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杏仁糖

蘇棠和唐音上了船, 便有侍者為她們領路, 據說是天字號房獨有的待遇。唐音抽的是地字第三號, 不過兩個小姑娘商量後,決定就住在一起,于是唐音也跟着往天字號去。

游船兩側的過道比大馬路還寬敞, 走起來如履平地,蘇棠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覺得腿都酸了, 這過道一眼望去還看不到邊。

侍者也很貼心, 見她們苦着一張臉,有意放慢了腳步, 蘇棠也權當散步觀景。一望無際的水面泛着茫茫白霧,微涼的清風拂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

走到半道,侍者拐進一扇月門, 上了樓梯,蘇棠她們也跟着進去。樓道兩側擺了青瓷燭臺,一簇簇火苗靜靜燃燒着,氣氛幽暗而靜谧。

又七彎八繞地穿過幾層樓道, 她們步入一條走廊, 腳下是珊瑚紅絨毯,瑩潔的玉蘭散發清香, 兩側是一扇扇相對的雲龍紋紫檀木門,右上牌匾以正楷镌刻着房號。

侍者在“天字第七號”前停步, 做了個請的手勢,笑着道:“這便是了,稍後會有人送午膳來,兩位姑娘可不要走遠了。”

蘇棠揚起嘴角,喜孜孜地道:“有勞啦。”

唐音迫不及待推開門進去,湖風和天光迎面而來,原來正廳對面是一扇落地長窗。

右側是天青色軟煙羅遮掩的過道,裏邊應當便是卧房了。

照請帖上說的,吃過午飯,再休息半個時辰,便是比試開始的時間。因為無雙公子面子夠大,這次參與閱卷的人來頭一個比一個不簡單,官家的,有翰林編修葉樊時、鴻胪寺主簿舒聞等,民間那些聲名顯赫的大家也來了不少,都是蘇棠平日裏如雷貫耳的。連傳說中一幅畫價值千金的“南客”也來了。

南客只是個化名,這個名頭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也無人知道其真實身份。他的筆法蒼勁雄渾,構圖設色爐火純青,大多數人猜測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老者。蘇棠在翰林時,有幸見識過他的畫作,的确一眼就讓人心生嘆服,不過她莫名覺得那一筆一劃背後是個英姿勃發的年輕人,因為沒有鉛華洗盡的滄桑感,反倒很鮮活,有生命力。

“棠棠,我去找找寧歡在哪兒,如果午膳到了我還沒回你就先吃,不用等我!”

蘇棠正在解包袱,清點畫具,就看見一抹模糊的殘影從眼前飛過,往大門口跑去。

“你慢點兒,沈公子他們跑不了的。”蘇棠竊笑道。

“誰找他啊……”漫不經心的聲音遠遠飄來。

大門咔嚓一聲被關上,走廊裏噠噠的腳步聲一點點遠去。

她搖頭,繼續整理手邊的畫具。這次同待诏考選規矩差不多,畫筆自備,顏料則由試場供應。她看着卷軸裏一列排開的畫筆,心中就來氣,若不是被那個摳門皇帝強買強賣,雪上加霜負債累累,她會上這條賊船嗎?

“咚咚——”

叩門聲響起。

蘇棠第一反應是唐音有東西忘帶又折回來,轉念便覺得不對,這敲門聲很平和,不疾不徐的,全然不像她那般風風火火。

難道是送午膳的來了?她趕緊放下畫筆,起身去開門。

推開門,深夜般沉郁的黑色撞入眼中,無端令人心頭一緊。

來人玄衣束冠,五官周正,眉眼細看有些特別,眸子像籠着一層薄霧,目光漂浮。這樣灰蒙蒙的眼神,令蘇棠莫名想起方重衣,心道這人難道也是眼睛不好?

當然,一個陌生人而已,她不可能開門見山地問“你是不是眼盲”。

“這錢袋子……可是姑娘不小心掉的?”玄衣人聲音溫和,一開口便驅散了他周身那股沉郁的氣息,手中拿出一個淺粉綠繡花枝的小布袋。

一聽錢袋子,又看他手中那抹熟悉的蔥綠,她眉心驟然一跳,難道是上船的時候推推搡搡掉了?

——于是趕緊将那布袋拿來細看。

款式的确很相像,只花紋略有些不同……蘇棠又回頭翻了翻背囊,還好,她的錢袋子乖乖躺在裏面,沒有丢。

“這不是我的。”她把錢袋子遞回去,想了想,又慢吞吞問,“公子在哪裏找到的?”

玄衣公子眼神一動不動,手停在半空,也遲遲未去接那個布袋,仿佛茫然不知方向。短短一瞬,蘇棠沒多想,直接塞進他手裏。

“在下是在走廊撿到的。”他慢條斯理收起布袋,面上友善地笑了笑,“先頭幾間房也打聽過,都說不是,看來我也只能交予這船上的管事。”

“這種款式太常見,的确不好找失主,也是辛苦公子了。”

“無妨的,打擾姑娘了。”玄衣公子說完,便告辭離開,舉止十分有禮。

蘇棠對這人有些好奇,特意往門外張望一眼背影,才關上了門。

據說沈寧歡住在天字第九號,唐音便按門牌號一間間找,走到回廊盡頭,又下了一層樓,眼睛都要看花了才堪堪找到地方。

唐音扣門,裏邊傳出穩重的腳步聲,随後大門便被打開了。

站在門口的是沈瑄。

“寧歡呢?”她踮起腳,試圖朝裏邊張望,可惜沈瑄的個子完全不是她能企及的,什麽都看不到。

沈瑄只是點頭。

看着她進了房間,沈瑄面無表情将房門扣上,才慢慢地說:“她不在。”

唐音立刻炸毛了,提高聲音道:“她不在?哪有邊點頭邊說她不在的?”

“現在不就有了?”平淡如水的聲音回應。

“你你你——”

“先喝口水吧,看你,嘴唇都幹了。”他倒了杯茶,眼神示意圓桌邊的凳子。

唐音自上船以來的确沒喝一口水,于是也不跟他客氣,過去坐下,咕嚕嚕就把水喝幹了。

“以後,能不能別一看到我就問寧歡在哪?”冷幽幽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來。

她坐着,沈瑄仍站着,所以不得不擡起臉去看。擡眼便對上沉靜的黑眸,平和如古井深潭,仿佛要把人的靈魂看穿。

唐音嘀咕道:“不然呢……我還要跟你說什麽。每次跟你在一起,不是算賬就是抄文書,躲都來不及。”

他眉宇微微揚起,眸子漫上一點笑:“不然,你也可以每次遇到寧歡時,就問沈瑄在哪。”

“莫名其妙,胡攪蠻纏,我要走了!”

唐音剛要起身,肩膀就被一道力量壓制,又結結實實坐了回去。

沈瑄仍然扶着她的肩,目光低垂望着她,嗓音微微有些沉:“吃了午飯再走。”

落在肩上的力量異常強硬,她稍微掙紮,發現竟是起不來。

這次是真有些惱火了。

“你今天真是奇怪,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難道還要聽你的?”

“當然要。”他緩緩地俯下身,一點一點靠近她的臉,在咫尺的距離不動聲色停下來。

空氣靜得像凍結一般,兩人之間卻是劍拔弩張,像有千千萬萬的小火苗在游竄。唐音仰臉去看他,英挺的眉眼,瞳眸像蘊着繁星,仍是同往常那樣溫和的、靜水深流的目光,即使自己一遍遍算錯賬也毫不惱怒,反複而仔細地跟她講解。

她的脾氣忽然就被抽空了。

“債主還是不要得罪的好。”低緩的聲音像清泉徐徐淌過。

唐音怔了怔,後知後覺肩上的手慢慢撫上她的後頸,唇上有柔和的溫度傳來,只一瞬,又消失了。

只剩絲絲涼涼的空氣在兩人之間靜靜游梭。

見她雙目愣怔沒反應,他嘴角揚起溫淡的笑,若無其事問:“要繼續嗎?”

唐音如夢初醒,下意識搖頭,僵硬地動了動嘴唇:“不……”

“嗯,好。”沈瑄把她頭上一撮豎起來的頭毛摁下去,好整以暇地坐下,“這間房栽了紫藤,寧歡不适應那種味道,所以去天字第三號了。待吃過午飯,你再去找她。”

唐音接不上話,她腦子裏要爆炸了,像有幾千只鴨子在叫喚,又像有一叢魚游過來游過去。

“……今天到底怎麽回事,為何無緣無故刁難我?我又不餓,不想吃飯,不吃怎麽了?”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卡殼了。

沈瑄默然喝着茶,待她說完,淡聲開口問:“你的請帖是哪裏來的?”

“啊?那天和棠棠去通和街一家飯館吃飯,遇到一位姓慕的公子,他送的啊……”她趴桌子上,兩手緊緊攥着茶杯,絮絮叨叨講那天的經過。

沈瑄沉默地聽着,聽到最後,嘆了口氣。

在唐音的印象裏,他是極少嘆氣的。

“你直接跟我說就是。”他淡淡擡眸,看了她兩眼,“那位慕公子,素不相識的,你寧願收他的帖子也不來找我?”

唐音心裏擰着一股勁兒,反駁地話脫口而出:“我為什麽要找你?你既然這麽有心就該直接送我一份,還非得讓我開口。”

沈瑄一怔,垂下眸子,悻悻點頭道:“嗯……也的确是我思慮不周。”

指腹還不安地摩挲着白瓷杯。

“喂?”她覺得自己剛剛有點不講道理,手從桌子上挪過去,戳了戳他指尖,“畢竟碰巧遇上了,那位慕公子又正好多出一份……我剛剛只是說說而已,沒有怪你的意思。”

叩門聲咚咚響起,侍者的聲音傳進來:“請問有人在嗎?”

沈瑄看她一眼,便起身去開門了。

三個侍者魚貫而入,人手端了個紅木托盤,盤子裏暖洋洋冒着飯菜香。唐音勾起脖子偷瞧了一眼,葷的油潤欲滴,素的鮮亮清爽,真的很香……先前她還說着不想吃不願吃,如今怎麽都挪不動腿了。

沈瑄也不說話,客氣送走了侍者,給她添飯,便一個人坐下,提起筷子默然吃起來。

出于一點點愧疚和心虛,唐音也吃得很沉默。她胡思亂想着,覺得沈瑄有一點很厚道,自己剛剛信誓旦旦說不吃,如今反悔,他卻半點都不擠兌人。

兩人在靜谧的氣氛中吃完飯,沈瑄剝了個蜜桔給她,道:“出了門往左拐,走廊盡頭再右拐,便是天字第三號了,寧歡應當還在屋子裏的。”

“哦。”

“還吃不吃?”

“再吃個也可以……”她讪讪盯着桌面,不知不覺吃掉了最後一瓣橘子。

沈瑄又剝了一個。

她接過來,吞吞吐吐問:“那你呢?”

“未時的比試,我也是要去一趟的,興閱堂的盛東家也會來,正好把南苑的生意談攏了,還有幾個常常往來的熟客,也得見一面。”

唐音點頭,卻是欲言又止地看他,這人總是這般平靜無争的,也不知剛剛究竟有沒有見氣,沒個準話啊。

“去吧。”沈瑄又道。

“哦。”她嘴裏應着,心裏卻仍然在猶豫,磨磨蹭蹭要走不走。

沈瑄靜靜看了許久,眉梢微揚,再次起身慢慢靠近過去。

居高臨下的身影越來越接近,唐音僵坐在椅子上,腦袋裏一片空白,疏朗的眉眼在她眼前模糊,唇上又傳來熟悉的溫度。

這一次比剛剛要久。

親過了,兩人之間的氣氛仍是靜悄悄的,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她把剩下的橘子全塞進嘴裏,視線移向大門口,含糊不清道:“那我走了。”

“好。”沈瑄仍然摩挲着杯盞,眼角眉梢卻都染上清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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