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棠, 那天的銀絲卷好不好吃呀?不過你也別驚訝哦, 其實那不是我做的, 是我小姐妹的娘親做的。”唐音繞着微微打卷的頭發,在蘇棠身邊蹦蹦跳跳走着。
“嗯嗯,好吃的……”蘇棠綻放笑容回答了她, 心裏卻是有些虛。那天在侯府慌裏慌張,走的時候居然把那盒銀絲卷給忘了。屆時方重衣發現人跑了, 卻留下一盒銀絲卷, 會怎麽想?好像有點怪怪的。
集市上人流如織, 車水馬龍,蘇棠看着熙攘的街道, 偶爾還是覺得不真實。
自從搬到豆子胡同的新家,一切都變清淨了,那些雞飛狗跳的過去好像被大風刮跑了似的,不留一絲痕跡, 有時她夜裏對着月亮,甚至會懷疑在侯府的日子是一場夢。如今,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畫畫,賺錢, 只為能盡早還上唐音借的銀子。雖然唐音說過好幾次她根本不缺錢, 但逛街的時候明顯不同以往那麽大手大腳,胭脂水粉都不怎麽買了。
“小棠你看, 官府又貼新告示了?”唐音扯了扯她的袖子。
“抓逃犯吧?”蘇棠順着她手指的方向往遠處看,三名官差張貼好公文剛轉身離開, 人群便蜂擁而上,将告示板圍得跟鐵桶似的。
蘇棠被唐音拉着在外圍瞧了瞧,不是抓犯人那種黑字紅章的駭人布告,而是素雅莊重的梅花紋彩蠟箋橫幅,文字細密而工整。
“醫待诏,棋待诏,畫待诏……我看看還有什麽?詞學、經術——”衣着寒酸的男子占據了告示板前大半的位置,眼神迫切得幾乎要把橫幅盯穿。
旁邊有人冷嘲熱諷:“省省吧薛三,你只能做個飯待诏,哈哈哈……”
“哎呀,怎麽不要賭銀子的,這也是門學問呀,咱不信聖上平時閑得無聊不玩幾把骰子……”一個賭鬼醉醺醺道。
“居然是待诏考選。”唐音托腮。所謂待诏,便是供職于內廷,随時聽候皇上诏令的士人。好就好在門檻低,不像科舉那樣受身份階級限制。雖然地位低微,只是個從九品的文職,可好歹也是挂在翰林名下,表現優秀總有擢升的可能。
蘇棠也想起來了,當時在侯府,有一次侯爺喊世子去用晚膳,也提到過皇上身邊要招攬一批待诏,可是方重衣不知怎的登時就黑臉了。
過了足足一炷香時間人群才略微稀松些,唐音拉着她的手上前去細看,征召得都是會雜流才技者。蘇棠內心暗暗腹诽,這皇上怕是閑得慌想找點新奇樂子吧?
唐音先一步看到公文末尾,猛地握緊她的手:“棠棠!”
蘇棠循着她視線望去,也不由意外,只有畫待诏那欄明确寫着“男女皆可”。
“一定要去試試,我相信,你比那些男人厲害多了!”唐音比她還興奮,眼睛直發光。
蘇棠被她一慫恿,也有些躍躍欲試,國家級畫師啊,俸祿糧米自不必說,若真的考中,她不但能把債還清,還可以順便功名加身走上人生巅峰?
兩人又将條文仔細過目了一遍,也不像科舉那樣苦兮兮地考一路,把人烤成炭燒的,報名後只有一場文試,随後就是進宮面聖,由聖上親自挑選。
“明日便截止了,棠棠你要趕緊去。”唐音着急地扯她袖子。
蘇棠尚有些迷迷怔怔,就被唐音推搡着去了官府,報上了姓名、年紀,家住何方等,最後官差發了她一塊小木牒,上刻着何時何地舉行會考,右下角添了她的姓名。報名很順利,唯有一點讓蘇棠灰心,除她們之外,還來了許多世家貴女,或者家境殷實的商家女子,個個都花枝招展,身後還跟着一堆奴仆。混亂之中,蘇棠手肘被一個粉衣姑娘狠狠撞了一下,字也寫歪了,誰知那姑娘竟揚長而去,連聲道歉也沒有。
倒也正常,這些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翰林待诏近水樓臺,有與皇上相處的機會,說不定就能借此機會扶搖而上。
蘇棠對自己的實力還是很有自信的,女畫師不大擅長的方面,譬如構圖不大方、筆觸纖弱,這些問題她都把握得很紮實,而男畫師的缺點,譬如缺少細膩與柔情等,她自然也有優勢。無論考題偏向哪方,她都有把握能脫穎而出。
但看着那些官差對貴女們畢恭畢敬,點頭哈腰,不停安排人往她前面插隊,被擠到角落裏的蘇棠倍感凄涼。
她唯一的劣勢就是沒有金大腿可以抱。
若這場考試只是錢權的角逐,自己就算畫功再紮實又能如何呢?不過是個陪跑的。
顏料由官家提供,但其他都需自備。當天傍晚,蘇棠特意去商鋪挑了最細的羊毫和兼毫,将各種用于勾線的畫筆買全,之前在侯府的時候,她一直借用世子的,後來搬到豆子胡同,也沒重新添置勾線筆,因為手法純熟,一支最小號狼毫應付平日已經綽綽有餘。
她觀察過,因為門檻低,參與者水準良莠不齊,考試又只限時一個時辰,可見并沒有多偏重于考察虛無缥缈的藝術造詣。更重要的是,考官名不見經傳,并非內行人,也就是說,絞盡腦汁展現畫作的深度和風骨,恐怕也是對牛彈琴,不如從廣度下手,靠明明白白的基本功脫穎而出。
第二天,蘇棠拿出上陣前清點彈藥的勁頭整理好畫筆幹濕布小刷子等工具,便出發了。
試場布置在通和街北面的一座學堂裏。考棋藝的場地在左手邊,因為已開考,氣氛安靜得像一潭深井水。正對面便是畫待诏的地盤了,官差仍然在添置顏料和宣紙,因此考生都聚集在書館外的大院裏,氣氛鬧哄哄如菜市場。
蘇棠往館內張望一眼,見還得準備好一陣,便在水池邊找了塊平整的白石頭,墊了張油紙坐等。
“這不是曲姑娘嗎?聽聞令尊前些日子染了風寒,如今身子可康健了?”
聲音隔着一片嘈雜飄來,因為語氣過于谄媚,蘇棠也不由尋聲望去。假山旁,青衣書生對黃衫姑娘賠着笑,眼睛幾乎要冒出精光來。院子裏都是人擠人的,唯獨那位曲姑娘身邊被留出大片空白,沒人敢輕慢,身後還站着好幾個家丁和丫鬟。
曲姑娘微微擡起下巴,嘴角微彎,顯然很享受這種衆星捧月的待遇,卻也只是淡淡點了點頭,沒正眼看那書生。
蘇棠看清她的模樣,突然想起來,昨天唐音偷偷跟她說過,那是工部員外郎的女兒曲秋意。其實她知道,這種沒門檻也沒身份限制的比試,魚龍混雜,什麽牛鬼蛇神都有,真正的名門貴女自持身份,是看不上這種路線的,來的頂多是小富之家的女子,像曲姑娘這樣的家世,放在那堆天之驕女中自然要低到塵埃裏,在這卻是一騎絕塵了。
她嘆氣,階級啊,就是這麽現實。
“你起來一下,我們家小姐身子不好,要休息。”
兇巴巴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她擡頭一看,是個綠襖衣雙丫髻的小姑娘,旁邊還站着個小厮,兩人板着臉堵在她面前,大半視線都被擋住了。
蘇棠不明所以,往旁邊看,還有個細眉尖臉的姑娘悠閑站在一邊,淺紅底白梅紋襦裙,勾花小半臂,衣着光鮮俏皮……不正是昨天撞她手肘還不道歉的人嗎?
那麽堵在眼前的八成是她的丫鬟,替主子發話來的。
細眉尖臉的女子目光一怔,顯然也認出了蘇棠。
昨天在官府報名時,穿衣最寒酸的那個。
她鼻腔裏輕輕“嗤”了一聲,不屑的目光飄走,又忍不住轉回來,在蘇棠臉上來回掃過幾眼,眼中生出幾分妒恨。
這種地方不宜生事端,蘇棠也不打算和她們一般見識,便垂着眼起身。她剛想把石頭上的油紙帶走,怎知那丫鬟又發話:“這個也留下,我們家小姐要用的。”
蘇棠氣壞了,擡腳在油紙上踩了個黑乎乎的腳印。
“你——”淺紅衣女子眼睛一瞪。
“我踩我自己的東西,怎麽了?”蘇棠怒道。
她說完,面無表情揚長而去,腳步卻不由加速,旨在不給對方反應時間。
能出口氣雖然很爽,但她們人多勢衆,為免遭打擊報複,還是溜之大吉比較好……
“咚——”學館內傳出尖銳的鑼鼓聲,意味着考試即将開始。
考生男左女右分開,結成兩列隊伍等候入場。蘇棠站在隊伍中間,往後看了看,男女人數基本上是對半分的,總數比對面棋藝的幾乎多一倍。
她心裏也忐忑,卻不是擔心競争激烈。昨天看過別人的畫作,大部分只是皮毛程度,偶爾能見到幾個畫功深厚的,但自己也不比他們差,怕就怕那些來撞大運渾水摸魚的,若這淌水真的夠混,畫的再好也無濟于事。
随着官差引導,隊伍開始緩緩往館內行進。蘇棠驗過木牒,剛邁入門檻,清淡的檀香味便撲面而來。
這間學館占地寬敞,且建造得很特別,四方都修了下降的矮階,因此中間平地要低一些。地面鋪了工整的萬字方磚,黑漆長桌一列列擺放,添了幾分肅穆。左右兩側的高臺上是連綿的木屏風,正好把窗外刺眼的陽光遮住,室內則燈火通明。
蘇棠覺得挺好的,亂七八糟的自然光容易讓人眼花,不利于設色,穩定的光源要好很多。
考生們順次落座,忙着整理手邊的紙筆顏料,肅然氣氛中卻猛然炸開一道尖銳又焦急的女聲。
“這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