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玄修對着那片木芙蓉默然靜立, 似乎也正在賞花, 留給她們的是一道側影, 稀微的燈火隐約勾勒出俊朗線條。他沉靜少言,但氣質并不陰沉,蘇棠覺得就像三四月的煙雨, 很溫和,有些沁人的涼意。
待她們走近幾步, 蘇玄修随即看過來, 目光中訝異一閃而過, 又微微黯下去,昏暗燈影下流露出幾分說不出的惆悵。
“母後, 小棠,你們也在。”
王後見他正巧在這裏,笑着道:“怎麽,還在憂心眷城旱災的事?你這孩子也別太拼了, 老想着為父王分憂,也顧一顧自己的身體吧。”
蘇玄修溫順有禮道:“多謝母後的關心,眷城的事已妥善解決,無什大礙了, 只是心裏無端有些煩悶, 便打算出來散散心。”
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看看蘇棠:“正好, 讓你哥陪你去走走吧,今日折騰這麽一遭, 母後也累了。”
蘇棠連連點頭,親昵地撲過去給王後揉肩膀:“嗯,母後若累了,就早些回去歇息。”
王後帶着一部分人先行離開,剩下蘇棠和幾個貼身侍女。
兩兩相對,不知怎麽的,蘇棠覺得蘇玄修今日格外沉默,與平日的少言寡語不一樣。
月亮隐入密雲之中,夜色更幽深了些,一陣涼風徐徐吹過,枝葉沙沙不絕于耳。蘇棠感受到一股夜間特有的涼意,縮了縮肩膀。
蘇玄修覺察,擡眸看了她一眼,脫下自己的外衫給她搭上。
“謝謝哥哥。”蘇棠裹緊了披風,仰臉對他笑了笑。
蘇玄修看她的目光怔了怔,随即溫聲道:“這有什麽可謝的,真是和哥哥生疏了。”
“哦,那不謝了……”蘇棠做了個鬼臉,順着石子小路往前走,步子又恢複活潑跳脫,搖搖晃晃的。
蘇玄修默然跟在一旁,沉穩地走着,月色襯出小路上兩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如今心情可好了些?”溫淡的聲音慢慢道。
蘇棠遲疑了一會兒,小聲呢喃道:“說不清楚……”
蘇玄修目光微動,又極淡然随意地開口問:“那位世子倒是很為你着想,比慕容熙之流好上太多,據說你們從前也是認識的?”
蘇棠腳步一收,走得慢了些。她想到母後之前也是這般開場,只覺得又要被拷問一輪,心中添了幾分疲憊,嘆氣道:“哥哥還是先別問了吧,讓我自己好好想想,行麽?”
樹影缭亂,婆娑聲沙沙作響,格外分明。
許久,溫和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好……不說這個了。”
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着閑話,蘇棠漫不經心,說的話沒頭沒腦,蘇玄修也耐心地聽着,認真回應她。
一行人穿過木芙蓉花圃,又走過石橋,進了一座開滿薔薇和木槿的庭院。這裏是花苑的最東邊,也是回蘇棠所居殿宇的必經之地,蘇玄修便是打算送她回去的。
庭院溢滿了花木的芳香,木珊欄上攀附着絢麗的薔薇,在燈光下分外嬌豔。沿着曲折的石板路往前走,花卉逐漸變稀少,道路兩側有繁茂的翠竹倚立,蘇棠知道,是要到庭院出口了。
她不經意朝前方的蜿蜒小道掠了一眼,腳步停下來。
月門邊的背光處站了一個人,陰影模糊了面容,只看出水墨色長袍,雲峰白鶴紋披風,挺拔的身姿格外清逸出塵。
蘇玄修也停住腳步,沉靜的目光定定落在遠處那人身上,良久,走上前幾步,淡聲道:“想不到世子也在此賞花。”
蘇棠仍然留在原地,沒有動,她心情混亂至極,冥冥中覺得兩人該見上一面,好好說一次話,即便根本不知自己想問什麽,怎麽開場。
她一路上都在胡思亂想,沒想到,方重衣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了。
方重衣目光動了動,絲毫沒有理會那些寒暄,直言道:“我是來找棠棠的。”
蘇玄修微微沉吟,回頭看了一眼蘇棠:“如今天色已晚,小棠恐怕也要回去休息了,世子的事若不緊急,不如改天再找她?”
“沒事的,哥哥。”一直沉默的蘇棠忽地擡起眸子,似下定什麽決心,走上前幾步,“正好,我也有話想問世子,這裏離我的住處也不遠,沒關系的,哥哥先回去好了。”
蘇玄修怔然片刻,緩緩點了頭:“好,那早些回去,別聊太晚了。”
說罷,便先從月門的出口離開,與方重衣錯身而過的時候,蘇玄修淡淡看了他一眼。
見哥哥離去,蘇棠長舒一口氣,依舊不老實地蹦跶到他身邊。
“你就知道我會在這裏啊?”
“其實昨晚便來過了。”方重衣望着她道。
“啊?”
“這裏是你回寝殿的必經之路,只要傍晚出來散步,總會經過的。”方重衣淡然說着,目光卻沉沉盯着她身上那件大氅,極寬大的尺寸,暗色底,紋案也簡約,分明不是姑娘家的。
“怎麽了?”蘇棠被他看得背後起毛,把衣裳攏緊了些。
“無事。”聲音低沉有寒意。
方重衣說罷,看了眼月門外的路,不動聲色引她往左邊的茶梅花圃走。
“邊走邊說吧。”
蘇棠點點頭,跟了上去,也許是月色過于皎潔的緣故,兩人也不怎麽擡杠鬥嘴,氣氛都變平和了。
花圃被月色渡上一層銀輝,有風吹過的時候,便飄起茶梅花的清香。蘇棠走走停停,時不時湊近去細嗅,偶爾也辣手摧花摘一朵。
“你明日便返回京城?”她正在摧殘那些花花草草,感覺到身後的方重衣也停步等着,便裝作不經意地問。
“嗯。皇兄那邊還有事,要回去一趟。”
蘇棠沉默了片刻,回頭,幽幽地看他一眼:“所以這次……也是因為你皇兄的命令,你才會來麽?”一字一句,鄭重又謹慎。
方重衣目光微沉,複又平靜地看向她,輕聲問:“棠棠,什麽意思?”
見他這般,蘇棠嘆口氣,一鼓作氣直言道:“獵場一見面,你就說是為了聯姻而來,開口閉口都是聯姻,如果沒有這些事呢?”
蘇棠越說越急,咬牙問:“如果我不是公主呢?或者,換個別的姑娘是公主呢?你是不是一樣會……”
方重衣一絲猶豫都沒有,認真道:“沒有什麽是不是的,你就是你。”
她哭笑不得,方重衣分明沒懂她的意思,或者說兩人完全不在一個思維上,又沉住氣慢慢解釋道:“慕容熙身邊有那麽多女人,顯然不是真心喜歡我的,他這麽求表現,也不過是想利用我多一份助力,為了以後争儲增加籌碼。”
蘇棠說完,低下頭去看地磚上的蓮花紋,沒有注意到那人眸色忽然變得沉郁和黯淡。她精神太過集中了,潛意識裏迫切想得到一個回答,偶爾拂來的清風都讓她覺得冷,不自覺把身上的大氅衣收緊,卻感覺到後腳跟沾了一片涼意。
“這衣裳髒了,換一件。”方重衣目光靜靜的,安寂的夜晚,更顯出幾分似是而非的冷意。
蘇棠聽他如此說,低頭去看,原來這條路是濕地,有些泥濘,一路走過來衣擺沾了不少水汽,難怪小腿後邊涼飕飕的。
方重衣大步走到她面前,極近的距離,自作主張解開她那件氅衣的系帶,輕易繞了圈便脫下來,扔給旁邊的侍女。
侍女們俱是措手不及,急忙上前接下衣裳,這還是蘇玄修殿下的,得好好漿洗了還回去才是。
氅衣轉眼就被他褪下來,蘇棠還沒回過神,就被一個新的暖意籠罩,是他自己的披風。
厚實而幹燥的溫度,暖融融的,衣上有熟悉的清苦味道,像雨過天晴的山林裏那種爽潔、甘涼的青草氣息。
方重衣默不作聲給她系衣襟前的系帶,蘇棠任由他打理着,心思卻浮亂不安。
冰涼的手指觸碰到下颚,蘇棠心裏煩,一手揮開了:“回答我。”
方重衣停手,垂眸凝望她,靜默的目光有幾分灼人:“你認為我在利用這門親事,想從中獲益?”
蘇棠語塞。
她細細回想了一番,自己的話好像還真是這個意思,但……本意又分明不是如此。
不同于往常那般帶着癡執的溫言軟語,或令人看不透的陰晴不定,他只是死水一般沉默着,良久,泠然如玉的聲音一字一句:“利用女人來成事,這種掉格的事我從未做過。”
蘇棠一怔。
方重衣平靜道:“曾祖父當年西征幽陸十二州,北驅鞑虜,建立不世之帝業。這江山,哪一寸土地不是流血拼殺而來的?我若是自甘堕落,不思進取,淪為借女人上位的無能之輩,他們在天有靈,定然不會放過我這種沒出息的子孫。”
見這番不同以往的肅然态勢,蘇棠有小小的訝異,料想是自己話說得沒譜了,不小心觸到了他骨子裏最在意的地方。
“棠棠。”方重衣順勢逼近了半步,認真望着她,目色深遠,“更何況,身邊的女人自當是要好好保護的,即便萬死也理所應當……又談何利用?”
低沉的嗓音在黑夜裏尤為深邃,像溫醇的酒,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蘇棠低下頭,心緒漫漫無邊漂浮着,翠鳥紛紛從枝頭飛走,錯綜的樹影在眼前缭亂,她才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