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什錦糖

這一路, 就這麽恍恍惚惚回了侯府, 她沒有傻到直接去世子房裏攤牌, 而是悄悄去了賬房。那裏掌管着全部下人的契據,若能偷偷把契書贖出來,就最好不過。

但顯然, 事情不會這麽順利,賬房的屈管事一見是她, 又聽完來由, 神色登時變得嚴肅, 讓人先等着,他去世子房裏禀報一聲, 當時是世子簽的契書,自然要經過他同意才行。

蘇棠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賬房裏等,生怕方重衣領着侍衛怒氣沖沖趕來,當她面把解契書撕個粉碎, 然後又把她關在後院某個暗無天日的小黑屋裏。

更重要的是,蘇棠知道了太多秘密。上次方重衣吃野山菌中毒,神志不清時嘴裏喊出了“父皇”、“母後”,雖然事後他暫時沒提起, 但不可能不記得。別看他現在對自己還算有耐心, 偶爾還怪溫柔的,可保不齊哪天膩煩, 就直接殺人滅口了。

沒過一盞茶時間,屈管事便回來了, 去時一個人,回來時也是一個人,只是臉色有點奇怪。

“怎麽樣?”蘇棠時不時往門外看,反複确定的确只有他一人。

屈管事點點頭:“嗯,世子爺說可以的。”

蘇棠幾乎不敢相信:“他真這麽說?!語氣是什麽樣的?沉着臉還是笑着說的?有提什麽條件嗎?”

盡管屈管事對別院的事不了解,但也知道蘇棠是世子爺唯一的貼身侍女,和其他人還是不一樣的。這樣的結果,老實說他也沒想到。

“我只能往院子裏通報而已,哪那麽容易見着世子的面……”屈管事從她手裏拿走解契書,準備辦手續,“你在世子身邊服侍過,應當比老身更清楚。每天這個時候世子都在書房,大抵是懶得動彈的,就派了個侍衛出來,說可以。”

“是……是這樣嗎?”蘇棠邊發着愣邊自言自語,見他在契書上圈點完了,忙不疊把早就數好的銀票呈上去。

屈管事笑道:“祈昭親口跟我說的,還能有假?”

不過他記得很清楚,祈昭傳話時,也是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和現在的蘇棠一模一樣,看來世子爺今天的确很反常。但不管怎樣,他們這些做事兒的聽主上吩咐就是。

銀錢點清了,文書也簽字蓋印塵埃落定了,蘇棠拿着贖回的賣身契,一臉恍惚。

“多嘴問一句,蘇丫頭可是有落腳地了?”屈管事面上帶着和藹的笑。他其實懷疑小姑娘是家裏說好親事了,畢竟侯府待下人好,除了婚嫁幾乎很少有人離開的,每每有小丫鬟走了,還都依依不舍,跟要離開娘家似的。但這種話不方便直言,便委婉地問了問,若真是如此對方自然會意會。

蘇棠被問得一怔,目光忽閃,看着管事一筆一劃寫解契書時,她的心情并不如想象中愉悅得要飛起來,反倒神不守舍的,總想起那個人,那些滲着寒氣的溫柔。

“嗯……那個,有的有的,已經定好了。”蘇棠拽着小包袱,咧開一個笑。

“那就好。”屈管事捋了捋胡須,看來自己所料不差,又不免想,這丫頭真是生得好看,越瞧越是好看,他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出落得如此水靈的,世子爺居然沒收作侍妾,就這麽輕易地放人了?

辦完解契手續,屈管事有說有笑送走了蘇棠。問話的時候,她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的,最後還逃似的離開,因此屈管事斷定,必定是回老家成親了。小姑娘嘛,對這種事兒總是羞于啓齒。

小火爐上的開水沸騰,屈管事沖好熱茶,又擺出一碟豆腐幹兒,一卷書,美滋滋往躺椅上一靠。月中通常沒太多事兒,如此這般,他便可以惬意地消磨一個下午。

書看過半,他剛拿起茶杯嘬了口茶,門“哐”的一聲被破開了,驚天巨響吓得他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去,茶水全潑在袍子上。

他回頭一看,祈昭眼睛通紅沖進來,那氣勢仿佛是要殺人。

韓蘊也緊随其後進了屋子。

“蘇棠呢?!”祈昭是個急性子,一手拽住管事的衣襟。

屈管事臉色變煞白,這兩位都是世子的貼身侍衛,無緣無故怎麽會跑這來?

“她中午贖回賣身契,就、就走了啊……”

韓蘊見他被吓得結結巴巴,摁住祈昭的手腕,輕輕搖頭,意思是讓他別這麽沖動,也不要驚動旁人。

祈昭緩緩松手,勉強按耐住心神,又問:“她可有說去哪兒了?”

“啊?沒有呀。”屈管事隐隐意識到發生了大事,一臉慌張,“好像回老家成親去了?”

祈昭面如死灰,韓蘊則格外沉默,這話擺在世子爺面前說,怕是要被砍死的……

屈管事見兩人臉色都極差,背上也出了層細汗,膽戰心驚問:“當時您不是說世子爺準了嗎?”

“他是準了,但——”祈昭聲音幹啞,說着說着有點哽咽,差點說漏風的時候被韓蘊捂着嘴一把拽走了。

兩人在回別院的路上無聲行走。天陰沉沉的,比祈昭那張臉還要慘淡,兩側的枯枝張牙舞爪,像黃泉不歸路。

“冷靜點。”韓蘊拍拍他的肩,“把這件事查清楚,世子爺興許還能留你個全屍。”

祈昭面如缟素,看也不看他,沙啞着嗓子苦笑道:“你真是我兄弟。”

韓蘊笑了笑,但臉色也好不到哪去,他本意只是想開個玩笑,但氣氛好像更悲涼了。

“你确定……是世子親口跟你說的?還是他在書房裏邊,你在外邊?”

祈昭停下腳步,雙眼木然望着遠方,寧靜的別院隐沒在一片花樹中,仿若世外桃源。

“親口說的。站在我面前。”

早秋時節的冷風無聲拂過,饒是韓蘊這樣武功高強的七尺男兒也不禁感到瑟瑟寒冷。

“那才奇了,難不成你見到的是鬼?”

祈昭眼珠子動了動,視線轉向頭頂的天空,蒼白的唇緩緩張開:“會不會是……”

“嗯?”

他往四周圍張望,确保沒人,才湊近韓蘊的耳邊說出自己的猜測。末了,見對方僵直如一尊雕塑,又低聲補充:“我聽那邊人說過,他這幾日的确不在宮裏……”

韓蘊認真想了很久,嚴肅道:“老實說,我寧願相信是鬼。”

兩人懷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別院,走進書房。

方重衣正在書桌邊,手撐額頭,眉頭緊鎖。他這次風寒不同以往,只是看蘇棠夜裏照料太辛苦,便稱好不喝藥了,讓她晚上回屋去休息,少來煩自己。因為吃藥斷斷續續的,病情又反撲,今天晌午的時候竟昏沉了半個多時辰。

醒來便聽說蘇棠逃走的消息。

難怪這幾天格外盡心盡力,毫無怨言,原來是心懷鬼胎,已經在暗暗計劃要逃走。

一旁的韓蘊和祈昭互看了一眼,面色皆惶然不安,世子爺喜怒不定是常态,這般極度的沉默才最為可怕。

“回世子……”祈昭僵硬地行了個禮。

“說。”接近傍晚,陰冷的天色漸漸滑向更深的夜,窗邊的身影沒在一片黑暗裏。

祈昭看了眼紋絲不動的暗影,打了個寒顫,低着頭将一切如實禀報。但三言兩語也就說完了,實在沒太多可禀報的。蘇棠拿銀兩贖了契,目前已不知去向,一直鎖定她行蹤的影衛不知怎麽也跟丢了,仿佛是有人從中作梗。

最後,祈昭又用性命做擔保,自己這邊是接到世子當面認可,才去給屈管事傳話的。

方重衣自然知道他不會說謊,沒人會蠢到撒這麽荒唐的謊言。那麽目前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冒充。

他的目色漸漸幽沉,手指蘸了些茶水,在太陽穴慢慢揉着,轉了話頭問:“銀票的來源可查到了?”

“是。”韓蘊拱手,沉穩地回應,“聚林錢莊,取銀票的是……沈家二少爺。”

他冷然擡眸:“做染料生意的沈家?”

“是……”

暗夜中湧來陣陣冷風,拍打着窗檐,啪嗒,啪嗒,一聲聲格外刺耳。

韓蘊擡眼,只見暗處的身影緩緩起了身,往門外走去。那雙眸子沒有一絲生氣,比當下幽沉的夜色還要冰冷。

身影與他們錯身而過,只留下淡漠的只言片語:“三日之內找出她的下落。”

韓蘊回頭追上幾步,問:“沈家公子那邊可要帶回盤問?”

方重衣疲憊地揮了揮手,一個字都沒有說便離去。

韓蘊腳步一滞,他跟随世子這麽多年,自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連見都不想見到了,把話問出來,便是那人從這個世界消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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