很襯她今日穿的衣裳。
他點點頭,轉身去掌櫃的那裏結賬。
這家店東西雖不貴重,但都挺有新意的,蘇棠津津有味看別的小玩意,不經意回頭,不看還好,這一看就發現不得了的事。
那人居然取了發冠上的玉笄交給掌櫃,此刻正在用一根布條束頭發……那根“發帶”不用說,必定又是從衣擺扯的了。
掌櫃的經營玉石鋪子多年,又怎麽會看不出這根玉笄有多貴重?他八字胡顫了顫,誠惶誠恐接下了玉笄,忙不疊點頭道謝,完全沒想到賣一串幾文錢的手钏,都夠他吃半年了。
蘇棠再沒心情逛鋪子,趕緊把人拉回大街上,壓低聲音問:“你沒帶錢麽?”
方重衣特別坦誠地搖了搖頭:“沒有,好多年沒碰過銀子了。”
這話乍一聽誇張,蘇棠仔細想想也是那麽回事,這人在府裏就是金奴銀婢的伺候,在外面若要買什麽、或去酒樓,也就是差使一聲,什麽都由屬下辦好了,哪會親力親為去跟人交涉銀錢?她越想越唏噓,心道真是膽子大啊,沒帶錢還說要給她買這買那的。
她又驚恐地看他一眼:“那你剛剛買粥買點心,都是哪兒來的錢?”
“身上有玉佩的。”方重衣老實回答。
蘇棠立刻後退半步,将他從頭到尾打量,果然,腰間的白玉朱雀紋玉佩沒了,襟前的珩玉扣也沒了,頭發還是用布條随意束起的,真真是一身樸實無華!
“你傻不傻,随便拿一個去當鋪當掉,就夠你買整條街的東西了,哪需要這樣窮困潦倒的……”她哭笑不得,這簡直像賭場裏輸得衣服都要沒有的賭徒。
“都是一樣的。再說,你不是想早些趕回去?”方重衣淡笑,執起她的手,把那串手钏輕輕戴上。
蘇棠絞着衣裳,沒好氣盯着方重衣,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那就走啦。”
兩人來到河堤邊的小碼頭,蘇棠伸着脖子遙望來往的船只,有遮草棚的,有露天的。她看中了一艘船棚檐角翹起的,像小房子,想了想,回頭憂心忡忡望他一眼:“你看你,現在彈盡糧絕了吧?”
方重衣沖那船家招了招手,牽着她往棧道走,無所謂地說:“不必擔心,本世子還有門路。”
船家應和了一聲,撐着船蒿一點點劃過來。
待船靠了岸,方重衣便小心翼翼扶她上去,蘇棠索性也不操心銀錢問題了,先鑽進船篷裏坐下,手托腮等他付好錢進來。
誰知過了大半天外邊也沒動靜,她探出頭看,船家正在系鬥笠準備出發,方重衣卻不見了。
“這位師傅,那位公子去哪兒了?”
老師傅爽朗一笑:“哦,他說到岸上買點東西,去去就回。”
她半信半疑縮回船艙裏,沒過一會兒,聽見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随後踏上甲板,小船也随之輕輕晃動。
草簾被一只修長的手掀開,方重衣提着木盒子俯身鑽進來,在她身側坐下。
這次不用他開口,蘇棠也能發現他把什麽用出去了,腰間的衣裳松散,只系了根帶子,用來束腰的玉帶鈎已經沒了……
“你……你又買了什麽東西?”蘇棠驚疑不定朝那盒子看一眼,裏邊竟還有細微的響動,像是什麽小動物在撞。
方重衣把蓋子揭開,木盒角落驚現一個毛茸茸的棕色團子。
說毛茸茸其實不正确,是毛刺刺的。
方重衣把它的刺順了順,撈起來,刺猬便四腳朝天窩在他手心裏,它的性情似乎很乖順,躺在他手心裏也不怎麽動彈,睡眼惺忪,像沒睡醒似的。
蘇棠挑眉,拿盒裏的肉幹逗了逗它。刺猬原本還昏昏欲睡的,問道肉幹的香氣立馬精神了,三兩下就啃幹淨。
蘇棠又給它喂了菜梗、麥芽等,刺猬全都來者不拒,直到方重衣在一旁幽幽提醒“它不知道飽,你這樣是會撐死它的”,她才停手。
方重衣把盒子裏的草屑鋪好,将刺猬安頓進去,小家夥鑽進草堆裏蹭了蹭又睡着了。
他動作小心,神色溫柔,蘇棠一瞬不瞬地看着,有些入神,心頭有很重要的情緒萌動,不覺低下頭輕聲開口:“你看你,現在連束腰都扣不上了,待會兒怎麽出去見人?”
說罷,默默将頭上的銀簪取下來,彎成扣環的形狀,幫他把玉帶扣緊了。
淺淡又清新怡人的花香迎來,一同而來的是親近的體溫,發絲不經意蹭到他頸項,方重衣呼吸微微一亂,沒敢動,任她打理衣裳。
“可以啦。”
蘇棠又擡頭看他,雙眸秀麗而清亮,煞是動人。
她少了一根用來绾發的簪子,柔滑的發縷斷斷續續往下垂落,比起往日一貫的嬌俏明豔,多出幾分溫婉柔順,方重衣垂目看扣在腰間的銀簪,又看她,目光恍惚不已。
他擡手撫過她的發梢,骨子裏生出的沖動令他緩緩低下頭去,輕輕吻上她的唇。
蘇棠呼吸亂了,羞窘之下閉上了眼睛,吻起先是輕柔而鄭重的,一點點觸碰,像早春三月潤物無聲的細雨,溫柔入骨,讓人不知不覺陷入沉溺和迷惘中。漸漸地,吻加深了,她感覺到那人的一絲失控,瘋狂的執念像燎原的火,幾乎要把整個人吞噬了去。
她被抵在角落,癱軟無力,腰身卻是僵硬的,走投無路之下艱難地扯了扯他的衣襟,動作帶着一絲央求。
許久他才徹底把人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